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常洛并不避讳这些问题。相反,东林书院在无锡,在五府,在江南。
通过他们的嘴巴,通过皇帝突然给东林书院赐下的天恩,通过在这里才公布的文教部今后主要方向,许多问题上朝廷的态度都能传达出去。
和高攀龙“惠商”、“体恤铺行”的感情式方向相比,新政的系统性和长远框架性要细致而具体得多。
上一次面圣,他们只是在皇帝面前挨了一顿训。
而这一次,重新有了官身,他们再听皇帝去讲文教部、工商部、官产院、理藩院、治安院……这么多的新衙署,背后其实是皇帝对国家这个庞大的机器更加深刻及本质的理解。
在野之时义愤填膺,此刻身份一变,又有些惶恐不安。
其实他们好像落伍了,还停留在以为秉持什么原则和方向就能让朝政有大改观的程度,其实很少考虑到一个环节一个环节怎么去推行,怎么配合。
如今,文教部尚书徐光启就在一旁。
“高侍郎,陛下对东林书院办学理念颇为认同。到任之后,部里会筹办一次会议,诸省太学分院掌院及民间书院山长都要召入京。届时,高侍郎要介绍一下东林书院……哦不,东林大学校在办学方面的经验。”
“部堂谬赞,下官……一定好好准备。”
徐光启于是就笑笑,再不说话。
皇帝带着他一路南来,就是要先走一圈。
大明的文教确实会完全变一个模样。今后,所有的官学、私塾,文教部都会管。
哪有什么游离于庙堂之外、超然于家国的儒学?朝廷自然什么都该管。
识字、读书、进学,此后或科考出仕,或结业去到各行各业,徐光启想着那功名出身文字改为陛下所言“文凭”的妙处。
慢慢来。
徐光启来做这个文教部尚书,更重要的使命是把陛下更看重的自然格物学科安排到整个文教体系里面去,从蒙学就要开始。
经史人文嘛……高攀龙确实是更适合去操持的。
更重要的是,这个特旨拔擢,必定也会对江南传出一个信号。
别说什么野有遗贤,朝廷所用不得人。只要响应新政,朝廷的门都是大开的。
又或者说,不上船,就别在水里兴风作浪。
东林书院宣讲新学,这就是功,有功自有赏,而且是一跃成为三品大员的头号榜样。
如今中枢衙署大改,诸省改制也势在必行。
官位多多,入得官场,自有待遇。若嘴上说着进学修身齐家报国,结果却只是凭着出身文字在地方做个官府得慎重对待的士绅,那又算什么?
大明有功名在身者,算得多来,新的大明官场都容得下。
不进来?那么当优免待遇褫夺之后,在船上的尤有一份官员待遇,还留在水里的就只能被创了。
说到底,求个功名再求职,不也是求个好工作吗?
不工作凭什么发俸?优免就是俸!
第398章 几家欢喜几家愁
朱常洛去了无锡,贺盛瑞和邹义则一路往苏州、浙江去。
市舶司在宁波,苏州和杭州也有织造局。
此去任务不轻。
市舶司,要从宁波移到将来的东都。
织造局,要改成厂行,由官产院来管。
所涉也是一个巨大的地方利益团体。
对于地方来说来说,贺盛瑞是亲临此地的第一个实权相臣。邹义更不必说,司礼监秉笔大珰。
先到苏州。
自万历二十八年新君受禅登基,原先管着苏州、杭州两处织造局的孙隆就被换了。
现如今在这里管事的太监在邹义面前又算得什么?虽然他比邹义早入宫,可如今邹义是司礼监秉笔太监。
况且这些年里,宫中内臣要遵守的规矩他又不是不清楚。
“先去震泽、盛泽一带看看吧。”邹义吩咐完了之后就对贺盛瑞说道,“贺相,请。”
贺盛瑞和太监们的关系,以前并不算好。
当年献陵所在的山沟总容易爆发山洪,每年都要修。贺盛瑞领了这差事,过去之后勘察了一下情况,心里就知道了其中猫腻。
因为每年都只是拿砖砌一砌,虚应其事,其实无法取得效果,倒是年年都能再拨一笔银子。
但这事毕竟需要工部督工官员的配合。
贺盛瑞假装配合,先问他们怎么做才能长久。太监们就说应该用砌成墙用的青砖,再灌以灰浆。贺盛瑞就点头答应了,等开了工,就又跑到被冲毁的地方问:“这里以前也是用的青砖吗?”
