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物贵意长
2022-09-07
渭南发生的事情就让它留在渭南,当李泰回到华州的时候,他已经忘了自己把人腿打断这件事。
回来的第一件事当然就是要赶紧到台府接受自己新的官职任命,长安耽搁多日,他自己心里都觉得有点过意不去。
换上一身官袍,李泰便直趋台府直堂,但却从清晨等到傍晚,入拜大行台的人来一波去一波,但却一直没人理会李泰。
也不是没人理会,他站在直堂外廊这里,所见来往不乏相熟的同僚,不乏人对他指指点点、乃至于暗作噱笑,有的人离开不久又带着几个同僚返回,脸上都洋溢着幸灾乐祸的笑容。
李泰哪里感觉不出这些混蛋是在嘲笑自己呢,但他也无可奈何。
谁让自己的确是惹得大行台不高兴了,怠工怠的丧心病狂,大行台十几天前就给他下达了新的任命,他却一直旷工晾到现在,数遍台府怕也没有这么不靠谱的属官,大行台能没有脾气?
就在夕阳将要落山,李泰也站的昏昏欲睡之际,终于堂内行出一名侍官喊话道:“大行台着高平男入见。”
李泰连忙拍拍自己脸颊、打起精神,然后便抬腿趋行入堂,也不敢抬头张望,只是垂首作拜道:“罪员李伯山叩见大行台?”
堂上久久没有声音传来,李泰忍不住抬头向上窥望,正对上宇文泰那怒气颇浓的眼神,忙不迭又低下头去。
“说一说,你罪从何来?”
宇文泰见他这模样,终于开口沉声问道。
“臣愚钝,不敢妄度上意,雷霆雨露,莫非上恩,唯欣然领受!”
李泰自知宇文泰对他情绪极大,当然不会傻呵呵提供一个确凿的发泄理由,只是摆出一副认打认罚的诚恳态度。
“你愚钝?若真愚钝,能几次三番精准结怨、害我情义!”
宇文泰听到这话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指着李泰便怒斥道。
李泰听到这话也是一乐,确实他这段时间让老大擦屁股的次数有点频繁,人家堂堂大行台,都快混成他的职业铲屎官了。
“臣非圣贤,焉能无过?青玉承辉,瑕疵难掩。天工雕琢,亦可成器。大行台功参造化、不弃小臣,守此知遇,臣无惧结怨人间!”
李泰又连忙垂首说道,我有老大我怕谁?
宇文泰听到这话,先愣一愣,然后便又怒声道:“小子但有三分巧辞用于人际,不至于处处结怨、扰人累己!凡所见恶诸位,哪一个又是孤僻不群之流?为何偏偏不能容你?”
“臣筋骨强直,不趋杂势。才力既有所属,何必委曲求全?劳心以讨众欢,不如益智而助王事。小臣不伟,守道则坚,虽满路荆棘,于我何损!”
听到宇文泰虽仍斥责、但语气已经缓和几分,李泰连忙又加一把劲,这世上除了大行台之外,谁也不配得我好脸。
宇文泰虽然派苏绰去长安,但心里对李泰也是满腹不满,这小子入事台府不久,便已经先后跟他资深乡党和心腹大将接连结怨,哪怕再怎么才器可赏,在他心里的印象也渐渐变成了骄顽难驯。
可在听到这番话后,他的心情便也发生微妙变化。
再将李泰审视一番,这小子出身好、长得帅、有才能、说话还好听,横看竖看也不是个讨人厌的家伙。虽然有时候难免骄狂难掩,但也不至于触犯众怒。
这几次结怨于人,也不能说全是这小子的错,甚至可以说根本就没有错。无非对方强势惯了,又恰好遇上一个不肯低头服软的人,事情才劳烦到自己这里。
的确自己赏用诸员,能够勤恳于事就好,难道还得逼着他们日常凡事都要忍让低头?
一念及此,宇文泰神情更加缓和,方待开口却又陡地吞声,一时失察差点又被这小子糊弄过去!
他又冷哼道:“台府在事者不乏,几人如伱这般懈怠?老子收你做事,不是纵容你浪行野外、踩踏荆棘!”
