贼人手上铁盔砸得凹陷,便要去拔腰刀,却是范云箍在腰间,把刀柄一并箍住,拔不出来,便是又去捡那地上的石头,只管往那范云脑袋上敲。
其实,范云本不该这么被动挨打,他虽然力小,但从来悍勇,只因为他左腿在高速落马之时骨折了去,浑身再也没有了其他解数,唯有这么一招,反正把人箍住,死也箍住。
这个是大贼!这个值得几百贯,乃至上千贯!
只看那范云铁盔之内,头颅上的鲜血已然流满整个脸颊。
那大贼一边打砸,一边急着也喊:“放手,放手,要你命去!还不放手!”
范云的铁盔被敲得咚咚作响,却是还能说话:“你是我的!”
那大贼一边用石头去敲范云的铁盔,一边抬头去看,看那已然又奔来的官军骑兵,那领头一个,正也在呼喊不止:“范云,范云!”
七八十步,来得太快!
那大贼邬福,把那已然不知敲得多少下的石头往旁边一扔,双手一摊,躺在地上,万念俱灰,便是躺着任人来绑吧,但要喊一句:“我乃飞天大将军邬福是也!”
喊这一句,是为了保命,他邬福这般身份,活捉了去,那当是大功一件,不知几人升迁,几人得赏!
众骑下马围来,邬福也不再反抗,倒是有那拳脚相加,算不得什么了……
那厮双手终于是松了,有那呼喊:“范云,你怎么样了?你犯什么病啊?”
却看已在都头怀中的范云,咧嘴嘿嘿笑着:“这个值钱,我钱够了。”
“什么钱?你要多少钱?你欠人钱了?”都头连连喝问,若不是一看范云满脸是血,当真就要动手打人了。
“没有,小枝娘,许了身子与我,我要替她赎身!”范云答着。
都头虽然听得这云里雾里,却也多少明白过来了,只上下一看范云惨状,更还是来骂:“多少钱啊?”
“还差二百六十贯!”范云转头去看那地上躺着不动的大贼,浑身一松,这回真够了,回了东平府,兴许还能在城里置个小宅。
都头气也是气,心疼更是心疼,倒也不呵斥了,只说:“你怎么这般的傻,你只管与兄弟们说啊,兄弟们上哪给你凑不出这二百多贯钱来?唉……你要是死了,那什么小枝娘倒也就舒坦了……”
“嘿嘿,都头,我这不没死吗?”范云还能咧嘴来笑。
都头转头去问:“这是个什么贼啊?”
邬福连忙再答:“我乃圣公座下,飞天大将军邬福是也,去你们将军那里,必然值钱!”
如此一答,邬福倒也心安不少,要钱好说,不要命就行。
就看一圈之人都有惊喜,长枪立马围得更紧,更有人俯身就来摁压。
却见那都头放下范云平躺,自己起身了,拔出腰刀,口中一语:“范云,这个人头,是你一个人的了。”
说着,都头还看左右,众人立马也点头:“该是范队头一个人的!”
“对对对,不必与我等来分,是范队头用命换的!”
邬福闻言大惊失色,只问左右:“为何要人头啊?活的不是更值钱?”
却是邬福哪里知晓,苏武军中,人头就行了,人头值钱,活不活的无所谓,死的就行。
便是这乱战之中,带个活人哪里方便,带个人头,多方便。
倒也没人去答邬福话语,只管是那都头一刀就来,把那摁压在地的飞天大将军邬福当场砍成两截。
提了人头,都头把人头往腋下一夹:“走吧,还能打马吗?”
“能!”范云笃定一语,脑袋昏懵,腿上骨折刺痛,但就是能,只管众人来架着他,往那马上送去。
要问都头姓甚名谁,鲁达麾下,跳涧虎陈达是也!此番回去,定是营指挥使无疑。
上了马,马蹄再起,都头还来问一语:“小枝娘长个什么模样?”
