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8-14
若干惠在华州城中住所位于城东,即就是高仲密前说豪奴刁竖横行的非善之地。
贺兰德要去大行台府帮李泰办理入籍事宜,并不同行,便去城南领民都督府委托一位同乡吏员带路前往。
李泰本来觉得不必这样麻烦,华州城街道格局并不复杂,若干惠也不是寂寂无名之辈,自己一路打听过去就好。可是当真正来到城东的时候,他才明白贺兰德这一安排是别有深意。
城东多是武将勋贵住所,街曲规划一如驻营之法,较之城中别处区域更加严整。街旁设立的那些哨塔箭楼也并非单纯的摆设,而是真有甲兵当值其中,气氛肃杀有加。
街道上行人不少,有衣装整洁的大户豪奴,也有破履烂衫的无赖,多数都有刀剑随身携带着,一边漫无目的的游荡,一边四处的打量。而那些巡街和驻守哨塔的兵丁们,对这些游荡者也并不管束驱逐。
当李泰一行走到街中时,便吸引了许多街面上的视线。并有一些无赖一路跟随,且跟随的队伍很快就壮大到几十人之多。
“瞎了你们狗眼!这位郎君乃是去若干将军府上贺迁的贵客,尔等刁竖竟敢滋扰!”
一行人转入曲巷时,后方跟随者骤然靠近上来,有几个已经是提刀在手,那名带路的领民都督府吏员顿足转身,指着这些无赖们怒喝道。
众无赖听到这话,脸色顿时一变,然后便快速的作鸟兽散,有几名冲得太近的则讪笑道:“哪敢惊扰贵人!只是恰好顺路……”说完这话后,便也都逃散开来。
“光天化日,这些无赖也敢在城中劫掠行凶?难道不怕刑法制裁?”
李泰看着那些快速散开的无赖背影,有些不解道:“此间豪邸诸多,即便官府不问,城居各家怎么容忍他们左近游荡?”
“这些无赖们虽然无耻凶恶,但也眼色精明,真正豪邸大官,他们也不敢侵扰伤害。官府即便制裁,无非鞭杖徒刑罢了,一旦遭遇战事便得赦出,充作守城死卒,有功还赏,久则不惧刑令。”
听到那都督府吏员的讲解,李泰才明白这些无赖们是怎样存在。
华州城正当两魏对峙的前线,被围城攻打不止一次,城中平民本就不多,这些无赖们存在的危害也有限,关键时刻还能作一波炮灰,弥补城中兵力的不足。
“郎君既非城中熟悉面孔,日后行街最好带上几名胡卒扈从。那些刁竖观此队仗便可知郎君不是俗人,自然也就不敢围堵骚扰。”
那吏员看了一眼李泰的部曲们,又提议说道。
李泰闻言后便点点头,虽然西魏的胡汉矛盾不像东魏那么鲜明尖锐,但毕竟是从北魏这个鲜卑政权分裂出来,掌权者宇文泰等也都是胡人。能够役用胡人奴仆,在普通人眼中自然是高人一等。
汉人要通过役用鲜卑人才能在鲜卑政权中彰显自己的尊贵,这种价值观看起来有点绕,但也表明在古代阶级是要比种族影响力更强的社会架构。
北齐高洋以六坊之众组建百保鲜卑为其宿卫精军,除了鲜卑军众战斗力强悍之外,大概也有通过这种阶级概念强化鲜卑人对他服从的意图:最强悍的鲜卑勇士都为我爪牙,余等杂流又安敢悖逆?
略过此节,众人又在曲里前行片刻,街道便拥堵起来,众多的车马扈从将本就不甚宽阔的街曲堵塞得几乎水泄不通。
“前方朱门就是若干将军府邸,观此阵仗,扈从应是不可入宅。郎君可有名帖在身,容我入前寻其家奴接引。”
李泰观此情景,便也将自己的名帖递给吏员,自己同随从们则下马站在一边等待。
不多久,满脸油汗的吏员便返回,后方跟着两个若干惠府上奴仆,其中之一正是之间归程中若干惠的一名亲兵。
“今日邸中贺客实多,主公唯在中堂待客,并非冷落李郎。”
那亲兵知自家主公对李泰的礼遇看重,再见后态度也很和气,吩咐另一仆员将李泰的随从并坐骑引去别处安置,自己则领着李泰返回宅门。
若干惠这座宅邸与高仲密宅规模相等,前堂为礼宾之所,廊前则铺开书案,供宾客填写名号并贺仪。这大概就类似后世红白喜事记录礼金多少、以供之后人情往来参考,倒也不算当庭索要财物。
前方数人录写完毕便轮到李泰,他看一眼别人的书写格式,便也提笔将自己的礼物写上来。一边写一边莫名想起汉高祖刘邦微时空手去吃席的故事,心里便想如果自己把三十两金子写成三十斤,会不会得到更隆重接待?
