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正在写信,写一封寄到蒲州的家书,他也不知道家乡亲人是否还在,他分别二十二年的妻子儿女们,可还在?
那个家可还在?
提着笔写写停停,忍不住落泪,泪水掉落信纸上,污了字迹,
蒲州,黄河边,那里有许多桑树,那里还有天下闻名的桑落酒。
老董记得妻子就是酿酒的好手,他们家乡的泉水十分甘甜,酿出的桑落酒也格外的好。
他忍不住又想起妻儿的样子,只是记忆中的她早已模糊,再见面,还能认的出来吗?
自己也早不复当年那个年轻样子了,如今的自己弓了背,须发皆白了。
阿桑突然起身往外走去,
“阿桑,你去哪?”老董问。
“感觉有些闷,出去转转。”
“武相今晚在蓬莱阁那边住,不过护卫很多,你见不到的。”老董知道女儿心思,忍不住提醒。
阿桑红了脸,小声道,“我只是出去随便转转。”
“记得早点回。”
阿桑走在冷风里,走在月光下,
风一吹,那躁动不安的心,似乎冷静了一些,她不由的自嘲的笑笑,自己这算什么啊,
武相公何等尊贵了得的人物,自己不过是个隋兵俘虏和高句丽游女所生的一个普通女子罢了,
可脚步却不听话的往蓬莱阁那边走,
就说声告别吧,说句祝他顺风。
毕竟这份恩情比天大。
在海贼船舱里,她看到那些同样被掳来的姑娘们,许多早已经遭受侮辱,她算运气好的,在青泥浦临时被掳来,海贼们急着赶到登州,还没来的及侮辱她,让她逃过了一劫。
一想到差点就那样,不寒而栗。
蓬莱阁前,有兵护卫,不得靠近。
阁中今晚有客。
秦琼和武怀玉爷俩,在这里招待长安来的客人,
都水使者长孙师、兵部职方郎中陈大德、散骑侍郎朱子奢,这三位是从长安赶来的,监国太子派出的使者。
他们将出使高句丽、百济、新罗、东瀛四国,返程时还会去靺鞨、室韦诸部宣慰。
他们此行的职责,主要还是怀玉之前给皇帝上书提的那些建议,要去收敛隋时阵亡将士骸骨,并进行祭奠,毁掉有隋军尸体筑的京观,同时要求赎回隋留将士。
这次也还会与他们谈加大贸易互市的事,还有赎回隋留将士及其家人们的事宜。
大唐派出使团,也是要向高句丽重申宗藩关系,强调高句丽是早就向大唐臣服的藩属国,所以不是表面的臣服,而是要真正服从大唐的诏令,
朝贡贸易只是一部份,
这次拆京观收骸骨,则是对高句丽是否臣服的一次测试,要看他们的忠诚表面,若是他们敢抗拒,大唐可就不会客气。
所以这次使者他们去高句丽,不是要偷偷的拆京观收骸骨,而是要高句丽官方配合行动,甚至朝廷开口要寻找登记那些遗留的隋军将士和他们的家人,大唐要出钱赎回他们,
而使者们此行不仅仅是出使高句丽,还要去百济、新罗、东瀛,甚至是靺鞨和室韦,这已经是很明显的态度了。
自大唐立国起,两国相安无事十六年了,但以后还能不能相安无事,就得看高句丽是否真正臣属大唐,看表现。
“此行任务很重,更关乎大唐的脸面,也关乎还遗留在高句丽的无数将士和他们的妻儿子女们,请三位一定要扬我国威!”
怀玉举杯敬酒,
三人也都赶紧回敬。
三人中,朱子奢年纪最大,他在武德和贞观初都曾出使过海东,代表大唐前去册封高句丽国王、宣诏等。
长孙师是长孙无忌家族的人,都水监的主官,四品,这趟出行他是主使,陈大德是职方郎中,蒲州桑泉人,是个很有能力的官员,现如今在兵部职方司,其本职这块也有掌握天下舆图的,他随同出使,主要就是要去收集打探下高句丽那边的情况,
甚至想办法在那边建立起一套间谍系统来。
怀玉听说他是桑泉县人,很是惊讶。
“我先前解救的一位老兵,老家正是桑泉县,”
“哎呀,想不到还能碰到老乡,”陈大德也很是感慨。
怀玉于是笑道,“我这就派人请他过来见见你这个老乡,正好他也很想知晓家乡情况。”
当即叫人去请老董来,“石头,快去安置点请董腾来,”
石守信得令出阁,刚走没多远,就看到月色下,有个姑娘站在那,走近一瞧还是个认识的,这不就是之前跟着武相前的那个阿桑嘛。
“阿桑姑娘伱怎么在这?”
