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宗耀明 第213节

  此前没有与沈鲤深入去交流,因为朱常洛要让他先去做,先去碰到钉子、遇见问题、产生思考。

  现在他有了刑部也该归鉴察院的思考,那就说明时机成熟了。

  超然的君权、敏感的军权、重要的人事权、互相制衡的法权、让人又爱又恨的财权……偌大的帝制国家,权力的类型实在太多,纷繁复杂。

  上有皇帝为稳固君权而人为分割打散的权力结构设计,下有百官凭借官位、关系、政策立场而重组起来的实际权力脉络。

  厘清不了,所以沈鲤才想着一定要影响到一些重要位置的人选。

  权力边界就越来越模糊了。

  这一次夜话很深入,朱常洛说了许多心里话,让沈鲤很震动。

  他一直以为皇帝既设了实职宰相又一分为五,只不过仍旧是分而制之,但没想到这是第一步,皇帝也是真的准备将来信任这些实职的宰相们。

  “分设一房四院之后,衙署各有归属,现如今也不过是过渡阶段,有诸多不合理的地方。但符合过去的大体规矩,承上启下,实际运行的过程里自然出现纷争。有了纷争,才有商议、妥协。最终,这边界是要越来越清晰的。到了那一步,才谈得上去好好厘清。”

  朱常洛唏嘘说道:“君臣既有别,升任宰辅,那就是位极人臣了。权力当然是太诱人了,总有人不满足。不能以臣代君,但总有通过人事、党羽、科道等诸多方式扩大实权的法子。心思花了更多在权争上,自然没有那么多精力花在国政上。朕这一生若能让大明有一个能齐心协力花更多心思在国政上的中枢,大家不再担着巨大风险谋求更大权力而是真正各司其职,那就已经是旷古功业了。”

  “……臣一生自诩无私,也不由自主陷了进去。”

  说话的气氛到了这里,哪怕皇帝说出了什么“以臣代君”之类的话,沈鲤也没有惊惧不安了。

  “说到底,重臣们虽同出儒门,却称不上同道同志。平生志向不尽相同,大小有别;立身处世各有性情,思虑决断的习惯也不一。”朱常洛无奈地摊手,“朕这几年心得,那格物论和致知论的深意,太常宰不就没去好好琢磨一下?人事大权朕都放在了进贤院,他也陷在了权争了,舍本逐末。”

  沈鲤若有所思。

  “其实就是御台早年所求索的。”朱常洛没有讳言,“选任谁容易,有什么法子保证选任出来的人在志向上、处世原则上、做事方法上都好,这才难。朕让御书房底下设了通政学苑,如今不也是走个过场?但毕竟要有开始,出仕之前该怎么教,选任官员时应该看重哪些可以宽容哪些,选定了人之后该怎么尽快熟悉新职位做出什么成绩来,出任后该怎么考察怎么监督,把这些问题研究清楚比什么都重要。”

  “……吏治上,臣应该只专心于如何考察监督。”

  “是啊。”朱常洛点着头笑道,“御台不觉得,这正是你昔年想编好新会典,从此一切井然有序的那件事吗?只不过,这次有朕,而且要考虑得更细致,更周全,集君臣之智,一两代人的时间去做。”

  “臣谨受教!”沈鲤心里的意气忽然茁壮起来,毕竟从青年时就有的理想得到了肯定,虽然方法不一样了。

  朱常洛站了起来作了一揖:“夫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朕虽有心,却要仰仗贤臣们一同切磋商讨。如此大明不失百代之基,若能政通人和,则生民幸甚。以公心行事,纵然方法有些问题,朕能宽容理解。有纷争不怕,遇困顿不怕,朕只怕御台遇难而退,心灰意冷。身处浊世而心向光明,如此才是大丈夫。台谏大权,拜托爱卿了。”

  

  一天之中心情跌宕起伏,此刻看着皇帝行揖礼,沈鲤站了起来,用心整理了一下衣服,又重新戴上了官帽,然后认真行臣礼。

  “臣家是团乱麻,朝堂更是一团乱麻。痴长七十七岁,今日得聆圣训,方知陛下胸襟意气,方知自己好高骛远。归德十数年只专心水利一事,倒是臣这一生唯一上不负天恩下不负百姓之实事。”他看着皇帝,双眼湿润,“臣愧受重托,敢不效死?”

  到这一刻,他终于把他一生自视高远的志向揉紧了,压死了,放低了,不再觉得按他想的那样做就能天下平。

  能做出一点微不足道的成就,已经堪称功德彪炳千秋。

  养心殿里君臣对揖,最后是刘若愚送沈鲤出宫。

  和白天时相比,刘若愚觉得沈鲤的步履好像一下子轻快了很多。

  虽然已经七十七了,但太晚了吗?

