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8-14
贺拔胜邸中暖阁里,帷幄内突然响起一声低弱的呻吟,旋即便传出贺拔胜虚弱的声音:“几时了?”
“禀太师,巳时已经过了三刻。”
仆人闻声连忙入前探入帷内,望着脸色苍白憔悴的贺拔胜说道。
“快到正午了,李伯山来了吗?”
贺拔胜在榻上有些困难的侧挪了下身体,有些期待的问道。
那仆人听到这话, 有些为难的摇了摇头,正在这时候,另有一个略显疲惫的声音在房间外响起:“伯父醒了,快将汤药温起!”
不多久,一名只着单衣、头发披散的年轻人端着一个漆盘,光着脚走入房间中。
年轻人先给仆人一个眼色着其退下,然后便矮身膝行进入帷幄内,两手托着汤药靠近榻前:“伯父, 药食已经调好, 且先饮用吧。我已经吩咐门仆,外食送入即刻奉进。”
“辛苦七郎了。”
贺拔胜在年轻人的搀扶帮助下,于榻上靠着软衾半坐起来,一边小口啜吸着汤药,一边打量着年轻人憔悴的脸庞,眼神却复杂得很,感动、气恼、失望兼而有之。
一碗汤药入腹,贺拔胜气息匀顺一些, 抬手推开年轻人顺势捧上的糯米蒸糕便闭眼假寐起来:“伯山送来的食料送到,再来唤我。”
年轻人听到这话, 眸中便闪过一丝恼怒, 深吸了一口气后才又放低语调说道:“伯父, 新年以来我共阿兄衣不解带的于此侍奉药食。伯父不食,我们不敢食,伯父不眠,我们也不敢眠。
即便前事曾有触怒, 但自问近来不敢有失, 只是想问伯父一句, 究竟还要怎么做,才能得伯父的欢心?”
贺拔胜听到这话,嘴角抖了一抖,但仍未睁开眼,只是叹息道:“亲长无能,连累了你们少辈。若是往年……”
“往事不必多说,命数如此,我兄弟该要认领。家事如此,的确让人悲痛,时至今日,我们只是希望伯父能有一个平静晚年。我共阿兄一定精心侍养,也是弥补我们不能侍养阿耶的失亲之痛,户外的无聊人事,伯父就不要再操心了。”
年轻人俯身为贺拔胜掖了掖被角,语重心长的说道。
贺拔胜听到这话,神情闪过一丝羞惭,但片刻后又涩声道:“我知你兄弟的苦心, 但哪怕圈厩里的牛马, 临死都要悲鸣。你伯父半生潦草已经如此,吞声忍痛、安心待死不是不可以。
苦成十分的处境盼得一丝的甜味,也不是惊人的罪恶啊……我想见李伯山,并没有什么大计共谋,只是交代几桩细事,不想将我身后琐碎事务遗你兄弟。”
“我们兄弟可以做得好,伯父不用担心。家中不是无丁当户,家事也不必付于外人!”
年轻人贺拔经听到贺拔胜仍是这般顽固,脸色便忍不住的拉下来,丢下这一句话便转身行出。
及至房门外见到正在低头收拾药物的医官,贺拔经神情才又转为和煦,入前共这大行台派遣的医官小声谈论一下贺拔胜的病情和状态。
不多久,贺拔岳的另一个儿子贺拔纬也走入暖阁,向着贺拔经招招手,两人一起退出暖阁,在庭院中坐定下来。
“阿兄,我真有些忍耐不住了!伯父他越老越昏,觉得咱们这般是在害他,总要招引那些无聊的人事入户,丝毫不体谅我兄弟的难处!”
