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为重要的是,营地内有鞑靼人的尸体,有明一朝军中都是以“首级”来论定军功,首级在谁手上,那军功就挂在谁头上,虽然这种功劳动辄几年都不给兑现,有的捱到最后甚至不得不将功劳“卖”给别人。
不过这次情况就不一样了。
此乃皇帝主导的一场战事,系大明曾经的权臣李孜省和当权的司礼监太监覃昌带兵打的一场遭遇战,属于皇帝登基后发起的第一场对外战事,如果在这种具备特殊象征意义的战事中能嘎个鞑子的脑袋回来,那可能自己下半辈子都有着落了。
于是乎,那些先前还在四散奔逃的明军士兵,现在又一窝蜂往前面的营地涌,就算有的地方火势很大,也不影响他们抢夺鞑靼人的尸体,对他们来说,比起打仗都更积极。
至于后续从山间冲杀下来的明军士兵,就显得比较悲催了。
抢首级这事儿,似乎跟他们没多大关系,也没资格抱怨……本来营地里这群人就属于敢死队的性质,提前都说好了,谁愿意去谁就有机会立功……但脑子活泛的人想的都是,一次战事本来就杀敌不到几个,派几百人前去设伏,最后就算能得到功劳,到自己手上又能分润多少功劳?
为什么要去玩命呢?
最后还是李孜省动用各种威逼利诱手段,才把一群人给“骗”了过去,也跟其中大多数都不相信鞑靼人真的会从这条路进逼大明外长城关隘有关。
但这次,还真是参与设伏的士兵才有机会获取军功,人生际遇变化之奇,莫过于此。
……
……
李孜省骑马跟在队伍中,只是他跟冲在最前面的士兵间的距离越拉越远。
但这并不妨碍他在马背上大喊大叫。
此时的李孜省非常激动。
第一次上战场就指挥这么重要的一场大战,自己更是有机会成为新皇登基以来第一场对外战事的主脑,就算这场仗最后打输了,自己也能吹牛吹一辈子。
谁说我这个方士出身的人就不能为大明建功立业?
谁说我一无是处?
我连战场都敢上,且还敢主动设伏,跟鞑靼人正面硬碰硬较量,我就问纵观大明历史,有几个人能跟我相比呢?
经历过宦海浮沉的李孜省,非常看重眼前的机会,丝毫也不想错过难得的自救良机,仿佛自己的身家性命,包括未来的前程,都在眼前的生死局中。
而同样跟他一起出征,作为监军存在的覃昌,则没有李孜省这种一往无前的气势。
此时李孜省甚至找不到覃昌人在何处,大概是跟着大队伍一起冲杀下来,但具体在哪儿……恐怕只有等战后打扫战场的时候才能找到人沟通和交流了。
“大人,鞑子要跑。”
王方策马跟在李孜省身侧。
他骑的可是真正的战马,明明可以冲得更快,但他深知冲得猛不如跟得好的道理。
这会儿不好好巴结李孜省,只顾着冲杀出去抢功劳?
问题是功劳基本上已经被营地那群人给抢去了,此时赶过去估计连鞑靼人的马尾巴都看不到,眼下跟在李孜省身边,展现出一个忠心保护主帅的形象,似乎才是最佳选择,以后能不能跟着这位李大人回京任差,是否有机会吃香喝辣,全看眼前的表现了。
李孜省道:“王千户,你还在此作甚?不赶紧领兵冲锋杀敌?”
“卑职手下已经悉数冲出去了,接下来要控制局面很困难,只能有赖儿郎自由发挥。卑职愿意护在大人左右,为您保驾护航。”
王方表忠心道。
李孜省有些气恼:“我好端端的,用得着你来保驾护航?你赶紧冲杀上去,要是能把功劳赚回来,我脸上也有光,以后我在朝中前程似锦,定可保你荣华富贵。王千户,冲锋时得有主帅压阵,将士们才会真心卖命,你可不能退缩啊。”
“是,是。”
王方嘴上应承着,心里却在想,你才是主帅,你怎么不一马当先,鼓舞士气,却一味让我去冲锋陷阵呢?
……
……
鞑靼人最初还是有序撤退,或许在他们看来,明军士兵再英勇,也不可能真的跟他们搏命。
小规模的接触战后,你们拿去属于你们的功劳,而我们也承认小负,此后各退一步,不再纠缠,这似乎也是他们以往跟大明边关将士交战时形成的默契。
但这次……
大明士兵一方明显血气上涌,杀意上头,竟来了个倾巢而出,对我们穷追猛打?
