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能想象到这五相有名有实之后,历经多年会是什么样的格局:如果皇帝的才干不够,那么不见得还能稳稳驾驭住这种格局。
而后开始依次举行的,是进贤院、施政院、枢密院的内部会议。
进贤院、施政院那边的都相对简单,就目前而言变动不大。
但枢密院不同。
朱常洛移驾武英殿,在那里,除了田乐和李成梁,兵部侍郎、五府都督和部分勋臣也奉旨到了。
田乐此时才说出自己心底里的一些隐忧。
“陛下,这武英大学士,臣之后每一任如何……”
李成梁和张维贤都看着朱常洛。
武相必定是文臣出身,枢密院当中虽有勋臣、武将,却也有大量文臣。
田乐表面上问的是他自己之后,实际上问的是皇帝之后。
兵权以这种形势让文臣能够更加深入,将来会不会有社稷之忧?
当然是会有的。
朱常洛只说道:“自此后,军务自成一体。武英大学士必是孤臣,兵部官员则有进无出。”
两个兵部侍郎心中一震:这就被框死了?
“朕不妨直言,今后枢密院体系除武英大学士之外,毫不过问其余朝政,只专管军务。”朱常洛看着那两个兵部侍郎,“军务,是需要专精的。即便只是纸上谈兵,也要知兵,不是随便什么文臣就能过来对兵事指手画脚。同样,军务也不可凌驾于朝政之上,寻常时候要遵从大局所需,万一之时则闻令而动。”
他伸出了三根手指:“其一,朕自内帑专为枢密院上下设津贴。其二,朕责令每年专列军务开支,其后只是枢密院内专责监审。其三,朕此次下定决心大改中枢衙署,倒有大半是为了枢密院。”
到了他们面前,朱常洛再不藏着掖着了。
最重要的当然是兵权,其他四相的设立,本质上是彻底拿到从上到下完完整整的兵权。
要给军队体系看到的,是更大的空间。
从边军到地方卫所,从京营到长江水师,从军屯到兵备,从武将铨选擢迁到将来举国上下的军事体系,李成梁没想到皇帝有这么深入的思考。
甚至于枢密院内部的衙署改革方向也十分清晰,实在称得上外部丝毫不受其他体系钳制、但内部则彼此钳制的系统。
“练兵,改进兵器,培养将才,了解情报,严肃军纪。”朱常洛看着田乐,又看着李成梁及其他武臣,“朕把话说得更明白一点,什么清丈田土、考察士绅、厉行优免,这都是为了富国强兵的一时之策。朕能为大明开拓更多财富,这才不会有你争我抢渐渐离心的危险。”
李成梁眼中异彩连连,却又有些遗憾年纪大了。
哪个彪悍的武将不喜欢有如此进取之心的皇帝?所谓开拓财富,自然就是开疆拓土。
“要走到那一步,需要走出开疆拓土得不偿失的怪圈,要有更大的格局、更好的法子。”朱常洛不容置疑地说道,“朕有!三侯五伯只是开始,朕实岁才二十,朕是有心远迈汉唐的!”
皇帝明明白白地说出他的野心,在座最激动的就是武臣。
从如今局面到远迈汉唐,那么大明要多出多少勋爵悍将才行?
“但这第一步,是稳住内部,富国强兵!”朱常洛又看着田乐和两个兵部侍郎,“即便有设五相共治,添官加俸,选贤任能,但要能把赋税收上来,以后能越收越多却不害小民,枢密院仍要做好时刻平叛剿乱的准备。”
听着这寒意森然的话,武臣们更激动了,两个兵部侍郎则更加心惊胆颤了。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朱常洛大手一挥,“今年草创,朕自内帑拨银两百万两,以为津贴及诸多耗用。其后每年,除国库列支军费之外,朕每年专拨一半金花银六十万两予枢密院。枢密院上下,大明诸军,做好征战准备!”
田乐现在懂了,虽然枢密院体系里也有大量文臣,但他们将被转化成为武官之中的文职,拥有属于自己的独立利益体系,与武将们的荣辱完全捆绑。
一切又系于皇帝对军费的全力支持。
这当然需要皇帝拥有足够的财计余力和意愿,皇帝之后其他的皇帝能不能搞定这件事,那又不属于枢密院该考虑的问题。
只要皇帝有这个能力犒军、养兵,那么兵权悉数在握,皇权便安稳无忧。
一下子两百万两的大手笔,众人颇有些震撼。
……从以前太上皇帝的“搜刮”结余,到截至如今尤其是去年江南大案的各种抄没、官员退赃进献为大婚贺礼,皇帝内帑里还有多少银子?