坐定之后,贺拔经便忍不住抱怨道。
贺拔纬较贺拔经大了两岁,也更显老成,拍拍兄弟手背安慰道:“忍不住也要忍,只是这最后一程。伯父去后,便有长年的清静。”
他们兄弟同贺拔胜真是感情不深,甚至一度以为贺拔胜的存在对他们而言就是一个麻烦。
但今贺拔胜子嗣俱无,他们若再疏远自处,在人情上就说不过去,更要担心包括大行台在内的北镇乡党们怎样看待他们。
不说他们家如此敏感,哪怕一些荣宠过甚的大臣闭户自守也是应有之义啊,可以让主上少作猜忌之想。
更何况那些求见殷切的访客们,他们真的是在关心贺拔胜?无非是贪图贺拔胜遗留的人事遗产罢了。
贺拔纬兄弟两从来也没、并且不想依傍伯父的势力生活,有他们亡父余荫庇护,自可衣食无忧、从容处世,自然也不想临到终了再惹麻烦上身。
有仆员从院外匆匆行入,入前拱手道:“阿郎,太师在京兆近畿园业已经收拾妥当。除了年前归官的几处,余者几所园储所得都不如预期,想是被刁奴窃取。仍有刁奴盘踞园中不肯离去,只道若非太师当面驱逐,他们绝不弃主公……”
“伯父他自以为精明,其实为人处事粗疏有加。本也不指望他园业丰储,但已经同赵开府户里儿郎约定,要将近畿几园割舍赔礼,总不可园业空空的交付过去。罢了,且从自家调取一些浮货入储,伯父事了之后我再约请游选。”
贺拔纬闻言后便叹息一声,继而又说道:“至于那些顽固不走的刁奴,再警告他们一番,若开春仍然不走,直接打逐出去!我家人物俱足,不必留此诸类圈养自壮。
他们追从主人多年,却只落得如此潦草下场,本身就是无能可耻,于伯父面前或还有几分劳苦故义,但却休想恃此扰我!”
贺拔经听到这里神情却微微一动,开口道:“若尽驱逐,未免太过凉薄,他们也总算是追从伯父许多年。其中若有真正忠诚有力的,我家也不差几人口粮。”
“那你就择时去见一见,这些事情总需由你去处理。我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不要自揽烦恼。”
贺拔纬已经继承了父亲的爵位,现在既知贺拔胜已经绝嗣,那其名爵自然是由贺拔经继承。既然贺拔经已经自有想法,贺拔纬作为兄长也不便多说什么。
此事议定之后,又有门仆来告之前连日来访的李伯山再次登门。
“总算可以用餐了,从昨天等到现在,我也饿的不轻。食盒留下,人便礼送出门。”
贺拔经闻言后顿时精神一振,他们兄弟虽然将伯父软禁邸中,但面子上却不敢失礼。
贺拔胜昏迷几日醒来后察觉处境,便不肯吃他们兄弟进奉的食物,他们便也陪着伯父一日一餐,务求不被外人从伦理道义上挑出错来。
“那李伯山今日登门,并没有携带食盒,但却有几驾大车,说是此前同太师有物资调使的约定,今日要登门奉还并要当面向太师奏明。”
那兄弟两人听到这话便各自皱起眉头,片刻后贺拔经才又说道:“阿兄,这李伯山究竟是什么人?崔訦等不得相见,伯父也未在意,但对这李伯山却是别样的亲厚啊。”
“只听说随高仲密西投,出身不俗,是伯父故属卢叔虎的亲人。究竟有什么交往深情,伯父不肯说,貉奴朱子勇也支吾不言。”
贺拔纬摇头说道:“既然是钱事的交涉,见或不见,你自己决定。”
“还是见一见吧,伯父去后我便要当家自立,户有积谷,心里不慌。”
贺拔经想了想后便说道,之前兄长说要将贺拔胜园业赔偿赵贵家,他心里已经有些不喜,但现在也不是计较这些小事的时候。想到自己来年成家继嗣,便不怎么舍得将送上门的财货推出,毕竟这本就是属于他的。
时隔多日,李泰终于再次进入贺拔胜邸中。
他的面子显然还没大到让主人前庭迎接,只有几名并不认识的仆人一路将他引入前堂。
他在前堂坐定等候片刻,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便见到一个年轻人正站在堂前,眼神冷厉的瞪着贺拔羖等几人。