“臣有罪,臣有罪!唯以忠勤,追补前劣,若事有不济,虽死无怨。”
李泰自不敢争辩你老乡扣我、你吼我干啥,连忙端正态度保证道。
宇文泰听到这话,怒气才有消退,就案吩咐事员将写好多日的书令告身赐给李泰,然后才又说道:“都水属员、渠堰诸使,朝野自募,公田署务速速筹备。旬月奏报,不得有误。滚吧!”
李泰闻言后连忙叩拜谢恩,手捧着书令告身告退行出,退到堂外后才忍不住握拳挥臂。
他也没想到宇文泰居然给了他这么大的自主权,从人员选募到署务结构全都交给他自己处理,这特么简直就是开府的待遇啊!
当然,他也严重怀疑宇文泰之所以给他这么大的自主权,关键还是新业务不熟悉,无论朝廷还是霸府都没有一个磨合成熟的行政班底,所以才需要他从无到有的建设起来。
也不算是怀疑了,他在长安时便跟几个表哥讨论过这一任命。在此之前,朝廷中都水使者有职无员,只以司农少卿兼领其事。至于霸府这边,则由户曹、田曹与诸屯田官和地方官吏兼领。
所以李泰这个洛水河伯新官上任,首先面对的问题还是得先把人事框架搭建起来,把分散诸处的事权集中起来,然后才能进行实际的行政办公。
退出直堂后,李泰又领取了自己的官符官印,天色便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他也没有继续再在台府逗留,直接回到了华州城里高仲密宅中。
“阿兄你总算回来了,没事吧?”
李泰刚刚回到家门,若干凤便从内堂飞奔出来,前后左右的打量李泰几眼,才拍拍自己胸脯道:“没事就好,这几天我都在这里等待阿兄,你再不回来,今晚我又要走了!”
见这小子如此关心自己,李泰也颇感欣慰,摸摸他脑袋笑语道:“你耶都已经亲自前往搭救,我能有什么事?使君还在家中吗?我送你回家,顺便看望他。”
“阿耶两天前便走了,我想念阿兄,今晚就留宿。”
若干凤拉着李泰胳膊,很是依赖,并卖好道:“知道阿兄你陷在长安,我都已经打算要带人攻抢了,不信你问问他们几个。”
旁边几人闻言后也都笑语颔首道:“郎君说的是真话。”
高仲密也走上前来,拍拍李泰肩膀道:“回来就好,以后不要再轻入险境,让亲近者牵挂不安。”
李泰见他面色憔悴且行路蹒跚,便发问道:“阿叔莫非体中有恙?”
“主公接连几日台府拜求……”
高百龄在一边开口,被高仲密瞪了一眼,便不敢再说下去。
高仲密有些尴尬的叹息一声:“如今势力俱无,也只能伤堕自尊盼望强权者垂怜。阿磐你没事就好,我今除了守望着你,也没有什么不可舍的了,满门尽是拖累,却无助你……”
李泰虽被拘禁几日,也没觉得这是大事,但听高仲密这伤感惭愧的语气,不免生出一股心酸,只是沉声道:“相依为命者,谁也不是谁的拖累。阿叔放心吧,以后不会再有此类折磨。”
一行人说着话往堂中行去,刚刚坐定下来,仆人便来告知门外有独孤信家奴求见。
这不会是来要账的吧?
李泰心里暗自嘀咕一声,但还是连忙去前堂相见。
几名独孤氏家兵迈步入堂,中间一个却是之前曾跟随独孤妙音在商原庄居住过一段时间的小婢女。
那小婢女手托一狭长木盒,入堂后先作欠身致礼,然后才又说道:“日前若干郎君走告李郎困于长安,娘子便一直牵挂。只因居丧不便,旧户主公在外、主母添喜,人员调使不易,娘子只能坐祈李郎平安……”
“多谢妙音娘子牵挂,日前杂事繁忙,疏于访问,来日一定登门致意。”
贺拔胜去世后,作为他养女的妙音便离开了商原,丧礼结束后则入住贺拔胜在华州的府邸居丧,李泰倒是一直没来得及去见上一面,听到这娘子关心慰问,便回答说道。
“娘子着奴转告郎君,户中丑事滋扰,实在让人难堪。不论外间如何议论,娘子知郎君待故太师真诚情重。那丑嗣索求的巨资重货,娘子一概不允。若仍有人因此滋扰,请郎君以此刀斩之!”