这大概才是皇帝如今最大的底气所在吧。
朱常洛目前确实仍有钱,就算拿了钱投入到昌明号,就算去年还有各种借支犒赏。
原本内帑就结余有四百多万两,后来先是从召回来的矿监税使和山海关民变一案抄没出来的钱,内帑一下子就将近两倍。而去年江南大案,程家能成为天下闻名的江右大商,有多富?上百家江南士绅的问罪及那一大批退赃以大婚贺礼呈上的银子,又是多少?
钱只是放在库里,就毫无用处。
除了筹建枢密院体系所需要的银子,朱常洛用完这些钱都比刚刚手握大权时富裕。
若是他愿意,甚至现在就能拨银把紫禁城内新的外朝区域建成,毕竟贺盛瑞能省钱。
但这笔钱不如用来让贺盛瑞去把那遵化的军工园搞起来。
而新格局下的外朝,当然需要朝臣们有参与感。
这参与感就是把厉行优免推行下去,群策群力把银子收上来。
快的话,今年举国退赃免罪,就不知道是多大一笔天文数字般的银子!
第203章 北京改了,南京呢?
迎两位新的大学士……不,“书相”与“台相”的诏令奔赴浙江与河南。
具体细则还有待将来完善,但是沈一贯辞任、定国公徐文璧薨逝近半个月之后,就在朝野还议论着会不会增补阁员、增补几员的时候,大明的朝堂忽然有这么巨大的变革。
一房四院,虽仍以大学士之衔领之,却已有宰相之实。
私底下,对这五个位置的新称呼则体现了官员们内心的渴望,还有因为皇帝略松相权的大胆。
太祖曾有言,敢言设相者斩之。
但大家现在已经开始称呼御书房中极大学士为书相。进贤院太常大学士、枢密院武英大学士分别为文相、武相,施政院皇极大学士和鉴察院谨身大学士分别为辅相、台相。
九卿之中,田乐成为武相,按过去的潜规则他是没资格的,因为他不是翰林出身。
但现在规则被皇帝直接打破了,那些没翰林出身的三品以上无不怦然心动。
事情也自然不会受到所有人的欢迎,六部诸衙除了过去的礼部,其余部衙首官头上也骤然多了个顶头上司。
关于上下统属和职权范围的争议又怎么会少?
朱常洛的解决办法也很简单:其实无非总领协调与分工领办的关系。一房四院辖下直属衙署的首官都兼这“相院佐衔”,内部大事,实则又是数人参议。
各佐官也不是应声虫。相权虽然可以像过去一样在题本上给出自己的意见,甚至要求一些事该怎么做,但各佐官衙署内部的事务若无佐官的署名,拟好了意见的题本就呈不到皇帝面前。
朝堂格局一下子变成了最中枢由皇帝与五相议定军国大事方略,朝廷中枢则由一房五院内部的相臣及佐官们商议妥当,而后再经由中枢施行到地方。
本质上与过去的变化不算大,但名分和位置则大大不同了。
更别说皇帝有意改建紫禁城,辟出外朝,君臣共治。
当消息往南传到大名府长垣县时,已经是六月。
李化龙进入了守制丁忧的最后一个月,按之前旨意,他下个月就该要启程进京面圣。
这段时间以来,李化龙已经做了那条“软骨虫”,投献在自己家的田土人丁都清理了出去。阖家上下该优免多少,他也不去触那霉头。过问了此前大大小小的事之后,也让族中都去县里“自首”了,还退去了三千多两银子的“赃”。
实际上哪会只有这么点“赃”呢?
