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帝业 第6节

  贺拔胜听到这话,神情中闪过一丝怅惘,继而叹息道:“时也命也,他不怨我固执狭隘就好,但今尚能两处安好,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

  “陇西李氏不愧天下名门,故旧无数,你两位居然还有这样的牵连瓜葛。贺拔兄,之前你着我引见的时候可没言及这一层。怎么,也是见才心喜,想要入我帐里夺人?李郎虽少,才笔俱壮,我是不舍得放走他!”

  若干惠听这两人叙旧,便在一边笑语道,又指着李泰说道:“前事再说,大行台使我出治秦州,但我部伍实在良才匮乏,李郎愿不愿意与我同行?”

  李泰听到这话,心中顿时一动。

  他之前不愿意追从若干惠,一部分原因就是不想太靠近西魏皇帝这个尴尬人物,没想到转头若干惠就从领军将军迁任秦州刺史。

  秦州地处陇右,也算是陇西李氏的乡土范围。

  邙山新败,眼下的关中明显的人事敏感,李泰若追从前往,既能免于涉足这复杂的人事纠纷中来,在若干惠这个刺史的照拂下,还能专注经营乡土人事,倒也算是一个好去处。

  李泰尚自沉吟权衡,贺拔胜却已经开口,指着若干惠笑骂道:“你一个北镇老兵,居然也懂得收抚贤良。只不过,李郎他虽然名族慧才,终究年少,委居郡县佐贰,善治不能增光,恶治则败坏家声。这件事,不要再提。他家君祸福未知,怕也没心情同你共赴外州。”

  李泰没想到贺拔胜越俎代庖的替自己拒绝招揽,他倒没有什么固执的门阀观念、认为郡县佐贰是浊官,可贺拔胜所说的第二个理由,他却不能不理。

  于是他便也只能拱手道:“多谢贺拔太师言我心声,也多谢若干使君垂青征用,唯我齿稚器猥、不堪提拔,又忧家君之事,只能抱憾敬谢。”

  若干惠闻言后虽觉有些惋惜,但就连武川老大哥贺拔胜都开口了,也就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三人坐定又闲聊一会儿,贺拔胜便起身告辞,视线望住李泰道:“军营凶气纵横,不是久居之地。若于此无甚牵挂,李郎便与我同往华州罢。”

  李泰听到这话后又是一愣,有点想不通只是初次见面,贺拔胜怎么就对自己这样热心?

  (本章完)

第10章 生聚关西

  2022-08-14

  “若干惠保真是口惠而实不至,作言赏识,赠送却是寒酸。”

  离开军营后,贺拔胜看了一眼李泰那毛色杂乱的坐骑,便笑语说道。

  李泰对贺拔胜交浅言深的态度还有几分狐疑,闻言后只说道:“巨寇未除,人物都需极尽其力。伯山既非阵列讨贼的国之勇士,纵有良驹,也只是闲置。若干将军材力量用,也非刻意薄我。”

  贺拔胜听到李泰这么说,便又笑了笑:“不愧是卢叔虎甥子,言行做派也颇似你舅。”

  贺拔胜并其部曲亲兵们倒是人人有马,李泰那三十多名部曲随从则就只能步行。一行人走了大半个时辰,才抵达洛水西岸一处渡口。

  “你们且用别船,我与李郎共渡。”

  贺拔胜示意几名亲兵登船摆渡,自己则与李泰入船坐定。

  船只离开渡口后,贺拔胜便望着李泰微笑道:“之前在若干惠保帐内,有无怨我阻你前程?”

