听到斥候来报金墉城业已失陷,可朱浑天和忍不住便开口说道,旋即他便又望着兄长说道:“金墉城失守,国中如果追责起来,会不会迁怒河阳?还有,那李伯山既然攻夺了金墉城,又会否再来犯河阳?阿兄,咱们该要如何应对?”
可朱浑元听到这话后眉头也深深的皱了起来,望着南面感叹说道:“前者不肯应斛律明月所请出兵,乃是河阳守军自有职责、未可轻出。但金墉城之存亡也是关乎河洛之安危,我又怎么会见死不救?
不过是自困于兵力不足罢了,心中也有思计只待平原王师旅返回便会师合击敌军。结果斛律太师竟然如此轻易便被夺城,使我后计尽数落空!”
他这么说也有为自己开脱之意,虽然河阳乃是一个相对独立的系统,但在地理位置上也是与河洛之间的防事形成一个完整的攻防体系。金墉城受困多时而他在河阳这里始终无动于衷,朝廷真要深究起来的话,他恐怕也是难辞其咎。
当然无论以怎样的理由搪塞应付朝廷的追究还都只是后话,摆在眼前迫在眉睫的还是可朱浑天和所讲的李伯山在攻夺金墉城后会不会得陇望蜀的继续进攻河阳。
过去这几年,河阳三城的防务也多有加强,如果是别的对手,可朱浑元或还可以自信豪言万无一失,但如果对手换成了李伯山,他心里就不免忐忑不已。
“李伯山虽已得据金墉城,但平原王师旅必也不久即归,他想是不敢直击河阳。何况,羌师西去已有多日,黑獭亡后关西情势必生剧变,李伯山必也难以久处河洛,进击河阳于他又有何益?”
沉吟许久之后,可朱浑元才又开口说道,这既是他的分析判断,同样也希望如此。
尽管觉得李伯山大概率不会进攻河阳,但可朱浑元还是亲自将三城城防巡察并加强一番,包括将河桥两侧以及黄河沿岸的结冰都给凿去,以免被敌军所利用。
同时他又派出众多的斥候在金墉城周边巡逻窥探敌情,吩咐斥候们敌军有任何的风吹草动都要汇报上来。而当得知李伯山引部南去的时候,可朱浑元先是稍微松了一口气,旋即又不免变得有些紧张,担心平原王段韶也非李伯山的对手。如果段韶也大败于李伯山手中的话,那河洛局面可就要更加糜烂了。
接下来的情况那就是怕什么来什么,很快段韶大军在宜阳北面大败而撤回九曲城的消息也传了过来,顿时便让可朱浑元在河阳变得更加寝食不安,不知该要何以自处。
正当可朱浑元满怀忧烦、不知该要怎么做的时候,却没想到有一支魏军的使者队伍主动来到河阳南城求见可朱浑元。可朱浑元闻讯后自是满腹狐疑,但也还是第一时间着员将魏军使者引到河阳北城来相见。
魏军使者便是不久前才与李礼成一行前往襄阳的陇西李氏李倩之,可朱浑元常年掌兵于外,对于邺都人事倒是不怎么熟悉,但是其弟可朱浑天和却常与邺下人物往来,当见到李倩之的时候不免一愣,旋即便诧异问道:“李君不在邺下乡居,何以竟从南面而来?”
李倩之闻言后便微笑说道:“西朝太原王乃某同宗亲属,驸马等想必有知。前者太原王襄阳治事,门下才力告急,故而使员召诸亲友,某便离邺就之。如今身虽归于西朝,但旧承邺都天子之恩德亦未有所忘怀,今者两国交战,某便向大王自请为使,盼望双方能够和洽沟通。”
可朱浑元兄弟俩听到李倩之这么说后,各自都心生狐疑不解,彼此对望一眼后,便仍由可朱浑天和开口发问道:“李君既作此言,莫非是为李王求和而来?”