贺拔羖也是魁梧勇壮的一名猛将,在这视线注视下却显得有些怯懦,低头避开视线,只对李泰说道:“这一位便是故太傅少息、仲华郎君。”
李泰在席并未起身,一手扶案轻作敲击,另一手则把玩着腰际系挂的宇文泰赐给的那枚小金印,视线平静的望着贺拔经。
贺拔经迈步入堂,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对李泰略作颔首道:“李郎果然风采俊雅,难怪伯父常常念起。连日来问,情深感人。只是家门遭此恶变,无暇周全待客,还望李郎体谅。”
“郎君不必客气,我与太师论交忘年,感此悲痛,也不敢强求入户滋扰。日前家中资货匮乏,得太师输济相助,转年处境从容起来,运货归还并求见道谢。”
见这贺拔经还能保持基本的礼节,李泰才从席中站起对他说道。
“伯父热心助人,非只一桩。些许小事,有劳李郎亲行一遭。我今代持家事,李郎告我即可,少辈不才,只希望不要杂情滋扰亲长。”
贺拔经看了一眼从车上卸下、摆在前庭的那几个箱笼,入堂坐定后又望着李泰笑道。
李泰闻言后便摇头道:“这不好,货出于太师,自当归于太师。我并不是信不过郎君,只不过为人处事应该端正交代。不见太师当面,请恕我不敢推托了事。”
贺拔经眼里闪过一丝不耐烦,又看看堂外那几口箱子沉吟一番,才又说道:“既如此,我引你去见伯父。但伯父病体虚弱,请李郎一定答应述事即退,勿以别情滋扰。”
(本章完)
第81章 贺拔经纬
2022-08-14
“主上、主上!我们来了!”
来到暖阁外,贺拔羖等不顾在场仆员的阻拦,推门便往房间里冲去。
李泰落后几步,打量了几眼这暖阁内外的布置,又见到朱子勇阔步向他行来。
“李郎,主上、主上他对你很是想念!”
朱子勇并不理会站在一旁、脸色难看的贺拔纬兄弟,匆匆入前拉起李泰的手臂便往暖阁中引。
“这是怎么回事?伯父他这几名故员怎么与这李伯山同行?”
贺拔纬拉了一把贺拔经, 皱眉问道。
贺拔经摇了摇头:“我近日也足不出户,但这也无妨,有此几员户里老人在旁作证,稍后能把事情了结的更清楚。”
李泰走入暖阁,便听到内室传来贺拔胜虚弱的说话声,便阔步行入,抬眼便见到卧在榻上、形容枯槁的贺拔胜。
“阿磐,你来了……”
贺拔胜见到李泰,干瘦凸起的喉结抖了一抖, 眼眶霎时间变红:“我、我没儿子了!”
“伯父,我来了。外事有我,你安心养病!”
李泰疾行入前,弯腰拍拍贺拔胜干瘦的手背,小声说道。
“带我走,阿磐!你前言说得对,我已经失恩户里少辈,不该再将这衰老病躯拖累他们……”
贺拔胜反手握住李泰的手腕, 毕身的力气仿佛都用了出来,那干涩的眼眶里甚至透出一丝乞求。
李泰的心态一直很好, 哪怕遇到什么问题, 也很会开解自己。此时眼见贺拔胜这般模样, 他却不知该作怎样的调侃才能开解这份悲痛绝望, 泪水直从眼眶里涌出来。
“退下,你们都退下!不要扰了伯父休养。”
后边走入的贺拔氏兄弟听到贺拔胜这么说, 脸色顿时一变, 入前便要将偎在床边的贺拔羖等几人逐出,那贺拔经更入前抬臂推搡李泰。
李泰目光一凝、牙关一咬,抽出被贺拔胜握住的手腕,回身一拳便将贺拔经砸出丈余。
“住手!阿磐,儿郎并未薄我,只是我、只是我不配,受之有愧……”
贺拔胜见到这一幕,拍榻低吼一声,不愿见到几人在自己面前扭打起来。
“伯父,这恶客是因你而来,你究竟要……”
贺拔纬扶稳了自家兄弟,脸色也顿时变得阴郁起来,指着李泰对贺拔胜怒吼道。
李泰深吸一口气,按捺住心头的怒火,转头对贺拔胜点头说道:“伯父你放心,我知轻重。这一拳不是因你,两位郎君要做怎样报复,我自承受。
今日入户,只是告诉伯父一声, 你并不是徒劳半生、一事无成,运数虽有兴衰, 人情可以长存!我虽然不是桀骜人间的壮力勇士,但只需伯父一言,我必领受不辞!