  只要在出发,就不算晚。

  沈鲤一路心情激荡,回到了家中之后,他第一句话就是告诉自己的老仆、管家。

  “明日一早,你亲自回一趟归德,叫族长、族老们,都来京城见我。”

  “……都来?”管家心里一惊,“年纪都……”

  沈鲤只是双眉一凛:“有我年纪大?”

  皇帝说得没错。

  连家事都处置不妥当,他还谈什么志向?

第264章 举大事

  吏部尚书定下了让陈荐来做,诏令去云南、陈荐再抵京,期间足足要有数月了。

  已经辞位的,还能视事的继续发光发热一阵,确实精力不济的,或由佐官暂署,或指代了人兼理。

  这其中,朱赓的身体最不好。

  虽然答应了再坚持坚持,但见到沈鲤被成功挽留而且焕发出一种新气度、吏部事改由吏部左侍郎暂署之后,他拜请先回乡。

  这回皇帝也直接允了。

  总领中书大臣几年间无功无过,唯一建树只怕是《学用》朝报的稳定刊行,但那也谈不上是他的直接功劳。

  这书相由谁暂署?

  答案是:李廷机。

  左都御史暂署总领中书大臣,云南巡抚升任吏部尚书。鉴察院虽然被剥夺了十三道监察御史们参与二品以上大员廷推的权力,但几乎已经是定下来了的两个人都出身鉴察院,朝堂变动耐人寻味。

  但陈荐还没来,朝堂上要暂时安静下来了。

  叶向高提心吊胆。

  不能再暂领吏部事,那么他就仍然只是在专管衙门呈上来的题本上票拟意见,而不能直接安排工作。

  这当然是皇帝对他的警告。

  他其实是有“案底”的人。皇帝一清二楚,泰昌元年劫毁漕粮一事,他也有参与。

  虽然那个时候只是表了表态,但他那时对皇权和国家财计的轻忽是存在的。后来率先跳反提供了线索,如今皇帝更让他来做这太常宰,当真是给他机会了。

  反正有案底,他又上了个奏本请罪。

  批复回来了,只有三行字:谈不上有罪。太常宰想做什么?该做什么?

  第一句话安了他的心,后面两句话让他开始思考。

  细思极恐,但既然无罪,就不能说皇帝在猜忌他想培植党羽做权臣。

  于是叶向高很苦恼:进贤院这人事权的尺度到底在哪里?到底该怎么做?

  皇帝既然有问题,叶向高总要回答的。

  四月初一朝会后的燕朝上,五相当中鉴察院两个人,虽然一个是暂署的。

  皇帝安排他去遵化时京城的事,看着沈鲤的神态,叶向高琢磨着是不是再寻什么由头与他就在奉天殿内一叙。

  那天沈鲤与皇帝单独呆了那么久,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朱常洛把叶向高的神态也看在了眼里,他默默看着叶向高为难。

  没有人是完美的,朱常洛想用进贤院去解放和统一思想,培育和选拔人才,在如今旧观念旧学问仍然还很强大的情况下需要一个相对没那么有“底线”的人持之以恒去做。

  哪怕以媚上的形式去做。

  学太岳的事情做没做好?学格物论致知论、宣扬圣君新学问的事情做没做好?