“东西之所以分裂别途,两位自然也知。今魏祚绝于关东,齐氏得国想亦关东士民众望所归,然我家大王守于关西魏业亦是志向清高。前东西屡有交战、几成世仇,西朝宇文太师之与关东太祖皇帝各自立业,不能相容,亦使两国士民深有受扰。”
李倩之先将东西敌对的渊源稍作讲述,旋即便话锋一转又说道:“但今两位人间雄杰俱已弃众辞世,这一番仇恨纠缠又何必继续下去?关东已是新世,关西亦需新人新风。太原王今之所以军处河洛、屡与齐师交战,乃是奉宇文太师前命引军来援,入境之后才知中外府师旅早已西去。王之留此实非本意,皆因困于情势所迫……”
可朱浑元兄弟俩听到这话后,脸色都变得有些古怪。原来这段时间双方频频交战,你都是迫不得已,反而我们齐军是没事找事?
这话说的多多少少是有点颠倒黑白,但所透露出来的意思却让可朱浑元兄弟俩忍不住的浮想联翩。是啊,东西之间的对抗始于孝武西迁、高欢与宇文泰之间的互相攻伐。但是如今几个重要的当事人都已故去,这份仇怨还有没有持续下去的必要?难道彼此间真的没有缓和关系的可能?
可朱浑元与之前的斛律金都持类似的观点,那就是觉得李伯山不可能长期的驻守在河洛,尤其是随着宇文泰去世后关西秩序必然会发生巨大的变化。
如此关键的时刻,李伯山作为如今西魏屈指可数的强臣之一,最符合其人利益的当然就是入主权力中心而非滞留边境疯狂虐菜。
可是过去的这段时间里,李伯山待在河洛这里屡屡出击齐师,打得他们各路人马要么大败亏输、要么提心吊胆,丝毫没有要引军撤离的意思。
如今李倩之到来所透露出来的意思,才符合正常人的逻辑。看样子李伯山在连场大胜之后也已经是志得意满,不想再继续交战下去,准备挟此大胜之势返回关西去争权夺势了。
一念及此,可朱浑元便直接开口说道:“前者两国交战,皆因黑獭挑衅在先。如今其人为天不容,李王人间英雄,身入西朝以执国计自是英雄所为。若仍自困于黑獭旧命,盘踞河洛而不去,可谓是因小失大,辜负内外人望。今其既使李君来说,可见也有所觉,有何见教,不妨直言!”
李倩之听到这话后便也不再兜圈子,直接提出了三个条件。首先就是河洛之间的齐军必须无条件的撤回河北,包括如今盘踞在九曲城的段韶所部人马。其次就是归还所有之前邙山之战中所缴获的西魏人员和物资。第三就是要将关西文武仍自滞留北齐境内的亲友送达关西。
满足了这三点后,西魏方面便会释放包括赵郡王高睿在内的一批俘虏,并且不再与北齐进行交战,彼此订立互不侵犯的合约。
饶是可朱浑元心中早有准备,认为李伯山就算要罢兵,所提出的条件必然也会极为苛刻。而在听完这三个条件后,太阳穴一时间也不由得气得突突直跳。河洛地区乃是他们北齐重点经营的区域,他怎么敢轻易答应对方的要求割让给西魏?别说不能答应,甚至连传话他都不敢啊!
“李君旧曾在事我国,应当知我国力虚实。今时河洛之间,李王看似纵横无敌,所趁者无非我国诸军有失协同、国中也未尽全力罢了。今者西朝人事混乱,纵然我国有意割舍河洛,李王能分心治之?”
可朱浑元望着李倩之沉声说道:“李王既然使君来问,想必也颇有请和之意。若欲止戈,尤需诚心,如若不然,待我国中师旅复入此间,与李王长论胜负,关西纷乱他又能置之不理?”