但他终究还是没那么干,若干惠如果觉得他吹牛好听,非要他做女婿怎么办?
填写完礼单,李泰就被引到前堂坐定,等待主人的接见。那名将他引入的若干惠亲兵见他坐定,便告辞转去接引别的客人。
前堂里客人十几个,胡汉皆有,有彼此熟悉的正在小声闲话着,见到李泰走进来,也都纷纷好奇打量。
李泰自然一个人都不认识,只坐在席位上打量厅堂摆设。
大概因为西魏仍在艰难创业的缘故,若干惠家这厅堂摆设也并不奢华,梁柱也只刷一层薄漆,席案之外并无更多摆设,布帷分割成几个区域。
厅堂的西南角似乎是娱乐区,摆设着一些樗蒲、投壶等玩物,但也只有三五个年轻人在那里玩耍,全都是胡人。大概是北镇武人们的后代,彼此都是世交,熟不拘礼。
李泰打量片刻便收回了视线,转而旁听其他宾客们交谈的内容。这些宾客们多是官人,所谈论的内容也都有涉西魏的人事相关。
比如那个李泰还未见过便已经得罪的赵贵,月前随大行台宇文泰入朝为邙山之败请罪时,便被革除了官职,但仍督摄本部于灞上设防。
这样的惩罚,显然是板子高高举起、轻轻落下,连根毛也损害不到,说不定哪天便又会官复原职。
除了这些重要的臣员,还有一些其他讯息。比如在原州加设五防、豫西加设三防等等,各以本郡乡望统乡兵守之。
北魏以来,多有戍、城、镇等地名,这些无一例外都是军事单位。所对应的戍人、城民、镇民等等,也都是以鲜卑军人为主体的武装力量,并不是普通的平民。
唐代梳理史料,因避讳而改称城人、镇人等,再后世则人、民混用。但除了洛阳等少数的军政中心之外,城镇居民大多数都是军事人员,与乡里有着很显著的区别。
防则是西魏北周出现的新的军事名词,规模大约介乎戍、镇之间,行政构架上隶属于州、或者干脆就是军州。
李泰听到宾客谈论西魏近来多处增设防,心里便隐隐猜测这个增防的举措应该就与之后的府兵制有关。
史书上讲宇文泰在邙山战败后便开始大肆招募关陇豪强为军,但具体是怎样的方式、怎样的步骤却语焉不详。
府兵制虽然肇始于北魏城民为兵的世兵制,但其形成的过程却并非一蹴而就。隋初军府称骠骑府、隋末称鹰扬府,到了唐代才定名折冲府。
那么在当下西魏频频增设的防,是否就是府兵制尚未成型、过渡时期的一个军事单位?
