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十三冷笑一声:“呵,求生不得并不是极致的痛苦,求死不能才是!老薛,继续上刑。”
薛阎王拿着剔骨刀在方悠山的前胸比比划划,猛然间,他将刀尖儿挑入方悠山前胸的皮肉。
方悠山大喊:“别,别。我说,我说!”
林十三命令薛阎王:“停手。”
方悠山道:“这是明摆着的事。罗郎中是严阁老、小阁老的人。老罗一个正五品官员,敢做出煽动振武营兵变这么大的事,自然是受了严阁老、小阁老指使。”
林十三道:“南京离京师远隔千里之遥。阁老、小阁老为何想看到振武营兵变?振武营的丘八反叛,于阁老、小阁老有何好处?”
方悠山尚不知严党和徐党联手上奏疏请削备倭兵之事。
他道:“我猜,严阁老父子不想看到倭寇平定。振武营是备倭营,跟浙江的戚部、俞部性质相同。振武营兵变,严阁老父子便有了理由裁撤戚部、俞部。”
林十三吩咐张伯:“记录在案。”
林十三问一句,方悠山便答一句。一个时辰后,张伯写好了一份洋洋两千言的供状。
这份供状若递上去,别说罗龙文要人头不保,严嵩父子亦难逃干系。
林十三吩咐张伯:“将供状递给案犯查看。案犯无异议便签字盖手印。”
方悠山看了看供状,在上面签上了自己的大名,盖上了手印。
林十三收起供状:“将案犯暂押下去。”
薛阎王将方悠山押了出去。问案房中只剩下林十三、张伯、李高三人。
张伯道:“十三,这份供状若公之于众,罗龙文和严家父子恐怕要大难临头。”
“煽动兵变在历朝历代都是大忌。不管皇爷用严嵩父子用的多么顺手,他们爷俩这一回都在劫难逃。”
“话说回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严嵩父子即便失势,他们在朝中、地方依旧有大量党羽。那些人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整你,杀你。”
林十三道:“师父,我这段时日一直在想,我是该继续做百官口中的‘弄臣’,还是做沈炼、杨继盛那样铁骨铮铮的诤臣。”
“严家父子为了一己私利,至东南百姓安危于不顾。不惜置东南百姓于水火。”
“我若再去做严家的孝子贤孙,那我还算是个人嘛?”
“我可以不做什么锦衣卫千户,可以不做皇家传奉官,但是我不能不做人!”
“人和禽兽还是有区别的。人或多或少有一丝良心。禽兽没有!”
“这份供词,我会如实呈递皇爷。为了戚部、俞部的将士;为了胡宗宪的抗倭大业;为了东南的百姓!”
张伯颔首:“你颇有弘治、正德两朝锦衣卫大掌柜常风常侯爷遗风。常风也曾跟刘瑾兄弟相称。后来刘瑾弄权,把朝廷搞得乌烟瘴气。常侯爷毫不犹豫的跟刘瑾决裂。”
李高在一旁道:“林大哥你放心。严党那帮王八蛋算个瘠薄!你一心一意为了朝廷、百姓做事,我姐夫会保你。”
李高的身后是裕王府,他的态度等同于裕王的态度。
就在此时,一名小宦走了进来:“林千户,应天巡抚赵贞吉要见您,正在客厅等候呢。”
林十三皱眉:“三不沾?他鼻子倒是很灵。”
张伯问:“那厮你见是不见?”
林十三道:“见是要见的。我倒要看看三不沾憋着什么屁。”
林十三来到了客厅。
赵贞吉正在跟杨金水对坐喝茶。
杨金水笑道:“十三来了。你们聊,我不掺和。”
说完杨金水识趣的走了。
林十三拱手:“赵部堂,您不在苏州主持防汛大计,百忙之中回南京找我这个小人物,想来是有差事交待我办吧?”
赵贞吉狡黠一笑:“你不是小人物。我也没能力交待你办差。”
“我来,是与你做一桩交易。”
林十三道:“愿闻其详。”
赵贞吉道:“你可愿做裕王府护军指挥使?若裕王继位,他老人家的护军指挥使铁定能做五军都督——大明的最高武官!”
林十三笑道:“天上没有掉馅饼的。您的条件呢?”
赵贞吉道:“你得把方悠山交给我。我猜你已经审讯过他了。若有供词,将供词一并给我。”
林十三问:“这是裕王的意思?”
赵贞吉笑而不语。笑而不语就是默认。
林十三岂能让赵贞吉蒙了?他道:“李妃的弟弟李高一直跟在我身边。没听他说裕王想要方悠山啊。”
其实林十三已经猜到,赵贞吉这是在打着裕王的旗号跟他要人。
林十三的言外之意是:三不沾,别他娘拉大旗作虎皮。裕王的小舅子天天跟我形影不离。你唬不了我!
第211章 绑架
赵贞吉见被识破,尴尬一笑。
林十三主动问:“恐怕是徐阁老想要方悠山吧?”
赵贞吉道:“不管是谁想要这厮。只要你把他交给我,自然有人把你捧为裕王府的护军指挥使。”
“做储君的护帅,不比你在南京锦衣卫做个闲散官儿强多了?”