“美!”范云笑着,笑得幸福无比,口中只有这一个字来,笃定非常。
(兄弟们,这一万六百字,写了许久,当也是精彩的……)
第169章 他们要得,你自也要得!
完了,全完了……
那大纛依旧高耸,甚至迎风招展。
方貌环看左右,左右,竟是没有一人在看他。
一队重骑奔来,几百精锐亲兵,竟也多是在逃,有少数人上前去迎,迎着迎着,也在逃散……
不论方貌如何呼喊下令,再也没人听他号令了,也多是听不见他的号令了。
方貌下意识想从土丘上下来,想打马就走……
却是再左右看去,他又没了动作,晚了,一切都晚了……
有那硕大的汉子,走到身边来,方貌抬头去看他,那汉子把铁兜鍪一掀,嘿嘿一笑:“洒家可逮着你了!”
倒也不打不骂,就是笑着,巨大的朴刀往另外一个方向挥去,手臂粗的大纛旗杆应声而倒。
方貌就看着这巨汉,兴许也想,人怎的能长得这么粗壮高大?
巨汉并不看方貌,而是去看前方战场,等的是这大纛倒落之后,战场的局势变化。
其实陷阵已然也就要突入到方貌面前了,两侧还有那些精锐铁甲,还有一些反抗之力,却是在大纛倒塌的那一刻,不知多少人在惊呼,也不知多少人在惊呼声中回头来看。
崩溃崩塌,就在瞬间……
重骑之威,在这野战对垒的战场之中,再一次显露其威力。
此时,那巨汉鲁达,才把蒲扇一样大的手往那方貌后勃颈一放,那方貌立马脖子一缩,便如小鸡仔一样被控制在当场。
鲁达来问:“你就是贼王方貌?”
方貌无力之间,点了点头:“是我……”
鲁达还来问:“你怎么不跑呢?”
方貌又去环看,这话如何来答?是反应慢了?还是悍不畏死?还是脑袋空白发愣?亦或者是其他什么原因呢?
答不来!
鲁达又笑:“算你给了一桩前程,洒家当也有个将军之名!”
将军自是不难了,就看是什么将军了。
从一个小小的军汉,以功勋升迁到了一个小小的提辖官,再到指挥使,再得将军……
这一路来,也是不易。
鲁达并不是那般激动的喜悦,反而有几分唏嘘,唏嘘之间,抬头去看那四五百步之外的自家大纛所在。
那里有一位将军,正也在打马往前,大纛也在动。
鲁达把大朴刀插进江南的泥土里,这里土丘略高,虽然有雪,却还较为干燥,便是一屁股往地上坐去,也把方貌摁在身边坐下。
几百骑也在周边环绕,并不再打马去冲。
鲁达有话语来说:“洒家知道你们干这事,多少有些迫于无奈,但是,你们这么干下去,这世道不会变好,只会变得更差!”
那方貌听到这番话语,那本已无神的目光陡然有了神采,立马就答:“朝廷昏庸无道,奸佞盘剥无情,百姓任人宰割,怎么都是活不得,揭竿而起,有何不可?”
鲁达点着头说:“倒也无甚不可,洒家以往也不懂得这些,洒家的心思以往也鲜少多想什么事情,只是而今里,多想了一些,你不想任人鱼肉,却又鱼肉起了他人。”
“我鱼肉了何人?”方貌铿锵来问,便是问心无愧。
鲁达其实在喘粗气,他着实也累,身躯过于庞大,力气过于庞大,从来不善久战,只待稍稍平复了一下气息,便是再来说:“你要杀贪官污吏,许也说不得对错,但你这麾下十万之人,皆杀的是贪官污吏,皆抢的是贪官污吏,那杭州城里的百姓,江南几十州县的百姓,都是贪官污吏?”
方貌答得一语来:“本王自是严加管束了麾下!”