不知道我们背后还有数百精锐骑兵?
就算你们接下来在追击上会取得一定成效,确定不会折损比我们更多的人马?你们都不惜命的?
咋还不讲道理哩?
鞑靼人不知道的是,对面压根儿就不是什么边军,或者说,只有部分是边军,其中夹杂了一群从京营出来从来没上过战场的愣头青,虽然很怕死,却以为打了胜仗就该往前冲,可以趁机收割功劳。
如果换作边军,一定知晓穷寇莫追的道理,但此时对京营兵来说,天大的道理就是我赢了,我得去抢功劳。
于是乎,鞑靼人没法组织起有效的防守阵型,来个有序撤退,结果就是被大明各种毛驴和板车组成的队伍给一顿追击。
如果不是夜里,从地面平视过去,视线受阻,要是被鞑靼人看到背后追来的是这么一群货色,肯定要气得吐血三升,当场倒地。
第671章 见好就收
“杀啊!”
大明官兵可说是一路呐喊,也不知是否真有与敌人近身搏杀的勇气,但在从众心理下,大喊几声,把嗓子喊哑了好像也就没那么怕了。
更多的人则是被口号刺激得热血上头,不管不顾闷头就朝前冲,心中只有念头,那就是追上鞑靼人赚军功。
鞑靼骑兵虽然行动速度更快,但他们这次收割这个小部族,却驮着很重的财货前来,说白了他们一路抢、一路收割财富,沿途要生火造饭,就得准备锅碗瓢盆和柴禾等东西,这是一种“生活式战争模式”,说白了他们来大明边境不过是劫掠些过冬物资,并没有打算长驱直入,奔袭大同和宣府镇城。
他们只是惊扰一下大明的边关,有便宜就占,遇到硬茬就逃,尽量不增加自己的消耗。
这导致他们中很多人,并不是骑着战马而来,而是负重更沉的驮马,如此一来马背上就可以带着他们的全部家当,这当口要是丢了他们会觉得很难受。
本来漠北家里已经穷的揭不开锅了,妻儿老小正在等他们在外抢劫的胜利果实过日子,结果他这边却把劫掠来的锅碗和粮食给丢了?
一口大铁锅,在草原上足以换回好几头牲口,谁让草原上物产贫瘠,且在冶铁和手工业方面非常落后,而大明又不开边市给他们贸易,让他们现在只能靠祖上传下来的家当过日子呢?
好铁还得用来打造兵器,守护部族,这会儿铁锅就是他们的命,打死也不能丢下。
马背上的东西一多,再加上慌不择路,跑得就比较慢了,竟然被身后的大明先头骑兵部队,步步紧逼,一步步将他们的阵型冲散。
至于后面的板车和驴、骡子等牲畜组成的队伍,也是紧追不舍,就算只靠两条腿跑路,此时也不想落于人后,毕竟就算大明京营士兵也知道,上阵杀敌这回事,一辈子可能就只有这一回,不好好把握赚取军功,可就要抱憾终身了。
更为重要的是,回去后还能跟那些没跟着一起来西北的同袍吹牛逼。
想当年,我在塞外追击鞑靼人,两条腿追着四条腿的跑,金戈铁马,纵横疆场……
鞑靼士兵那边,抱着我抢不到但我也不能折本的心思。
大明官兵则抱着别人追我也追,回去后能吹牛逼的心思,展开了这场奇怪的追逐战。
……
……
追逐归追逐,大明这边毕竟以步兵为主,很多牲口都是临时从运送布料的车队卸下来的,根本就不能作为军事用途。
才没过多久,就有不少人因为累得不行,或者是压根儿就不想去玩命,转而进入牧民营地内。
虽然里面倒地的鞑靼人首级都被砍下来且被挂到腰间,不过总算还有受伤被俘的鞑子需要“看守”,防止鞑靼俘虏反击,然后就出现营地内拢共就十八个俘虏,却有四五百号人看守的诡异情况。
李孜省和覃昌也是第一时间赶到了营地。
对一名士兵来说,军功最重要,如今有了首级的就可以笑对风云,坐享其成,而没得到的则想通过追击鞑靼人得到其首级,光宗耀祖。
可对于主要指挥官李孜省和覃昌来说,只要营地内有人头,有俘虏,那自己就算是彻底完成任务。
“大人!”
