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迟迟无法入睡的皇帝想到这件事,心里又是一声叹息。
他知道,
霍嬗这么做,是在维护他的太子舅舅。
甚至他心里还很明白,
江充的言行举止,的确有挑拨天家父子的深意。
但有些东西,
知道归知道,做起来又是另外的事情。
毕竟比起怕死,皇帝更怕失去权力。
哪怕有卫青死前的嘱咐,
他也没办法在自己已然强壮起来的长子面前,保持豁达开朗的心态。
……
“为什么愁眉不展呢?”
当夜风吹拂过窗台,皇帝翻来覆去,总算发出轻轻的鼾声后,
梦里,
同样苍老,但莫名一副被人殴打过的先梁王刘墉,正在跟自己许久未见的堂哥打招呼。
皇帝有些惊讶。
他眼下,很少在梦里见到自己的亲友,
即使思念卫霍,也只在离别的初时,于梦中浮现过他们的身影。
“你这个……”皇帝指了指堂弟脸上的痕迹,“怎么回事?”
刘墉听了,顿时垮起自己那张老脸,跟堂哥哭诉起来,“你还记得我年幼时,差点放火烧了宗庙的那件事吗?”
“现在我死去了,于冥土之中见到了祖先,受到了这迟到已久的责罚。”
“我曾祖打得我好疼啊!”
“如果不是我跑得快,只怕还要被他打断腿!”
皇帝回想起当年——
刘墉的确提起过这件事。
他当时还特别得意来着,觉得自己发现火焰燃起来后,凭借一发大放水术就将之浇熄,可谓机智!
至于放水的时候,不小心溅到了老祖宗的牌位上?
那可不重要!
现在好了,
阳世的刘墉脑子不够,记不住这件小事,底下的老祖宗却是心心念念着,就等他死下来呢!
“唉!”
老迈的梁王顶着自己青红交错的脸,对皇帝堂哥恳切的说,“总而言之,还请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不要做令亲者痛之事……”
“我刘氏先祖在天之灵,可是会看着这一切的。”
说罢,
梦境逐渐的散去,
皇帝还没来得及发出挽留,就沉入昏暗的夜中。
他终于无牵无挂的睡了过去。
阴间,
刚刚托梦完毕的刘墉,捧着自己多彩的脸蛋呲着大牙,对身边的卫青说,“我放弃了给子孙托梦,让他们给我准备足够贡品的机会,去劝告天子。”
“希望他可以想开一点,不要辜负我的牺牲。”
卫青跟着点头,夸赞起了梁王的牺牲。
第390章 惠安
之后的一段时间,
皇帝离开了五柞宫。
他开始巡视起属于自己的陵邑。
陵邑,
是汉朝开创的新制度。
当皇帝的陵墓修建起来以后,为了表示重视,汉廷会把一些地方百姓,迁移到陵墓附近,建立起新的城邑,守护着死去的汉家天子。
这项制度是很好的,
起码它端出了“孝”这个令人信服的理由,能够理直气壮的迁移地方豪强,削弱他们在当地的力量,让朝廷的权力得到延伸。
只是,
在皇帝持续不断的各种折腾后,豪强早已应迁尽迁了。
更何况皇帝的陵墓广大,旁边还有许多臣子的陪陵。
这让陵邑的规模也跟着扩大,迁移来的人口跟着增多。
天底下哪里还有多余的豪强,来填充这座庞大的陵邑呢?
因此,
当皇帝到来的时候,
他见到了一些形容消瘦的人。
这跟他想象中的很不一样。
毕竟在皇帝看来,既然迁移的是豪强,那么他们囤积的财富,除去被朝廷拿走的那部分,其他的自然要花费在新的居住地上。
用被迁豪强的钱,
建设自己的陵邑,让自己死后也能感受到旁边的繁华和热闹,满足他那放纵不羁的天性,
这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
但为什么,
为什么这些人会这样消瘦呢?
当皇帝发出疑问的时候,那些人便说,“我们是附近的人家,为了谋生,自愿迁移过来的。”
在卫霍去后,
皇帝仍旧在坚定的打击匈奴。
但那两颗璀璨无比的将星陨落后,大汉再也没有取得像漠北之战那样震撼的战果。
一些汉将也在后续的战事中,或死或降。
这让大汉的军队基础,位于长安周边六个郡的良家子们,也被大量消耗。
而当青壮失去后,周边留守的老幼妇孺,又该如何?
替皇帝守陵,
这是一个说起来脸上有光的事情,朝廷对于诸多陵邑,也屡屡施以恩遇。
所以有些人愿意离开乡土,迁移到这里。
底下的臣子对此,则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因为豪强不够用了,自然需要百姓顶上。
不然皇陵周边冷冷清清的,
臣子家里也会跟着冷清起来。
皇帝听了他们的理由,沉默了许久。
他喃喃道,“陵邑都这样了,其他地方又会是什么样子?”
随即,他下了新的命令,要去周边的郡县看一看。
于是车轮滚动起来,带着由于老迈,已经很久没有出来四处游玩、观看民间风景变幻的皇帝,走过很多地方。
皇帝一路看去,只一路沉默。
他坐在那华丽的车架上,闭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等到回到宫中,
皇帝才沙哑着开口,对霍嬗说,“你是冠军侯的子嗣,心里对打仗是怎样的看法呢?”
霍嬗是上过战场,立过军功的。
他享受战争带给霍家的荣耀,本该像秦时那些饱尝军功爵制好处的权贵那样,支持这“立身之本”。
但他却说,“打仗是一个国家必行的事。”
“但一个国家如果想要强盛,就不能只会打仗。”
皇帝听了他的话,看着软垫仰起了头,神色看上去有些疲累。
他忽然换了个话题。
“你知道那位来自夏国的惠安大师吗?”
“知道的。”
霍嬗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璀璨的光头。
惠安,
是多年以前,经过西域来到长安的佛门弟子。
他独自一人跨越数千里之遥,希望来中原求取“正法”的故事,吸引了许多贵人的关注。
而惠安这个年轻的比丘,
也凭借自己的口舌和天性,以及对此时的中原君子们来说,从未接触过的,很是新奇的佛教理论,得到了不少人的帮助。
如今,
他已经在长安的郊外修建起了简单的寺庙,跟附近的一些百姓供奉起了佛陀。
霍嬗曾好奇去看过他,然后对着他那浑圆的脑袋发表赞叹:
“难怪会有人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
“原来人没了头发,会变得这么丑啊!”
“幸好我家里没有秃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