双方便又就此商讨一番,李倩之的态度也有所缓和,而可朱浑元兄弟们对此也颇为上心。等到彼此初步达成一个共识后,可朱浑元更是安排兄弟可朱浑天和亲自返回晋阳去汇报此事。
“归国之后,不要直接奏事于皇帝陛下,可先往拜皇太后。陛下性情强直,必然难忍败绩求和之事。然而如今河洛之间城塞俱失,平原王数万师旅受困宜阳,纵然国中再以大军南来,这些疾困总是切实存在的。如今幸在李伯山急于归掌势力,不肯与我穷斗下去,是两方止戈罢兵的良机。”
讲到这里,可朱浑元又放低声调说道:“陇西李氏天下名族,于关东亦多亲友旧盟,李伯山此番若能得势,东西相处大不必如往日那般剑拔弩张。你若能局中游走撮合成事,日后于你自身也是大有裨益。”
可朱浑天和闻言后便点头说道:“阿兄你放心吧,归国后我一定尽力促成此事。无论双方日后是和是斗,也都大可不必急于用功于当下!”
第929章 罪在何人
寒冬时节的晋阳城外,旷野尽被积雪所覆盖,一眼望去视野中尽是苍茫辽阔。
雪地上有一名骑士正自策马飞奔,那骑士上身袒露,仿佛无惧严寒一般,胯下坐骑也是通体雪白、全无杂色,望去神骏异常。
这一人一马在雪地中疾驰,那画面看起来恣意张扬。而在这骑士后方则有上百名骑兵紧紧跟随着,在山林交界的地方还有身穿戎服的甲兵环绕在这一片开阔的天地之间,禁止闲杂人等的靠近。
那白马上的骑士便是齐主高洋,今日兴之所至出城游猎。但在这天寒地冻的深冬时节又有什么野物肯离开自己的巢穴四处游荡呢?
所以一场游猎进行了大半个时辰,尽管周遭禁军将士们竭力搜索寻找旷野中的野兽,但收获仍是寥寥无几。
眼见到皇帝陛下神情已经渐有不善之色,随队的禁军将领忙不迭向一侧打了一个眼色,旁边的侍卫们心领神会,忙不迭向这猎场边沿的帐幕行去。
帐幕中摆设着许多的囚笼,囚笼内则关押着从晋阳城牢狱中挑选出来的健康强壮的罪囚。因为皇帝陛下游猎收获不多、未足尽兴,索性便将这些罪囚充当猎物。这些人被扒光了身上的袍服然后便被驱赶到了猎场中,在禁军将士们挥刀策马的驱赶下逃向各方。
“来得好!”
齐主高洋看到这些四处飞奔的罪囚后,眼神顿时变得兴奋起来。他策马挽弓的冲向猎场上的一名罪囚,距离还有很远的时候便将一箭射出,正中那名罪囚后心。
眼见到那身无寸缕的罪囚栽倒在雪地中气绝身亡,周遭禁军将士们无不为皇帝陛下的精湛骑射技艺而欢呼喝彩,但齐主高洋却皱起了眉头,只觉得这种远程射杀的体验和画面效果仍是不佳。
于是高洋便索性抛下了弓箭,手持一根长达数尺的铁杖,向着猎场上另一名仍自奔逃的罪囚追赶上去。随着双方距离拉近,高洋猛地将手中铁杖向着那罪囚头颅抽打过去,只听砰得一声闷响,那罪囚脑壳都被这一杖砸裂开来,顿时便脑浆迸溅,一时间红的、白的洒满雪地。
这一幕画面实在是过于残忍,就连周遭那些禁军将士看到后都心生恶寒,一时间忘记了喝彩。然而高洋却变得越发兴奋,挥舞着沾血的铁杖又向另一名奔逃的罪囚追赶上去。
很快被放入猎场中的十几名罪囚便尽数被高洋追猎杀光,而他也总算尽兴的策马返回。
此时天色已经到了午后时分,旷野中风声渐疾,有随行的侍员见到皇帝陛下裸露的上半身因之前的猎杀而汗津津的,忙不迭瞪眼指着一旁的侍者怒声道:“尔等狗奴无见天寒风疾?怎敢让陛下裸身曝于旷野!如若陛下受寒染恙,尔等百死莫赎!”