  “怎么会?伯山才性幼拙,况大人安危未知……”

  事已至此,李泰当然不会说他的确一度动心,只将之前的理由又讲一遍。

  “你家君事迹,旧年卢叔虎常有提及,河阴大祸尚且不能害他,虎牢之失也只是小厄而已。东贼侯景已经抄得高仲密家眷,唯你家君不知所踪,这也未尝不是一个好消息。”

  贺拔胜所言河阴大祸,就是十几年前发生的河阴之变,尔朱荣率军入朝,大杀在朝公卿世族一两千人。

  陇西李氏作为北魏时期的门阀士族,在此事件中也是死伤惨重。李泰这前身的父亲李晓,因为官袍被老鼠咬坏,河阴之变的当天没有参加,因而幸免于难,同族兄弟们则大多遇害。

  在前身的记忆中,经历河阴之变后,父亲李晓有感政治斗争的残酷,自此隐居乡里,不再热衷政治钻营。就连这次被高仲密征辟为幕僚,也是受到了高仲密的胁迫。

  他们父子并未注官历于东魏朝廷,虎牢城破、父亲却不知所踪,大概是担心若被抓捕罪实、连累亲党,所以遁逃隐没,又或者已经死在乱军之中。

  “我也祈盼苍天垂怜,大人能够继续免于灾祸。但骨肉别离,终究是痛……”

  李泰言及此节,也不免伤情外露。

  “谁说不是呢!”

  贺拔胜闻言后也叹息一声,他的儿子们也流落东魏境内,讲到这个话题,心里同样难过。

  有感船舱内气氛过于低沉,贺拔胜抬手拍在李泰肩膀上,笑骂道:“你小子也不是一个慎重简约之人,可知你那份奏书给我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我、我实在不知,恳请太师赐教!”

  李泰闻言后不免一慌,连忙说道。

  “称谓倒也不必生疏,卢叔虎不只是我旧属,也是我的挚友。你是他的甥子,称我一声伯父,我也当得起。”

  贺拔胜不再板起脸来恫吓李泰,只是叹息道:“大行台将你原书赐我,却以墨涂有涉赵贵的章句而后分付别人,你能瞧得出这是什么缘故?”

  “这、这是大行台有恨赵贵累军却又不忍刑罚,只用太师、伯父以乡望耆老的身份教训一通?”

  李泰倒没想到当中还有这样的隐情,闻言后略作思忖才又说道。

  “果然是卢叔虎的甥子,很有几分破解人心的纵横家风范。赵贵军败是事实,大行台却不便刑断,唯有推我出来做一次恶人。赵贵与我本无龃龉,相反我还要承他一份旧情,今却要裂目相见。你说,这是否你小子给我惹来的麻烦?”

  贺拔胜又拍了李泰一把,才又叹息道:“西朝人事的复杂,远非你能想象。若干惠保此番出任秦州,也有分夺独孤如愿势力的深意。你小子不要以为学到些许纵横家术就能料定所有,贸然卷入自己才力不及的人事纠纷中去!”

  李泰听到这话,真是惊了一惊,他本以为跟随若干惠前往秦州、能够避开赵贵的纠缠报复,却没想到若真这么选的话,可能连独孤信都要得罪了。

  看来西魏这段时期人事纠纷之深刻复杂,远不是自己从历史书上看到的那些表象知识那样简单。他如果想借着历史先知的优势便轻率行动,真是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见李泰眼神呆滞,似乎被自己吓住,贺拔胜便又笑道:“想不想知道大行台对你是何评价?”

  “大行台总揽内外万机,竟有闲暇臧否小子?”

  有感西魏人事复杂之后,李泰也在反思检讨,但心里也的确好奇宇文泰这个缔造关陇集团的大人物对自己的看法评价。

  “大行台观你行文,言你气壮胆豪,不是久屈人下之辈。怎么样,是荣幸还是惊恐?”

  贺拔胜望着脸色变幻不定的李泰,颇有几分恶趣的笑语说道。

  李泰抬手擦了一把额间的虚汗,干笑道:“既喜且惧,没想到、没想到一时的意气拙言,竟得到大行台如此谬赞。我自小学术不精,最爱议论时情、掩饰自己的浅薄无知,拾人牙慧的标榜多智……”

  “哈哈,你东州少徒,又怎么能深知关西人事?大行台以为你启智是因家传,但我观此行文计略,便知是卢叔虎授你。看来他仍不能释怀当年不能自立的余恨,归乡反思,见解又比当年深刻许多。”

  说话间,渡船将要靠岸,贺拔胜又正色说道:“既来之,则安之。叔虎是我旧僚,于此你也不谓孤独。但诸如之前贸然进言的蠢事,尽量不要再做。虎牢即便守得,军势也难长驱河北,此事知者自知,乡仇怨忿不是你小儿轻率言辞能够煽动起来,徒惹怨憎罢了。”

  “我、我明白,一定谨记伯父教诲!”