“啊,我就是睡不着随便走走。”阿桑脸红起来,却不敢说是来找武怀玉,其实远远看到守卫,她就不敢上前了。
“对了,武相在阁中宴请长安来的客人,有一位职方司郎中姓陈,他老家就是蒲州桑泉县,武相听说后,特让我去请你阿耶来相见老乡呢。”
阿桑一听也很惊讶,赶紧道,“那我赶紧去告诉我阿耶,”
“一起去吧。”
董腾一封信还没写完,写几行,又忍不住发酸落泪,等心情好点又写几行,这么写写停停,信纸上都满是泪痕,好多字都染坏了。
“阿耶。”
“你回来了?”老董听到女儿回来,心里反倒松了口气,这么快回来,应当是没见到,没见到也好,毕竟身份悬殊。
“阿耶,武相今夜在蓬莱阁宴请,有位长安来的陈郎中,老家就是桑泉县的,武相招你过去相见呢。”
董腾脑子嗡了一下,
“老家桑泉县的职方郎中现在蓬莱阁?”
“嗯,快走吧。”
董腾也顾不得写信了,赶紧起身,这时才发现原来武相公身边那个年轻人也来了,
“石衙内好,辛苦你跑一趟了。”
“无妨,赶紧随我过去吧,正好问问陈郎中你家中情况。”
“石衙内,陈郎中叫什么名字啊?”
“陈大德,桑泉人,之前任过荔州刺史,现为职方郎中,这次是奉旨前往海东出使,”
一听这名字,董腾又愣住了。
“怎么了?”
“我,我有个妹夫,就叫陈大德。”老董忍不住有些哆嗦道。
阿桑和石头都愣了下,不会这么巧吧。
“那说不定正是他,赶紧过去吧。”
董腾心潮澎湃,他家在桑泉县以前其实也是豪强大户,他也是三十多岁时就是鹰扬府的队正,也是个有品阶的武官。他大妹嫁给本县另一个士族陈家,妹夫就叫陈大德,是个挺有才学的年轻人。
虽说他们董陈两家比不过薛、裴这样的顶级名门,但也是有些门第的。
“那位陈郎中多大年纪?”路上,董腾又问了不少问题,问年龄,问长相,越打听发现好像越接近,好像就是自己妹夫。
最后董腾都跑起来了,迫不急待想见面。
终于上了蓬莱阁,
老董喘着粗气进来,目光在阁中迅速搜寻,然后停在了那位身着绯色圆领官袍的男子身上,
须发皆白,
脸上不少皱纹,
一眼看去有些陌生,
但细打量几眼,看出了些熟悉,
“你是临涑庄的陈大郎?”董腾瞪大眼睛试探着问。
陈大德其实看到董腾,也感觉有些熟悉,
他不敢确信的问,“你是姓董,大槐庄的?”
“嗯,我就是桑泉县临涑乡大槐庄的董腾,前朝大业时为河东鹰扬府队正,后来大业七年奉诏征辽,离家前往涿郡集结,这一去就再没能回来,二十多年了,”老董老泪纵横。
“哥!”
陈大德腾的站起,快步来到老董面前一把将他抱住,不敢置信般颤抖着喊道,“哥,想不到你还活着,我是大德,你妹夫啊,
当年,你一去不返,再无音讯,都说你已经战死在辽东山城下,尸骨无存,家里接到消息,都伤心欲绝,丈人和丈母娘更是伤心背过气去······”
谁也想不到,二十多年后还能再见面,更想不到是在这里。
董腾此时迫不急待的想知道家中情况。
“我,阿耶阿娘可还在?”
陈大德摇头,“你战死消息回来后,当年丈母娘就走了,次年阿耶也走了。”
“那我妻妾儿女们呢?”
“刚开始还好,毕竟董氏家族也不小,阿兄家里原也有不少田地钱粮,孤儿寡母的也还能生活,可是没几年天下大乱,河东也不太平,到处都是流贼马匪,家人也只得背井离乡四处躲藏······”
万幸的是,虽然经历了许多苦难,但董腾的家人,在家族和亲戚的帮助下,也算勉强撑了过来,期间董腾的一妻二妾,三儿四女,死了一个妾和一儿一二女,其它人都活下来了。
“现如今,你家大郎也撑门立户,把家业又稳下来了,你的二儿二女,儿郎都成了家,女儿也都嫁了人,你一妻一妾也都还在,只是年纪大了身体不太好,要是他们知道你还活着,不知道有多开心。”
董腾也说了自己在辽东的遭遇,受伤被俘,遗留高句丽,被安置在卑沙城下,还配了个流女给他为妻,他后来又被征到卑沙城当兵,二十多年了,也攒下了些家业,生儿育女,现在孙子孙女都有好几个了,
然后叫过跟来的阿桑,“这是我小女儿阿桑,今年十五,”
(本章完)
第895章 愿以身相许
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人生大喜事也。
蓬莱阁上,
老董和陈大德郎舅两个抱头痛哭,一别二十多年,没想到他乡还能再见。
当年那个年轻健武的鹰扬府队正,如今须发皆白腰都驼了。
“桑榆可好?”
老董问起妹妹,当年他受召征辽离开时,妹妹桑榆刚嫁给陈大德,这些年他也一直惦记着这个妹妹,后来给小女儿取名阿桑。
“好,都好着呢,”
董腾叫阿桑上来拜见姑父,
“像,跟你姑姑年轻时好像。”陈大德叹道。
这顿给长安出使海东使者们的接风宴,倒是成了董陈的认亲宴,好不热闹,大家也看的很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