李泰之前的主业是古风生活却非古代军史,因此对府兵制的形成也只是略知大概。
但常情以论,宇文泰就算要大肆招募关陇豪右,也要对这些豪右乡兵加以组织和安置,增设的防应该就是置兵的一个选择。组织力度达到一定规模后,再将这些防拆分成大小不一的军府,从而完成府兵制的结构建设。
这么一想,李泰心里又火热起来。
他一直在思考在这西魏朝廷统治的关中该要如何生存和发展,之前进言并没有获得宇文泰的重视和辟用,心里自然有些失望,但很快便也释然。
毕竟西魏并不是一个大一统的完整政权,他就算得到宇文泰的赏用进入行台任职,前程其实也是有限。西魏这个霸府政权统治力本就不高,再加上恶劣的外部环境,对地方武装力量的发展几乎没有任何限制力。
在这样的情况下,挖空心思向中枢发展就是舍本逐末。
乱世之中,兵马为王。他们陇西李氏在北魏朝廷政治地位不可谓不高,可当尔朱荣率军进入洛阳后,陇西李氏成员便被劏猪杀狗一般的遇害诸多,吓得此身爸爸李晓隐逸乡里不敢做官。
李泰就算是在西魏官场混得再好,了不起另一个李冲,一旦遇到大的政治动荡,同样无力自保。
既然如此,还不如放弃向上层努力,下沉于乡里,混成一个都督防主,也能在未来的府兵体系当中占有一席之地。
虽然说他一个新入关的降人,在关中全无乡土基础,但眼下距离府兵体系完全形成还有五六年的时间,也算有足够的准备时间。起码在乡土混,可以避开西魏政坛那些暗潮涌动、动辄灭顶的大坑。
他这里还在思索自己的发展路线,突然见到周遭客人们纷纷起身向外走去,并有人喊叫道:“独孤开府过来了!”
独孤开府……独孤信?
李泰听到这个名字,便也连忙起身,跟随众人行往堂外,想要看看这位最牛老丈人究竟是何风采。
府兵制作为西魏北周、乃至隋唐的重要兵制,其相关的史料特别是前期的形成过程记载却很模糊,这应该也跟西魏北周乏于文事记载有关。所以相关的事件进程,主要还是结合有限史料联想杜撰,确保剧情融洽,并不代表史实如此。。。
(本章完)
第16章 独孤如愿
2022-08-14
廊前突然涌出这么多的宾客,顿时人满为患。
李泰站在人群里,眼前全是晃动的人头,根本就看不到人群外的情景。
“独孤开府早已登堂,难道是要离开了?让开、让开,勿阻我等仗从开府!”
几个胡人少壮沉迷游戏,反应过来时已经落在人群后方,于是便在厅堂里喊叫着推搡人群。后方力道涌来,李泰也站立不稳,直被挤出人群,冲出数步才立稳身形。
他正待回头呵责,便见到诸宾客已经各自作礼,向着一个方向呼喊道:“独孤开府!”
“我代主人接引贵客,诸位不必多礼!”
一个颇具磁性的男中音响起,李泰转头望去,便见到一名体态雍容的中年人正从廊外经过。
这中年人身穿圆领缺胯长袍,白底团锦的衣色,革带缠腰、嵌以金玉,头上则是一顶金丝为骨的乌纱笼冠,这一身衣着装扮瞧着真是贵气又浮夸,但组合起来却透出一股鲜明醒目的气质。
当然,气质好坏还是要看着装者颜值如何。
独孤信四十出头的年纪,体态并不像若干惠那样魁梧庞大,起码一米八的身材,也不像一般武将那样膀大腰圆,保养得宜,剑眉英挺、五官立体,虽欠少年锐气,但却富有中年人的稳重笃定,面貌英俊庄严,须发油黑美观,一对眼睛更是炯炯有神、仿若有光,或行或立、俱成焦点。
真是一个老骚包!
李泰略作打量便收回视线,心里默默评价一句,旋即便察觉独孤信眼神正饶有兴致的打量着站在人群前方的自己,便也连忙举臂作礼。
独孤信站在廊外顿足几息,视线大半流连李泰一身,见其作礼,便也微微颔首致意,然后便对堂前众人挥一挥手,继续举步往前庭走去。
此时前庭记录礼单的书案前,正站着一名长须美髯的中年文士。这人身倾案前,右手虚提作勾勒状,久久都不挪步,后方队列等候的宾客已有许多,但却没人敢发声催促。
“主人正遭堂中恶客灌饮,权使我来引贵客。莫非因此失礼,苏尚书竟不肯入堂?”
独孤信行至此间,指着那中年文士笑语说道。
中年人闻言后只抬头对独孤信略作颔首,旋即便又低下头去,望着书案对面一名笔吏说道:“抄写完没有?”
待得到肯定回答,中年人便抬手揭起一张写满了字的礼单,小心翼翼的卷好收起,这才转步走向被晾在一边略显尴尬的独孤信,微笑道:“主人有待客之礼,宾客有为客之道。各自有失,岂敢有劳开府说解。”
独孤信视线扫过中年人递给身边仆人的礼单纸卷,便又笑问道:“莫非惠保纳礼逾制,竟劳苏尚书亲自索证?他正在堂,同去责问!”