  同贺拔胜交谈一番,李泰也意识到自己所谓的历史先知在面对具体情况时的确是有点不靠谱。

  北魏末年各种战乱纷扰,能够在其中脱颖而出者,哪一个又是简单人物?勾心斗角已经成了他们生存坐大的本能,自己这点小心思实在是不够看的。

  渡船靠岸后,一行人继续上路。

  途中贺拔胜也像一位亲善长者,问起李泰学术技艺如何,并讲起自己对子女教育的一些看法,眉眼间便不免隐现怅然,大概是想起了自己流散在外的儿子们。

  一路交流下来,李泰对贺拔胜也不免心生好感。他能看得出贺拔胜对自己的友善确是一种对故人晚辈的照顾,毕竟眼下自己身无长物,也没有什么权势名誉,实在没有什么值得对方贪图。

  邙山战败后,西魏时局暗流涌动,诸多纠纷留于史书的或许只是寥寥几笔,但里面却不知蕴藏着多少人的悲喜祸福。

  哪怕不考虑在这个时代拥有一番作为,仅仅只是为了满足生存这一最基本的需求,李泰也需要一位通达时势的亲近长辈时常提点自己,才不至于轻率妄为、行差踏错。

  原本他心里预计的这个角色应该是此身的父亲李晓,却没想到李晓根本没有跟随败军进入关中。

  贺拔胜虽是初识,但已经给了他不少的指点。只不过双方关系也谈不上亲厚,对贺拔胜而言,他只是一个老朋友的外甥罢了,他如果就此攀附赖上对方,也实在是说不过去。

  华州城越来越近,李泰的心里也越来越迷茫,同贺拔胜的谈话也渐渐有些心不在焉。

  贺拔胜似是看出了少年愁困心事,除了同卢叔虎的交情之外,老实说他本身对这个少年印象也是不错,谈吐举止、仪容风度都远比同龄人出色得多。

  以至于贺拔胜心里幻想,自己遗落在东州的儿子们会不会也有这种风采气象?

  “若我儿也如此子这般无处附着、无以谋生,我心里也是盼望会有一位故识旧交的仁厚长者能担当他们的依靠……”

  心里闪过这个念头,贺拔胜便深吸一口气,望着李泰说道:“李郎入城后若无处投奔,我在城西有一座闲园……”

  话还没有讲完,州城城门前一队骑士疾驰而来,当中一名骑士向此大喊道:“阿磐,你总算是来了!我已经在城门守你多日,幸在没有辜负你阿耶托付,咱们能够生聚关西!”

  (本章完)

第11章 离乡失势

  2022-08-14

  阿磐是李泰的小名,可从他来到这个世界便没人这样称呼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而对方则已经策马冲到了他的面前。

  这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穿着一件直袖长衫、并乌纱长耳的笼冠,脸庞略圆、半尺长的胡须有些杂乱,脸色也有些憔悴苍白。

  李泰连忙翻身下马,侧立马前对中年人作揖道:“因伤滞后,至今才返,让使君担心了。”

  “生归就好,生归就好!”

  中年人正是叛东投西的原北豫州刺史高仲密,他也下马来,拍拍李泰的肩膀,神情复杂的长叹一声,然后才注意到一边的贺拔胜,连忙快步走上去深作一揖。

  “有劳贺拔太师,将我这世侄引回。行道之中,不暇深谢,择日再请登门致意!”