“但你,管束不住……”鲁达是一个不想事的人,但他却从来又是一个极其通透的人,他不想事,不代表他想不明白事。
鲁达一语,方貌凝噎。
却是方貌噎得片刻,也有话说:“做这般改天换地的大事,岂能没有牺牲?”
“做大事……”鲁达唏嘘一语来,抬头又看了看,抬手一指远处在移动的大纛,说道:“你看,那位贵人,他也在做大事,他也带来许多牺牲,兴许也有无辜,但他不肆意,他麾下的军汉更不敢乱来,也不会乱来……”
“自是成王败寇,本王在此一败,你自怎么说都有理,本王若在此胜了呢?道理自也在本王!”
方貌别过头去,刚才的情绪尽扫,这一刻,便真是视死如归的模样了。
“你们啊,不该如此,兴许是不该如此裹挟,想来起事之初,你们兴许占得几分大义,从你们而行之人,多是心怀激愤之辈,所以,许多人随你们上阵,便是真能效死,你们也能拢得不少精锐,何以如今是这般局面?”
鲁达,一语中的。
方腊麾下,为何会有那前赴后继的精锐?
只当都是教派洗脑?显然不全是,是这江南,真有许多人在无比愤怒与仇恨之中揭竿而起,这才是民心,也是奋勇敢死的力量源泉之一。
何以现在局面至此了?
是那百万贼,来得太快,过于良莠不齐,牛鬼蛇神尽收在手,却又管束不住,那些没有真正念想的人,一旦掌握了绝对的武力,他们的武力,便会肆无忌惮,任意施为……
那本有的一点大义名分,很快就会被消耗殆尽。
那太湖四贼,或说太湖四杰,本也不喜朝廷,为何又不愿从方腊?
也如那湖州城中,达官显贵只是少数,但那些百姓竟也愿意帮着抵抗贼寇,这就是问题所在。
鲁达还有一语:“你们今日之败,许是战之罪也,更多却不是战之罪,是你们自己走向了败亡之路!”
方貌似也在想,便是这道理完全反转了过来,头几日还在为百万之众而高兴,怎的忽然就变了?
只回头去看,看那十万人撒满天地去逃……
方貌知道,兴许眼前这个巨汉说对了什么,至少说对了一点点……
按理说,江南之地的百姓,应该是箪食壶浆来迎圣公之军,那苏湖之地,更是朱勔苛政的重灾区,更该如此!
那太湖之贼,还把朱勔刺杀当场,更应该出兵来援来迎……
怎么都没有发生呢?
方貌还是回头去看,一百多里之外,就是杭州,杭州城内,此时此刻,在发生什么?
那大纛来得极快,四五百步的距离,健马片刻就到,那位朝廷先锋大将,已然就在近前。
巨汉起身去迎,那位大将翻身下马。
方貌也去打量,一个年纪轻轻的汉子,模样硬朗周正,不比刚才那巨汉高大体宽,却是迈步走来,龙行虎步。
那大将上前来,低头看了看方貌,又去远眺战场,看得好几番,才回头来说:“倒是意外之喜……”
鲁达嘿嘿笑着:“哥哥,洒家也是意外,只道这厮是不会逃……”
这意外之喜怎么办?
倒也简单,苏武明白一个很重要的道理,当今天子,其实有一个很重要的特质,那就是很喜欢很需要情绪价值。
这般的贼王,那就是最好的情绪价值,让这贼王趴在天子面前不断请罪,天子的情绪价值就拉满了。
只要你能给天子提供无与伦比的情绪价值,那天子就会加倍奉还,对你好得如同至亲。
“哥哥,接下来怎么办?”鲁达来问。
“回湖州再驻扎,往后攻坚之战,当与友军同袍共同奋战!”苏武答着。
野战,差不多打完了,兴许还有一两回,但再也不会有这般的场面了,方腊之军,往后定是据州县城池而守,只求退敌,不会再随意出击了。
抓到了一个反王,这份功劳,也算足够足够大,到时候再想办法把方腊擒拿在手,这场战争的主要功勋,皆在苏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