说话间,这侍员便故作殷勤的要上前为皇帝陛下披衣御寒。
然而高洋听到这话后脸色却陡地一变,直接挥杖将这侍员砸倒在地,同时口中怒吼道:“狗贼安敢训斥天子家奴!天寒地冻只伤庶人,岂可摧残天子!”
一直以来,高洋都希望在人前展现出自己强大勇猛的一面,为此甚至经常做出一些有悖常理的言行举止。这侍员故作殷勤却表错了意,在高洋看来自是罪该万死,挥起那已经挂满血浆的铁杖连连砸落下去。
待将那侍员砸击的血肉模糊、气绝多时,他才恨恨收手,着员将此尸体与之前那些被猎杀的罪囚尸体、以及其他猎物都装在了大车上,然后才率领着一众禁军将士们拖着这装满尸首的大车,浩浩荡荡的返回晋阳宫。
此时的晋阳宫外,有来自邺城的常山王高演、宰相杨愔以及自河阳归国的可朱浑天和等人早已经在宫外等候多时,待到皇帝归宫,便又再请入宫觐见。
当得知这几人到晋阳宫求见,高洋心中也顿感不妙,连忙着员将几人引入宫中,视线略过高演和杨愔几人,直接望向可朱浑天和并沉声道:“是否河洛战事有变数发生?”
高洋今年虽然思维行事渐有跳脱荒诞,但头脑仍然异常的聪明敏捷,不待几人奏事便先猜出人事重点。而可朱浑天和在听到皇帝发问后,便也连忙叩首于地,并快速的将近日来河洛之间的战事经过讲述一番。
“这狗贼李伯山当真可恶!本以为黑獭既亡,羌贼可灭,不意竟然还有此凶贼为备,屡屡败我师旅、害我大计,我岂能容之!”
高洋听完河洛战况后,顿时便气得哇哇大叫起来,握紧的拳头重重的砸在书案上,同时口中恨恨道:“敕勒老翁实在难堪重任,前者以头抢地、屡作强言,我才使之将兵南去,结果却以丧师辱国报我,可恨、可恨!速速召集两京精锐、六州师旅,共我南去河洛,擒杀李伯山这欺我扬名的狗贼!”
“陛下请稍安勿躁、事需从长计议啊!”
这会儿高演等人见到皇帝已经是怒不可遏、按捺不住心中怒火的要亲征河洛一雪前耻,忙不迭叩首于地,连连发声劝告道。
“可朱浑归奏军情,你等入此作甚?难道邺都已经事闲到已经可以任由你等浪荡不归!”
听到几人进谏劝告声,高洋的思绪才从河洛战事败局上分散开来,旋即便瞪眼望着他们几人,满脸不悦的开口训斥道。
他久处晋阳,高演和杨愔便是宗室和朝臣的代表坐镇邺城以处理国事,结果几人却未作请示便来到了晋阳,而且看这架势还是与可朱浑天和一路同来,那么很显然他们也比自己更早知道了河洛战事不利的情况。
几人也知近来皇帝陛下思路越来越飘忽暴戾,见其神情不善后便都忙不迭深拜于地,先由常山王高演颤声奏报道:“前者西贼黑獭死讯传至邺都,京畿士民奔走相贺,皆言君威赫赫,克此宿敌顽贼,是故群情振奋、人心晏然,因而政事清简,臣等也因此得有暇时。
成皋公归朝奏事,臣等先得预闻,言事不只限于军务,更涉东西之情势剧变,事若得圆则更彰我国威,故而臣等贪功求进、入晋阳来备问参谋。”
高洋听到这里后,脸上怒容仍未收敛,还是皱着眉头望向可朱浑天和说道:“除诸军败绩之外,另有何事需具上闻?”
“有、有的!”
可朱浑天和连连点头应是,旋即便将李伯山派遣使者到河阳北城请和一事讲述一番。
“竟然还有此事?狂贼屡屡败我师旅、侵我疆土,正应志得意满,为何生此计谋?”
