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北平城都变得水汪汪的。
尽管吏员们时常打扫,但道路依然泥泞不堪。
燕王府内,刚刚从城北大营而来的李景隆翻身下马,
他身穿黑甲,脸上带着胡茬,眉眼中少了许多青色,多了些成熟沧桑,给人一种不动如山、处事不惊的稳重。
踩在遍地半融化的积雪和泥地上,
换作以往,他可能会破口大骂,
但今日,他只是淡淡看了一眼,
顺手从马袋中抽出了一沓文书,便朝着燕王府大门走去。
不多时,李景隆在燕王府正堂见到了颍国公傅友德以及燕王朱棣。
燕山左护卫指挥使张玉也在这里此刻,
几人正围着正中央的沙盘聚精会神。
李景隆将目光投了过去,
看清沙盘上的局势后,脑海中瞬间思绪万千。
沙盘上,红蓝两色棋子分别代表北征大军以及北元乃尔不花所部,
另外,在乃尔不花所代表的红棋之上,
还有一色黑棋,是以也速迭尔为首的北元朝廷势力。
如今,蓝色箭头从山西北直隶向北进发,分出了六路箭头,向乃尔不花包裹。
而乃尔不花逃无可逃,代表黑色的北元王庭牢牢占据着北方要道,
乃尔不花东西北三个方向已经被彻底堵死。
等待他的只有两个结果,
要么负隅顽抗,最后消失在世间,
要么投降一方,苟全性命于乱世。
“九江啊,你来得正好,快来看看.这形势如何?”
燕王朱棣见李景隆来了,连连招手。
他对这位表侄十分满意,也十分欣慰,
比之以往的纨绔模样,如今的表现让他刮目相看。
李景隆对于这位热衷于打仗的表叔,心绪却十分复杂。
一方面,他有些嫉妒朱棣能够早早统领一方大军,
另一方面,他又有些羡慕。
眼前之人似乎与陛下一般,根本不知疲倦,
对于军务之事,从早忙到晚,
有时半夜还会给他发去文书,让他明日处置,
上一个让他这般疲惫应对的,还是在云南军中。
李景隆上前一步,看着前方沙盘,眼中闪过一丝无奈,沉声道:
“燕王殿下,战场局势变幻莫测,
根本不可能推演出全部可能,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如今军中已经留存了十六种可能,囊括了方方面面,
再进行推演下去,意义不大。”
“哎~总要做好万全的准备。”
朱棣黑了许多,此刻脸更黑了,揪着胡子面露不满。
他指着沙盘:
“你看,若乃尔不花能冲破北元王庭的封锁,向东而逃,
那可是一路畅通无阻,向王庭旧地而去,
到了那时候.”
“到了那时候,乃尔不花不降也得降。”李景隆出言打断。
燕王的脸色一僵,引得傅友德哈哈大笑:
“四王爷啊,看看是不是与老夫说得一般无二?
只要乃尔不花向东而逃,断然没有他的生路。
北直隶这一关,他就够呛过得去,更何况还有大宁以及辽东。”
见二人都这么说,燕王朱棣有些感慨地叹了口气:
“就算是这般,那也要将预案做出来,别到时候手忙脚乱。”
傅友德与李景隆对视一眼,
他们也发现了,眼前这位四王爷,
对于打仗已经到了执拗的地步,非要将一切可能都掌握于心不可。
而且,傅友德还发现,这位四王爷与以往有了很大变化。
以前纵使追求胜利,也没有今日这般极端,
至于为何会变得如此,
傅友德心知肚明,李景隆也心知肚明。
傅友德迈动着苍老的身躯坐到一旁,
一边喝着茶水,一边好言相劝:
“四王爷,您不能有一个成功例子,便抱着不撒手。
这世上取胜的法门很多,只要找到一个适合自己的,就能成为名将。
走别人的路,不可取.反倒会桎梏自身。”
听他这么说,李景隆也竖起耳朵听着,
这可是功成名就之人的肺腑之言,
仅仅是这一番话,就抵得上一名寻常将领数十年的摸索。
朱棣早就知道这个道理,
最先对他说此事的是父亲,也就是打下大明的皇帝。
再然后是他的岳父,大明第一武将,中山王徐达。
如今,颍国公傅友德也与他说此事,
他就算再傻也知道,行军打仗的事情应该就是如此。
但他偏偏心有疑惑,
心口像是被压了一块大石,喘不过气,
只因他找不到合适自己的方法。
朱棣脸色来回变幻,最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有些无奈,又有一些坦然,
“颍国公,依您看,本王如今应该怎么做?”
傅友德直言道:
“世间风景无限好,没去看过终究只是想象,
先将眼前的仗打好,
打得多了,自然就会了。”
朱棣若有所思,
傅友德继续说道:
“只不过,如今北边没有多少强敌,给四王爷打仗的机会可能有些少。
不像是我等跟随陛下起兵之时,遍地烽火,
那时候就算不想打仗也不行啊。
至于现在也无妨,四王爷不用着急,
北边的草原人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安定一些年就又要折腾起来。”
朱棣的心思稍稍安定了一些,
他此刻眼眶通红,十分疲惫,
但处在亢奋之下,此刻心思一松,疲惫顷刻之间就涌了上来,原本明亮的眸子也黯淡了几分。
“这仗啊,真是不好打,本王心力交瘁。”
“哈哈哈哈。”
傅友德大笑了起来,
倒是李景隆觉得没什么,他觉得这次北征也就那样,
没有洪武二十年的紧迫感,也没有云南战事的危机感,
这次北征就算是输了也不会伤筋动骨。
傅友德看向李景隆,见他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九江啊,你有几分乃父之风。
曾几何时,你父亲也是这般,
我等在一旁吵得不可开交,他在一旁慢悠悠地喝着茶,
但动起手来,却比谁都狠辣啊。”
李景隆微微一愣,说到父亲,他心中突兀涌出一股暖流。
以往不知道父亲多么辛苦,可自从走过父亲来时的路,
他便知道了,这是一条多么难走的路。
“颍国公,九江只是初识军伍,距离诸位国公以及父亲,还差得远。”他谦虚道。
“不着急,京中国子监有句话我非常喜欢,
可以走得慢,但绝对不能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