  “李郎是我故旧少亲,顺路引回,不算什么,既然已经与高司徒重逢,我也不再扰你两人别来话事,告辞了。”

  贺拔胜不愿与高仲密多作接触,略一颔首回答说道,继而又转头望着李泰说道:“前言诸事,且记心里,安顿之后若有暇时,可来访我。我家便居城南曲里,入巷一访便知。”

  “一定,一定,伯父珍重!”

  李泰连忙抱拳话别,他听得出贺拔胜之前有意接济自己,但毕竟交情仍浅,于情于理他也该追随故主高仲密,只能把这份心意记在心里。

  等到贺拔胜离开,李泰才与高仲密各自上马,并往城中行去,简略的讲了一下虎牢城分别以来的经历。

  “我擅作叛计,不只害了自己家人,也连累你们父子,若非阿磐你进言搭救,怕也难活……”

  高仲密语调酸楚有加,眼眶里也泪花闪烁。虎牢城破后,他的妻儿老小都被侯景擒获,高欢势必不会放过。

  这么短时间里,权位势力和妻儿老小尽皆失去,这打击的确是大的让人不能承受。

  “事已至此,再作嗟叹也于事无补。使君唯有振奋精神,在西朝立稳之后,再图反杀回去!”

  李泰倒是记得高仲密的妻子李氏没有被东魏处死,而是被高欢之子高澄纳为侧室,并在多年后参与了一场影响北齐历史走向的宫廷政变。

  但这些后事就算讲出来,显然也不会安慰到高仲密,只会让他更加的悲愤伤心。

  高仲密却不像李泰这样乐观,闻言后只是叹息道:“西朝地狭势弱,外州之人想要于此立足,谈何容易。本以为内控河洛可以分成一势,却没想到西军败得这样惨……

  就算宇文大行台,也不过勉强维持于当下,再想进步,反制东朝,实在艰难。”

  老实说,如果不是有着后世的记忆指点,单就当下的形势而言,李泰也不会看好西魏。

  后三国的历史走势,深作剖析的话其实就是一个比烂的时代,无论东魏、西魏还是南朝,内部的问题都有一大堆。

  但立足于此所建立起的隋唐大帝国却又是那样的辉煌,也实在是让人感慨历史之奇妙。

  华州城既是西魏霸府所在,也是与东魏对峙的前线重镇,与东魏霸府晋阳隔河以望,因此城池也修筑得高大坚固。

  城内倒是没有后世隋唐时期那种坊市分明的格局,但不同的功能区域也都有着明确的划分。

  “城北是大行台和丞相府所在,也是一座兵城,如果没有信符文书,最好不要轻易靠近,若被巡警的卫兵扣押,需经大行台审断才能脱身……”

  大行台既是一个官称,也是一座衙署,是宇文泰借以掌控整个西魏朝廷军政大事的霸府,凭此完全架空长安的西魏朝廷。

  入城后高仲密便示意众人下了马,一边在街上行走着,一边介绍城内格局风物:“城东居住的多是将领并其士伍,一旦有敌寇扰乱,曲巷中便可整顿备战。也是豪奴刁竖横行,不是善地。城南多官仓、豪邸,尚算宜居。”

  李泰一边听着高仲密的讲解,一边打量这座城池。与其说是城池,不如说是一座硕大的军营,街面上往来行走者多跨刀持杖,武风浓厚。

  大街两侧还有哨塔望楼等军事色彩鲜明的建筑,显然城池的管理者是在把这座城池当作军营来管理。

  由此也可见西魏政权的稳定性确实不高,就连华州城这样的政治中心都还要常年维持在军管状态。

  “这里是城南领民都督府,我见阿磐你部属有多名胡卒,最好明早还是来作录籍。西朝政治虽然不像东州那样贵胡轻汉,但咱们新来的降人,日常做事还是要谨慎一些。”

  高仲密指着城南街旁一座院舍几重的官署说道,领民都督专管胡人民事,胡人城民所需要承担的劳役和赋税都与汉人不同。

  李泰在若干惠营中时,已经将这些人的军籍消注,他们便属于自己的士伍部曲,可以不受官府管制。但高仲密明显是被打击得有些谨小慎微,只求小心无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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