  今年会试改动如此之大,叶向高只惦记着朝堂大换血的那些好位置,反倒没有在本职上多想想。

  现在选用陈荐做吏部尚书,反手一个数月的冷静期,朱常洛也在看叶向高能不能想明白。

  想不明白,就说明他仅有一点小聪明,没有大智慧,难当大任。

  这是没办法的事。

  在百家苑做了三年学正,如今升任礼部祠祭清吏司郎中的徐光启还挂着太常学士的衔,但他毕竟还是要再历练一下资历。

  说到礼部诸司,文教这么大的事在礼部只是祠祭清吏司管的其中一样。

  大明的中枢衙署始终还只是第一步,仅仅设了一房四院,有些部衙增设了一些官位。

  但进一步的主管事务划分,还远远没有开始,因为既需要朱常洛有更高的威望应对大范围调整改革带来的动荡,又需要充足的财政实力支撑改革之后的具体事务推进。

  划分越明确,就意味着专门的衙门越多、京城部衙的权力要调整提高来督促地方施行,就意味着更多的高品官员和更多的专项开支。

  当然难了。

  四月初二,御驾东行。

  随驾护卫是三方:勇卫营五百,西凉伯达云亲自带着;京营五百,英国公张维贤亲自带着;天枢营结束乾清门轮值的一百人,张神武带回去。

  李成梁也跟着。

  伴驾的,枢密院文臣高层都在,既有田乐、李汶、刑玠,还有已经从辽东巡按调任枢密院军略堂右参谋的袁可立带着的孙承宗等参谋,军略堂只留了左参谋继续打理。

  另外则是兵备堂的掌印督堂赵士祯。

  他对朱常洛死心塌地,引为圣君。毕竟把他从一个小小的武英殿中书舍人提拔成为正三品的兵备堂督堂,足见皇帝对他的认可。

  赵士祯是个火器狂人,朱常洛寻觅这方面人才的时候,才经田乐提醒知道了这家伙。

  万历二十五年就上过《用兵八害》条陈给朱翊钧,建议制造番鸟铳,说白了就是借鉴番夷火器。

  这家伙还编了《神器谱》,什么“迅雷铳”、“掣电铳”、“火箭溜”、“鲁密铳”、“鹰扬炮”……不仅绘制图样,还对结构、制法、打放架势等一一详细说明。

  那迅雷铳,朱常洛知道时,赵士祯已经自己鼓捣着能从原来的连发五弹改进到连发十八弹。

  这样痴迷火力的官员,也就只有朱常洛这样的皇帝能殊恩拔擢。

  现在赵士祯当然很紧张又很兴奋了,毕竟皇帝这么多年给了他足够大的支持,遵化军工园的成果要接受皇帝检验了。

  而这一趟,枢密院如此多文武重臣伴驾。赵士祯不知道实际还要谋划大事,这么大的阵仗,说不慌是不可能的。

  

  他可花了很多军费啊。

  一同去遵化的队伍里,还有朱常洛如今唯一的一个姐夫。

  皇太后王喜姐只生了一个女儿朱轩媖,朱翊钧这嫡长女尚的驸马都尉杨春元是当年南城兵马司副指挥杨继的儿子。

  王喜姐是亲历了朱翊钧“传诏禅位”的人,朱常洛要善待谨小慎微的她。

  她的兄长在朱常洛安排的快谈轩事业里,她的女婿则在宗明号中任事。

  随行的还有王珣和他女儿慎嫔王佳月。

  不是什么御驾亲征,但皇帝先去遵化,再到天津那边昌明遮洋行的船厂看一看才会回京,中间时间并不短。对王珣来说,皇帝带着女儿,这又是安他的心、让他用心办事了。

  这么长时间独得恩宠,王珣当然盼着女儿也像张家族女一样受孕诞下皇子,或者说皇女也行啊。

  朱常洛就这样带着“奇怪”的阵容出发,坐在大马辇上,田乐、邢阶随驾在侧。

  这大马辇规格次于大辂,但车厢也小不了多少,里面除了皇帝之外再坐上两三人也是可以的。

  “搢伯有功啊。”朱常洛笑着说道,“这里虽还不是真正的傍海道,但只看这一段,蓟辽这些年在路桥上下的功夫不少。”

  “臣不敢称功。”邢阶实话实说,“京城四周自然平稳一些。到了山海关内外,还是要差不少。”

  “这傍海道沿线,必须持之以恒好好打理。”朱常洛说着,“虽有冻土泥泞,又许多低洼沼泽,辅以水利,再依托繁荣商路,在这一路讨生活的百姓多了,路终归是能越来越好的。即便将来老的卢龙道和古北道也重新可用了,傍海道终究更为平坦。”

  “陛下所言极是。”

  通往辽东,唐代以前都是出卢龙塞沿滦河翻越燕山山脉,再沿着大凌河前往东北。曹操征乌桓,走的就是卢龙道。

  到辽宋时,则是出古北口渡过滦河,在后半程与原先的卢龙道汇合。

  到了如今的大明,出了古北口就不是大明能完全实控的了,去辽东则是走辽西走廊。

  明明这条沿海的路线更加平坦,为什么以前不是首选?就是因为泥泞沼泽。未经好好开发的沿海低洼地带,反倒没有卢龙道和古北道的风险低。

  现在情况正在一步步改善。

  朱常洛感慨着:“要办的事真是太多了。若能让北方从此安稳,南方人多地少,总有人肯到北方来,出边墙过山海关。昔年湖广也是云梦泽,如今是大明粮仓。东北三江一带一马平川,未尝没有成为粮仓的那一天。只是鞑靼、女真的问题横在面前,辽东只能成为花钱的无底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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