偏关镇这边的百户朱玉老远见到有护卫护送一行入营,就知道李孜省来了,他屁滚尿流一般跑到李孜省面前,亲自牵住马缰,扶李孜省下马。
李孜省下马后,或许是因为之前颠簸得太厉害,一时间竟然站不稳,双腿忍不住外撇,有种硌着的感觉。
他一边舒展身体,希望及早回复正常,一边问道:“杀了多少鞑子?”
覃昌跟着下马,他那边就没人搀扶,还得自己一点点顺着下马,情绪瞬间就变得糟糕下来。
不过他有一点好,身体残缺也就是硌无可硌,走路姿势还算正常,近前后用阴阳怪气的腔调道:“李尚书,咱是不是先关心一下将士们的安危?还有前方战局的发展?哪有你这般直接问杀敌多少的?”
李孜省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道:“覃公公,杀敌多寡直接关系着军功大小,你难得不想赚军功?”
“我跟你不一样……”
覃昌的臭脸色,本就是故意摆给朱玉看的。
你们这些势利小人,当初刚遇到我们时,对于李孜省的颐指气使颇有怨言,甚至不愿意听从调令,但现在再看看你这谄媚的嘴脸,真想一个大嘴巴糊上去。
为啥一上来不先喊“公公”,而要招呼“大人”?
不知道理论上我地位可比李孜省高多了?
朱玉道:“大人,公公,可喜可贺,此番斩首二十二,另俘虏十八人。”
覃昌一听立即瞪大眼,惊讶地问道:“竟歼敌四十?他们一共才来了几号人,有这么多吗?不会是把营地内那些被鞑子箭雨射杀的边疆牧民也算在里面了吧?”
这数字,明显超出了覃昌的想象。
毕竟大明跟鞑靼人交战次数那么多,到明朝中叶后,一场战事下来一次性能斩首七八级,都能名留青史。
若是杀敌在十人以上,都可以奏大捷了。
能一次杀敌过百的,也就王越在成化时期发起的几场声势浩大的战事才能有此收获。
“没有。”
朱玉赶紧解释,“之前确实有士兵想把死去的牧民首级也算在内,但后来发现后被及时制止了!
“这次鞑子进营地后,被火铳打下马的不少,那十八个俘虏伤势也都不轻,未必能熬得过今晚。”
李孜省不由瞪了覃昌一眼,好似在责怪。
你看看你,现在咱好不容易得了军功,你竟还在这里质疑?
有啥好疑惑的?
他们说多少并不是空口无凭,到时把首级和俘虏带回去,让监察御史一验,不就什么都清楚了?
至于是鞑子还是牧民的脑袋……
嘿,只要是个异族男子的脑袋就行,他们发型特殊,很容易蒙混过关。你要记住,我们来此的目的不是计较细枝末叶,而是老老实实赚取军功。
李孜省关切地问道:“鞑子可是悉数遁走?没留下殿后的?咱能追上吗?”
朱玉道:“弟兄们正在穷追猛打,不过看架势,鞑子跑得太快了,很难追上……他们的中军本已驰援到半路,但看我们伏兵冲杀出来,自知不敌,皆转身逃遁,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咱应该还能再获取些许军功。”
“别了!”
覃昌赶忙劝解,“咱见好就收,鸣金收兵吧。”
李孜省有些不高兴,质问道:“这怎么能行?此战乃新皇登基后,第一次与鞑子正面交锋,必定要表现出大明军队无敌的威势,让鞑靼人以后轻易不敢再来犯境!能追就追,实在追不动了,再回转吧。”
覃昌苦口婆心劝解:“李大人,咱可不能刀口上跳舞啊……要是后续遭遇鞑子主力,他们稍一整顿队形,突然掩杀过来,或许咱没几个人能活着回关口。”
李孜省突然想到什么般,连连点头:“对对对,覃公公此话倒是提醒我了……张国丈手书中曾提到,遇事不能太过急于求成,鞑靼人来势汹汹,未必只有眼前这几百号人,后续说不定有鞑子数千乃至上万兵马。”
鞑靼出兵进犯大明边境,一举毁坏九边边防重镇偏头关,就算大明边军在这场战事中损失微乎其微,但也足以说明,鞑靼兵马数量绝对不止眼前这几百人,后边肯定有鞑子主力。
当然数量不会太过夸张。
要是真有个数万乃至十万大军,既然历史上已成功把偏头关关口给毁坏,那何不索性攻进关内,肆虐大同、宣府等地,乃至威逼京畿,或许此次战事就会成为弘治初年的一场惨案,史书上的“弘治中兴”将带着耻辱开局。
朱玉好奇地问道:“真就……不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