高洋听到这话后眉头顿时皱的更深,转又瞪眼望着可朱浑天和冷声道:“莫非你等诸将心生惊怯,所以以此蒙蔽天听、乱我心怀?”
“臣等安敢!”
可朱浑天和闻言后连连摇头否认,旋即便又仔细分讲起这当中缘由:“李伯山本已不恭于黑獭,如今黑獭丧亡,其国霸府失控……”
高洋在将可朱浑天和的分析听完之后,便又冷声说道:“既然这凶贼也有此情势疾困,何不趁此大军南往将之绞杀,又何必听其求和、任其西去,放虎于山林?此等壮才,羌中罕有,正宜趁其势力未成而杀之,羌中又有何人堪为我敌?”
可朱浑天和听到这话后,额头不免冷汗直沁,直在心中暗叹这皇帝怎么听不懂好赖话?我说人家求和不是为的听起来顺耳一点?
可如今事实就是现在整个河洛地区已经尽为其军夺取,更有段韶所部数万师旅被堵在宜阳九曲城朝不保夕,眼下罢兵不说对方,起码对己方而言算是比较得体的收场。而且还可以借着李伯山急于西归这一点坚持一下,兵不血刃的收回河洛。
不过可朱浑天和也并没有急于辩解,他之所以在归国途中转道先往邺都去向常山王和杨愔等人奏事,就是因为心里清楚皇帝陛下虽然性情强直不屈,但也有对于大局的考量,对于朝中重臣的意见表达重视程度要远远超过了皇太后之类亲人通过亲缘去影响。
皇帝满怀壮志的要将对手解决在成长过程中,但现实却未必配合。随着高洋说完这话,跪在殿中的杨愔便又奏报道:“如今邺都府库渐有空竭,今冬还要备变于边,并无钱粮可以支撑大军再作调度南征,请陛下慎于用计。”
杨愔话音刚落,其后执掌骑兵省的唐邕也开口说道:“今冬黑獭来侵,突厥亦于漠南以应。北山长城虽有设阻,然则仍需重兵以备,晋阳并六州甲伍短时之内亦难盛聚。”
高洋听到臣下接连诉苦,脸色也是变了一变,到最后便忍不住拍案怒吼道:“朕自创国以来,未敢自矜功业而有懈怠军政,更以天子之尊连年征战四夷,天下尊者岂有勤于我、勇于我?今者狂贼李伯山欺我于河洛,竟然无力出兵杀之,这究竟是朕之罪,还是尔等之罪?”
(本章完)
第930章 洛水盟誓
“臣等有罪,恭待圣断!”
听到皇帝作此忿言,殿内诸人忙不迭全都顿首于地,口中作答道。
高洋听到这话后便行下殿堂,抓起几人提拳便殴打一番,如此发泄一通后才又返回殿上,转又不无惆怅的长叹道:“有心杀贼,时不允我。无奈资敌以时、养寇关西,岂是自强之计?前者所使庸人误我,以至于师旅不继,不得已暂为隐忍。待我情势转安,我必亲往伐之!”
几人听到这话后,心内都暗自松了一口气。虽然皇帝语气仍然非常凶狠,但既然这么讲也就表示肯于接受现实,短期内不会再继续持续投入人员物资以维持战争。
因为几人的到来,搞得高洋尚可的心情变得恶劣至极,待到此事暂成定论后便摆手让众人退下商讨出一个方案后再来进奏,只将杨愔单独留了下来。
“陛下……”
待到众人退出,杨愔方待开口,眼前却又疾风骤起,被高洋一记窝心踹踹飞丈余,他还待挣扎起身,却被高洋上前踩踏在地上,同时耳边响起了皇帝愤怒咆哮声。
“狗贼,我将国事付你,难道是为的让你做旁人喉舌家奴!河洛战事自有任者,常山王贸然预闻已是不法,你非但不具谏阻,反而与之同赴晋阳来逼,究竟是何居心!”