林十三心中暗道:呵,徐阶真打得一手好算盘。算盘珠子都快崩人脸上了。
若把方悠山交给他,他会先息事宁人。默许严党裁撤戚部、俞部。
这样一来,胡宗宪在东南数年的苦心经营将毁于一旦,倭患会依旧猖獗,江南大族将继续在走私贸上赚的盆满钵满。
待到时机成熟,徐阶再借着方悠山之口公布振武营兵变的真相,彻底击垮严家,取而代之成为大明的宰阁。
赵贞吉见林十三默不作声:“不想要高位,想要钱也可以。你说个数字。”
林十三道:“高位我不要,钱我也不要。”
赵贞吉皱眉:“哦?那你想要什么?”
林十三答:“良心。”
赵贞吉一愣:“你要杀掉方悠山,替严家隐瞒罪行?”
其实这也是一种能够让徐党接受的结果。
方悠山一死,兵变的真正原因无从查实。虽无法扳倒严党,至少东南的走私生意能够保全。
林十三没有回答。
赵贞吉道:“不管你交不交人。我都希望你明白,我只是一个传话的而已。并不是我想要方悠山。”
“六天前我家里传来噩耗。我父亲病故了。我正在跟我的副堂办理交接。交接完成我便要回乡守制。”
“朝廷里的是是非非,我实在没心情管。只想尽早回乡当个孝子。仅此而已。”
三不沾不愧是三不沾。把找林十三要人的事情都推到了徐阶头上。
林十三闻言拱手道:“啊,赵部堂请节哀顺变啊!”
赵贞吉站起身:“好了。你不愿交人,我如实回禀徐阁老就是,再会。”
其实赵贞吉也没想到,林十三一个小小千户,竟下定决心与整个严党为敌。
赵贞吉走后,杨金水来到林十三面前:“三不沾走了?”
林十三颔首:“走了。他父亲病故,说是要回四川守制去。咱们这位赵部堂呦.”
赵贞吉是个复杂的人。
出身于四川的赵贞吉自小便是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神童。十五岁时他读了王守仁的《传习录》,成为心学门徒。
十九岁他在般若寺带发修行,自号洞巾道人。准备一生钻研佛学、心学、易学。
二十一岁,在父亲的以死相逼下,他才离开般若寺,心不甘情不愿的前往成都参加乡试。
这场心不在焉的考试,他最终名列第四,成为举人。
中举第二年,赵贞吉的母亲故去。精神导师王阳明也故去。
赵贞吉感觉人生虚幻,再次在寺庙中带发修行,过了整整六年与佛灯、古卷为伴的日子。
二十八岁时,父亲再次以死相逼,逼迫他前往京城参加会试。赵贞吉再次心不甘情不愿的踏入考场,杏榜提名。
殿试那日,嘉靖帝出的题是让贡士们分析贾让的治河理论,得出当下治河的办法。
这在策论中属于偏题。
三百贡士只有三十几人读过贾让的《治河三策》,答卷切题。其余人都是四处海扯,拼凑华丽字句。
这三十几个博览群书的人当中,自然包括赵贞吉。
一众殿试的辅臣本来拟定赵贞吉为一甲第二名榜眼。嘉靖帝却评价赵贞吉的答卷“语直”。将他置于二甲第二。
一甲只有三人。二甲第二等于金榜第五。这已经是一个祖坟冒烟的名次了。
刚金榜题名做了官儿,他就上了《请罢三殿工程疏》,把重臣严嵩骂了个狗血淋头。
三年后,赵贞吉又上奏疏痛斥嘉靖帝沉迷修道问仙,做了海瑞的前辈。上完奏疏他便请求还乡治学。
嘉靖帝顺水推舟:朕不杀你,你滚吧。
直到三十四岁时,他才被重新启用。得到了一件苦差事,出使西北。
之后他的官运不怎么样,入仕十五年仅仅升为正六品的国子监司业。究其原因还是因为“直”。
嘉靖二十九年,庚戌之变。鞑靼兵临京师城下。
兵部尚书丁汝夔说要放弃外城。身为六品文官的赵贞吉却跟朝廷夏官硬杠:外城破则京师破,大明亡。
那时的他四十二岁。
在那个兵临城下的夜里,六品文官赵贞吉换上了一身甲胄,登上了西直门的城墙。“三日甲胄不卸”。
为防备鞑靼进攻,他甚至成了军事发明家。命人将火药装进陶罐里,埋在城下。
说句题外话,后世说戚继光镇守蓟州时发明的“自犯钢轮火”是地雷的老祖宗。
殊不知“自犯钢轮火”便是戚继光从赵贞吉发明的火药陶罐改进而来。
庚戌之变时,赵贞吉称得上是一个忠勇之士,文官楷模。
因在西直门上的英勇表现,赵贞吉得到了嘉靖帝赏识。官越做越大。
同时,官场也像是一个磨盘,将他的棱角磨平,将他的“直”碾的粉碎。
接下来的十几年宦海沉浮,赵贞吉一路升迁,但也慢慢变成了“三不沾”。
赵贞吉没从林十三手中要到人,准备回乡了。
说句后话,若干年后,一个人将再次点燃赵贞吉内心深处埋藏着的刚直,使之成为大明新政的闯将。
那个人名叫张居正
镇监府大厅内,林十三将方悠山的供词呈给了杨金水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