说话间,那婢女入前将木盒摆在案上并掀开,里面赫然摆放着一柄锋芒毕露的佩刀,装饰虽然不比李泰交公的那宝刀华丽,但观此刀身刀刃精良却有胜之。
李泰还未及开口,那婢女便又说道:“此刀乃旧户主公前之佩物,娘子说郎君不必担心因此招惹是非,旧主公与故太师本就情义深刻,此门中事不该置身事外。郎君为旧主公周全情义,旧主公也该为郎君遮挡是非骚扰。”
李泰听到这话顿时一乐,意思是他就算拿这柄刀杀人,账自然记在独孤信头上?
他虽然不会这么干,但也因这份关心感动,抬手握起这柄独孤信的佩刀观摩片刻,又对那婢女说道:“请归告妙音娘子,娘子所赠不只利刃,更是一份男儿临事不畏的勇壮志气。物贵意长,我一定铭记不忘,盼望能有所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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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131章 见贤思齐
休息一夜后,第二天李泰又是早早起床,来不及做体能训练,便先开始拟定新官职的人事构架。
西魏官制上虽承太和旧制,但是因为各种原因也缺损颇多。都水台的框架虽有,但却一直都是虚设。
年初原司农少卿薛善转任崎州刺史后,就连兼领都水台事的司农少卿都一直空缺着。一方面自然是西魏人才缺乏,另一方面则就是宇文泰霸府也不希望朝廷行政职能太完整。
之前苏绰前往长安告知李泰新官职后,崔谦便提议可以举荐卢柔担任司农少卿,作为李泰在朝廷中的直属上司。如此一来,李泰于此官职上凡所行事,便可免于来自上司的制约掣肘。
司农少卿是正经的朝臣,如果不兼领霸府职事的话,只需要在朝廷中举荐通过即可。当然还是要给大行台一个面子,该做的请示还是需要的,因此便由崔谦向大行台举荐请示。
都水使者的属官有参军、录事、谒者、令史等诸员,之前因为主官都长期缺员,这些属官自然也都没有。
太和改制后,都水台有参军六人、录事一人,谒者、令史随事而置,员额不等。
李泰的计划是遵循太和旧制,只是将六名参军的职责范围细致划分,分别掌管河渠、桥津、舟楫、堰埭、鱼醢、藏冰等六项事务,录事两员以判出入,谒者、令史保持在三十人左右的规模。
这就是将近四五十人的僚属规模,且不说办事能力如何,起码的识文断字那是要懂的。朝廷和霸府都没有这方面的人员供给,即便是有,也不可能完全满足,毕竟都水台也不算多重要的衙署。
如此就显示出世族子弟在这种才力匮乏的乱世中的价值所在了,李泰根本都不需要由外招募,单单他自家部曲就能满足这些人员需求。
当然,他也不敢公然将都水台这个朝廷机构弄成自家买卖,特别最主要的属官参军,还是要保证公平公正的原则,先要向朝廷和霸府求请,两处都供给不足的话再同相熟人家资源置换,自己只保留两个录事位置即可。
都水台谒者全名河堤谒者,是具体河段的管理者,李泰将之分成两部分,一部分用以拉拢沿河乡土豪强,另一部分则请沿河州郡供给。
最低等级的令史,并不属于入品官员,吸引力有限,但却是第一线的执行者,李泰便打算全由自己安排。令史虽然社会地位不高,但也有免除一身租调的特权,对于看重实惠的乡土人家而言,同样实惠不小。
这是作为都水使者的行政班底结构,李泰还身领大行台从事中郎,在洛水这专项事情上,同样也有辟用使员的权力。
权力就是层层封建,大有大的玩,小有小的玩。大行台自是威风凛凛,李泰这个心腹从事自然也不能虚。虽然没有具体的行政编制,但也需要一个自己的事务班底。
宇文泰所提及的渠堰诸使,就是开放给他的一部分人事权。按照大行台的尿性,这一部分人的工资显然不会由台府负担,谁出钱谁老大,这就属于李泰的私人幕僚了。
李泰之前所组织的渠盟,就可以很好的充当人才储备库的作用。先将乡土豪强们发展进渠盟,考察他们各自的才能和作用,再加以台府使职,如果同样能够尽力尽责,就可以考虑给予都水台正式的朝廷官职编制。
这一整套人事流程编拟下来,时间已经到了上午。
“阿兄,你今天不出门?不去访问妙音娘子?”