虽然高洋近年来给人的印象是日渐癫狂、喜怒无常,但在极度外露的情绪变化之下仍有其深层的逻辑考量。
晋阳旧是霸府所在,如今则为军事中心,需要他长期坐镇。而邺城作为国都与政治中心,同样也需要真正值得他信任的人留守主持,毫无疑问杨愔就是这样的人。
对于杨愔,高洋一方面是恩宠至极,国事尽皆推以付之,信任可谓无以复加。另一方面他又对杨愔不乏提防戒备,尤其比较厌恶杨愔与宗室大臣交往的比较密切。
此番杨愔在提前未作请示的情况下与常山王高演同赴晋阳,而且所要奏报的还是一个让高洋倍感烦躁的事情。虽然说众人各自所陈述的困难都是现实存在的,但听在高洋耳中仍像是群臣在联合起来给他制造困境、施加压力。
这样的感觉自然让高洋心生厌恶与警惕,而让他更加不满的是,作为他头号心腹的杨愔居然也参与其中,所以在将其他人都屏退之后,特意将杨愔留下来加以制裁。
“臣不敢、臣所用心便是此心忠诚、以报君父!”
杨愔整个人都被踩踏在地上转不过身,唯是以额触地并疾声道:“河洛败绩确是出人意料,敌将李伯山遣使请盟则别有转机。方今国困物疾确有其事,暂与修好也是明智之举。臣之所以奔赴晋阳求见,只是想要进奏陛下切勿以常山王南下主盟!”
“哦?常山王为何不可?”
高洋听到这话,脸上怒容稍敛,旋即便目露沉吟之色的发问道。
他将踩踏在杨愔背上的腿脚挪开,并弯腰探手将趴在地上的杨愔给拉起来,而且还亲自帮杨愔拍打着身前后背上的灰尘和脚印,那模样仿佛刚才只是一对损友在嬉戏打闹,而非一个暴怒君王对执政大臣动了杀心。
杨愔也已经有些习惯与皇帝这种相处方式,并没有介怀前事,而是认真的回答道:“此番大军南去河洛与西羌交战,黑獭丧亡可谓于国大喜,除此宿敌足堪举国欢庆。至于后续诸事虽然遭遇挫折,但皆为在事者未足尽力而受制于敌,岂可归为国耻?
李伯山虽为其国悍将,但也终究不是西去镇人,其与我国本无世仇,钻营于西朝所为权势而已。谁若阻之,即与为敌,虽其故主黑獭亦在所难免。今其情急西去、与我谋好,用心便可见一斑。唯今河洛师旅仍然受慑其兵锋之下,常山王若往论好解困,将士难免沐其私恩而昧于公义……”
人在时局中,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立场与诉求。杨愔作为齐主高洋的头号心腹,自然不太希望诸如常山王高演这样的宗王在时局军政体系中拥有太强烈的存在感。而且他之所以希望朝廷此番能与李伯山讲和,也不仅仅只是基于当下国情。
从国家政权层面上而言,李伯山作为敌国大将自然是需要严格防备的大敌。但是抛开政权立场不说,李伯山又是当今世上世族名门当中最为出色代表,其人本身就是北镇兵变以来世家大族在时局之内所达成的一座高峰。
杨愔作为北齐宰相,自然不会有什么通敌资敌的想法。但是国中比较失衡的势力对比情况,也让他不得不考虑的更加全面。
虽然眼下因为皇帝高洋一贯强势的做法,使得鲜卑武人与汉人朝士之间的矛盾并没有凸显出来,但这并不意味着矛盾就不存在。人需有居安思危之心,以前的杨愔除了效忠于皇帝之外并没有其他太多的选择,如今却是看到了另一个可能。
如今看来,李伯山是极有可能成为关西霸府新的首领。一旦其人上位,从感情上而言那些鲜卑勋贵们也难以再对汉人世族与豪强们加以群体性的鄙视与霸凌,六镇兵变后武人当国虽然也是事实,但李伯山后来居上,同样也是一步一个镇兵的踩踏着上位的。
除了这些心理上、感情上的改变,当李伯山上位于关西后,对于整个天下间的世族成员们的生存空间都有所改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