大名府毕竟还属于北直隶。今年查案查出来的官绅害民也免计于将降优免案件数目的诏令下来之后,各地其实已经借推行政令之名大肆办案。
不管是哪个地方,但凡地方官还有一些掌控地方的志气,或者仅仅是出于私欲,那么这都是一次大洗牌的机会。
扶持亲善自己的乡绅为里正,借推行政令之名大查特查那些心存抵抗之意甚至只是犹豫不决的乡绅人家,破家都不算罕见。
李化龙族中因为率先相应,仅仅退了三千多两银子的“赃”,不仅免于罪而且让族老做了一乡里正,到现在这时候他们自然佩服李化龙的先见之明。
“于田这《抚辽疏稿》,莫非是不愿去南京,意在再回辽东?”
李化龙家里,来探望他的是刚好到了长垣来考选太学生的府学教授。
如今府州县的学官都定了或者提高了官品,升任大名府头号学官的吴嵚是李化龙昔年恩师。那时候,吴嵚仅仅是长垣县学教谕。
“闲来无事,抚辽、平播之时学生上奏的诸多奏疏都理了出来。”李化龙很尊敬这当年的老师,“恩师为何说学生不愿去南京?”
“是非之地嘛,你素来端谨,长于谋身。”吴嵚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京师里的消息,于田也听说了吧?”
李化龙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早有书信先来。”
“一房四院,五相佐君共治天下。”吴嵚感慨不已地说道,“再加上地方学官考选太学生,学籍监察御史考察士绅。自万历二十八年夏日里陛下暂监国事,撤了矿监税使。到如今不过短短两年,大明当真大大不同了。”
“是啊。”李化龙只是如此附和了一句。
“于田!”吴嵚严肃地看着他,“你文才武功,都是一时之选。如今是北京中枢衙署大改,南京却仍如旧制!两京大不一样,你自然能看出去南京绝不是这么简单。”
李化龙当然看得出来。
过去两京所设置的衙署几乎完全一样,只不过北京有皇帝、内阁,而南京则是镇守太监、守备厅。
现在北京中枢衙署变成了一房四院,那么这五相是不是该一直管到南京部衙?
南京和南直隶的将来会是什么样,此刻真的没人能断定。
那可是像北京一样的近千个京官官位啊!足足占了此刻添官之后大明官员数量的近一成!
“恩师怎么看呢?学生该不该面圣时奏请另行任用?”
“论做官,我可远远不如你。”吴嵚却笑了起来,“该如何决断,你自然心有定见。我顺道来看看你,只有一句忠告罢了。”
李化龙严肃地行了一个学生大礼:“请恩师赐教。”
“观你为官二十八年,谨慎有余,一步一个脚印。从知县到主事,再到郎中、提学佥事、左参议、提学副使、右参政、太仆少卿、右通政、辽东巡抚、兵部右侍郎,大明多少官职你都做过了。为师忠告只有一句:陛下锐意至此,渴盼谋国之才。”
李化龙听完沉默了许久,然后轻叹了一口气,再次谢礼:“学生谨记。”
没错,他几乎就是一步一个脚印地,从小小知县一步步走到如今兵部右侍郎的位置。若不是他的才干,率领二十余万平播大军的主帅又怎么会没有一个尚书兼衔呢?
如今,皇帝要他去南京做兵部尚书,这却是实打实的二品大员了。
大明的二品文臣是有准确数目的。
六部尚书,都察院左右都御史,这些是正二品,整个大明一共十四员。
地方上,以都御史衔为督抚者,不定员。
其余,则是一共二十六个从二品的左右布政使。
大明并没有正一品、从一品的实职文职,文臣只有三公三孤及柱国这些一品衔罢了。
所以到了正二品,实则上面就只有过去的内阁大学士在实际地位上高于这寥寥数十个文臣。
如今则开了无翰林出身者为“相”的先例。
吴嵚希望他抓住机会,少点谨慎。
“有田希智在,北京兵部尚书不如南京兵部尚书。”吴嵚又说着,“时过境迁,过去尊养之地,如今确是立功所在。”
“学生明白了。”
现在,李化龙也越来越想和皇帝见一面。
仅凭书信,总无法将如今的朝局看分明。只察觉着地方上已经“民怨沸腾”,官场之中虽然怨言同样不少,但又愿意顺势而为。
李化龙知道很多地方的乡绅大户现在开始抗拒“孝敬银子”了,但地方官也有办法。
皇帝似乎早就懂得这一点,所以才先允地方多加存留,设勤职奖廉银和公办银。
但把过去的私相授受变为明取之后呢?可能再过几年,地方官吏要比地方乡绅更难对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