若干凤在堂外探头探脑,见到李泰放下手中笔便一溜小跑走进来,望着李泰叹息道:“她家旧户添喜,一家人喜乐祥和,她却要在伯父旧庭独居,已经很心酸了,却还这么牵挂阿兄你,派人来慰问。阿兄你不去访问一下,就有点薄情了……”
李泰瞅一眼案旁已经配上牛皮刀鞘的佩刀,脑海中也闪过那小娘子的音容笑貌,但又看了一眼刚刚梳理妥当的人事计划,只能摇头叹息一声:“长安停留几日,公事已经耽搁许多。稍后还要入台府奏议事务,实在没有时间……”
吃不吃软饭只是一句玩笑话,强大自我才是正途。更何况就算要一门心思的吃软饭,眼下的他也远远不配。他虽然也为那小娘子的关心而感动,但现在也的确没有时间和精力搞什么儿女情长。
略作沉吟后,他提笔写了一份便笺递给若干凤,并又说道:“达摩你取庄上送来的几样时货,先替我去访问一次,告诉小娘子,待我案头事务告一段落,一定亲往致谢。”
“我之前也访过几次,却连门都进不去。阿兄你不同往,怕是一样如此。”
若干凤闻言便有些失望,但还是收起李泰递来那一封信,故作老成的叹息道:“一样的言行,不同人做来滋味可是不同。我在那里啊,终究不如阿兄你更受敬重,早就瞧出来了!”
“去过后早点回来,最近一段时间你学业如何,我还没有细察呢!”
李泰听到这话便翻个白眼,没好气道。
若干凤小脸顿时一垮,也不敢再作唠叨,转头就往堂外走去。
李泰也站起身来,在邸中简单吃了一点饭,然后便又往台府去,将自己这份人事计划向苏绰请教一下,顺便打听下大行台准备给他多少启动资金。
赶紧把上层的人事捋顺当了,才好尽快入乡搞事业啊。
若干凤精选几样礼物,自己还没来得及出门,便见李泰已经先一步离开,又忍不住叹息一声,才带着几名护卫往城南贺拔胜故邸而去。
贺拔胜故邸中,原本的家奴部曲已经撤离,独孤家则派人于此侍奉居丧的娘子。
来到门前,若干凤便让护卫递上自己的名帖并李泰那封书信,不多久便有人行出将他引入邸内中堂。若干凤却高兴不起来,心知这一份礼数并不是为他而发。
特别入堂见到几名膀大腰圆的仆妇,他更觉心有余悸,就是这几个妇人之前在商原庄上对他施加折磨。
中堂里设有帷帐,一身丧服的妙音娘子端坐其中,待听到若干凤的问候声,便欠身说道:“若干达摩,谢谢你之前告我长安事情。让我免于受人瞒骗,助恶行凶。”
若干凤从认识这小娘子,还是第一次被如此礼貌对待,闻言后顿时有些局促扭捏,连忙说道:“这都是我应该做的,我虽然年少智短,也不能坐视妙音你被人蒙骗、阿兄他受人欺侮!”
帷帐里声音停顿片刻,然后才又响起:“你今天过来,是李郎让你来?他喜不喜欢我送他那柄刀?我家雀儿虽也归告,但或许只是客气话语。你们关系密切,他才会把真实心意告你。”
“阿兄他、应该是喜欢罢,之前出门时,我见他已经佩上了那柄刀。”
若干凤讲到这里,想了想后,心情又不无悲壮的说道:“水池公之前赠送的那柄宝刀,妙音你也见过,我都不见阿兄常佩。想来是不喜欢,现在更不知丢去了哪里。”
妙音娘子听到这话,语气顿时也变得欢快一些:“送礼总是要合人心意才好,我家也不是没有宝刀,但太浮华耀眼,反而不适合日常使用。看来这番心意,是想在了一处。他不厌恶物品,那就是没有迁怒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