中年人名叫苏绰,官任大行台尚书,乃是大行台宇文泰最为倚重的政事大臣,自是位高权重,所以独孤信才亲自出迎。
“难道在开府眼中,苏某竟成恶客?所以驻足,只因目见一宾客笔法清新有趣,故而赏摹忘行。速行、速行,勿劳主人久候!”
苏绰闻言后又笑着解释一句,然后便与独孤信并往中堂行去。
看到两位文武大员行离此间,众人便又再次返回堂中坐定,李泰也随众返回,心情颇为激动,没想到这么短时间里就同时见到两个西魏名臣。
苏绰可以说是西魏时期最重要的政务大臣,为西魏的制度建设做出了卓越的贡献,其子苏威更是隋朝四贵之一,其所出身的武功苏氏也是后世关陇集团的中坚成员。
至于独孤信,那就更不用说了。讲到南北朝、特别南北朝末期的历史人物,独孤信是绝对的顶流。
后世许多人或许不知道宇文泰,但对独孤信三朝国丈、最牛老丈人的称谓,那真是张口就来。正如许多人或许不知道南朝细分几个朝代,可讲起陈庆之,就会激动难耐。
原本史书中的符号人物,居然活生生出现在自己面前,大凡对历史稍有了解的人,都不免激动不已。
李泰心里的激动还在于,他感觉刚才独孤信似乎在打量自己,难道是物近其类,看到同样颜值出众的自己,想做自己老丈人?
如果是这样,李泰那是真的可以。这可是最强时代BUFF,如果能加上可就厉害了!
当然,更有可能这只是李泰见到历史名人、心情激动下产生的错觉。
北镇武人在子女婚嫁方面,那是相当保守且有着极强政治目的,李泰虽不否认自己长得俊美无俦这一事实,但就只“不是自己人”这一项,他能蹭上的可能也是微乎其微。
且不说李泰感慨BUFF难得,独孤信和苏绰行至中堂后,很快便堂内众人拥从入席。
若干惠出身武川,堂中接待的宾客也多是北镇武人,但面对苏绰这个异类却是不敢怠慢,甚至就连喧哗嬉闹声都收敛许多。
不同于东魏北镇勋贵从军干政无所顾忌,西魏从立朝伊始文武划分就很明确。北镇武人们虽然在军事上权势极大,但在政事处理上却几乎插不上手。
军事之外的国务处理,宇文泰自有一套班底,便以苏绰等汉人豪强为代表。除了一些宇文泰亲自统率督战的大战事外,这些北镇武人们和宇文泰之间远不如常在大行台、丞相府办公的苏绰那样亲密无间。
苏绰同这些北镇武人之间多数也都是公事上的来往,谈不上多深厚的私谊,今次前来贺迁,也是奉大行台意,问一问若干惠赴镇前还有什么需求。
当苏绰讲起这一话题时,堂内氛围便陡地一冷,在场许多人都下意识望向另一席中的独孤信。
“有劳苏尚书垂问,请归告大行台,惠保不才、驱使则行。”
若干惠本也醉态颇浓,听到这话后神态恢复几分清明,连忙从席中起身,一脸庄重的说道。
苏绰闻言后便点点头,大约也是感受到了自己成了一个气氛杀手,于是便举起酒杯浅啜一口,然后环顾席中说道:“前庭所见礼簿有一宾客名李伯山者,不知是否在席?”
若干惠听到这问题便愣一愣,片刻后视线扫了一眼坐在别席的两人,那是赵贵特意遣来向自己道歉的说客。
“李伯山是我新结识的一位小友,竟有才性能得苏尚书赏见。可惜他今日不在席中,择日我必引他去访尚书。”
若干惠对李泰印象不错,也见到贺拔胜对其维护的态度,并不想当着北镇乡党们的面多言其人其事,以免给李泰招惹麻烦,于是便推脱说道。
苏绰闻言后便道可惜,也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
众人宴饮继续,期间若干惠又让家奴将其子若干凤引出,向席中一干长辈祝酒问好,意思自然是他离开华州后,拜托这些相识故交们对家人多多照顾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