日前宇文丞相在堂召见,喜我才高,厌我狂傲,憾未尽欢。伯父应当知我,贪势却不轻己,好货却不负义,尺距分明,绝不滥情。所以不避亲疏,因为伯父值得!”
贺拔纬兄弟两人听到这话,脸色顿时变得更加难看,并下意识望了外堂医官一眼,贺拔纬更连忙将内室房门打开,让人掀起垂帷。
贺拔胜看到侄子这一举动,又将李泰所言咂摸一番,眼神中的失望更加明显,努力抬起手来对李泰招了一招:“小子不准欺我老朽,他们才是我血肉至亲……道歉一声,此事揭过。谁若再因此为难对方,便不准再近我面前!”
李泰听到这话,便对那仍捂着胸肋的贺拔经长作一揖,贺拔经冷哼一声,侧身背对李泰,贺拔胜见状后陡地怒喝一声:“站好!”
贺拔经少见伯父如此怒态,闻声后顿时一颤,虽然心里仍是极不情愿,但还是又转身站回。
“你等且先退下,我跟阿磐有话要说。”
待到众人全都退出,贺拔胜才又示意李泰入前说道:“将你同大行台相见不涉机密者讲一讲。”
李泰便将那日情形复述一遍,并将第二天宇文泰赐给的金印向贺拔胜展示一下。
“不是大事,放宽心。大行台器量宏大,连我这种不贞之人都可包容重用,何况你这区区一个名门劣种。你观望精明,能看出我因何对那二子失望,此中隐情想必也有所悟。知错则改,忠勤任事,别的不必多想。”
贺拔胜在沉吟一番后便说道,见李泰笑着点头却又斥骂道:“还笑得出!有的话心知则可,能长挂嘴边?你狂言大行台尚且不能亲你而我却能,是嫌我烦恼太少?
老子丧势丢人又非短时,凭此就能夸夸有功?大行台没有看错,你小子的确张狂内藏,长此以往,伤人害己!”
“伯父放心吧,此身之外的事情,你操心也没用。两位郎君望似精明,实则矫枉过正,若不知改,就算我不同他们交恶争斗,只怕也会从容渐少。”
李泰将贺拔胜的手塞回衾被中,又叹息说道:“他们小觑了故太傅的余荫,也小觑了伯父你的功业,自以为遇事处断周全,但在人看来,也只是作茧自缚的愚计罢了。自防极致,反而让大行台情面难堪。”
“这个道理,你懂得,但是他们不懂。所以阿磐啊,趁我还有几分薄面,日后有事请你关照提点一下。他们虽然把我作贱进尘埃里,但终究是此户中骨血后嗣,自小教养有失,欠缺人情尺度,但也错不在他们。”
贺拔胜又一脸愁情的说道,心里也越发感慨失落。
李泰又安慰贺拔胜几句,见他颇有倦色,便说道:“伯父真要现在就同我离开?但我还是担心你身体,不如我先归乡整治一处休养住所,伯父身体好转后想来就来,如果不想,我再同两位郎君深谈一番。”
“听你的,你不是说外事有你?我残年不多,总要人情使尽。”
贺拔胜略作苦笑,身体往榻内挪了挪,给李泰腾出一个坐处,过不多久他便昏昏睡去。
李泰缓步走出房间,对着外室闷坐的贺拔家两兄弟招招手,示意他们出去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