于是太监们没话说了,贺盛瑞才改了用石头搞定了这件事,一劳永逸。原先用砖,每年要花掉二十万;改用石砌,最后不到五万。
像这样的梁子,当时能干活的贺盛瑞与太监们结了不少,要不然后来也不至于轻易被贬。
如今,官产院又要动内臣的利益。
贺盛瑞看着邹义,边走边说:“内监诸监局,我虽奉旨代为监管,还是要公公们来打理。”
邹义笑了笑:“贺相多虑了。既然陛下有旨,宫里上下自然听命。陛下的意思,倒是我们监管一下账目,由官产院来打理。术业有专攻嘛。在南京那边,不是已经说好了吗?”
“……苏州织造局却又不同。缂丝场都在苏州,宫中贡品……”
“都采办。”邹义说道,“这些账嘛,诸相和陛下算清楚了,宫里也少些费心费力的事。”
于是贺盛瑞就不再多说,只赞了一句“邹公公高义”。
不得不说,泰昌朝的内臣,与万历朝着实大有不同。
盛泽镇不算近,离苏州府吴江县城有六七十里。
这里基本都以蚕桑为业,络纬机杼之声,通宵彻夜。以这里为中心,这一带已经成为规模很大的丝绸生产交易市场。
到了盛泽镇上已经天黑,但仍旧繁华热闹。
贺盛瑞粗略数了数,然后就感叹:“这小小盛泽镇上,行庄已有百户了吧?”
“加上震泽等地,数倍于此。”邹义说道,“我已经吩咐过,纱锻绸缎两大公所,其中大的行首庄主都到了。”
“也有机户?”
“都是小机户渐渐累积的家资。他们多的已有机户上百家,小的也有几十家。”
盛泽镇上的一个宅院里,此时已有七个身穿布衣的人紧张等待着。
他们穿布衣,因为如今的规矩,他们还不能穿自己经营的丝绸。
哪怕早有传闻说以后不管这些,但毕竟还没颁下制旨来。这件事,听说是要跟所有百姓悉数定为民籍一同颁行。
如今设立了官产院,原先由内臣管的三大织造局都要由官产院来管,对于他们这些依附于织造局的纱锻、绸缎行庄经营者来说自然是天大的事。
织造局的核心工作其实是为皇家及官府织办,那些该上交的,实则没有收益进项。一开始,还是以佥派徭役的方式,从这一带佥派部分人家成为机户,这部分就是世代匠籍了。
以苏州织造局为例,它底下分成六个堂口,织机共有近两百张,由近千名织工承担制造工作。
但这点点人,哪里满足得了整个大明的皇家及朝廷需求?
其实慢慢下来,民间就出现许多自发的机户,而织造局也会向民间直接采买纱锻、绸缎。那些不是被佥派的机户,就此自产自销,被称作现卖机户。
再之后,小的壮大,大的联合,就有了纱锻、绸缎行庄,还组织了公会。
但他们相比大盐商们还是逊色很多。
大盐商们就算只是在范元柱面前都要恭谨对待,他们虽然不用面对天子本人,但贺盛瑞和邹义的身份难道不比范元柱高上许多?
见到了贺盛瑞,他们是战战兢兢,但贺盛瑞却十分随和。
“此来是好事。”他坐下之后就说道,“大明诸省,如今除江南一带,多在改桑为棉。这里土质黏重,宜桑不宜棉。我听说,缫丝如今已经改二人一车一灶为二釜共一灶门、五人一灶了?”
见堂堂一相开口便是专门的工艺技术,一众丝绸大商先赞颂了一番,随后就介绍起来。
所谓二人一车一灶,这是缫丝这道工序里此前盛行的对缫法。现在,江南一带的缫丝工艺已经在进一步改进。
他们又介绍了如今的染料配方,说是已经从之前的十余种提高到了二十余种。
织机方面,也开始应用新型的斜身大花楼提花机。加了个“叠助”部件,提花织造在体力门槛降低的同时,产品也变得精细均匀。纹样设计对称严谨而复杂,质感光泽多样,这都是新型提花机带来的好处。
贺盛瑞听得连连点头:“陛下设官产院,正是要专设衙署,助百工百业更上一层楼。此行是为江南丝绸织造行业奠定大兴基础,今日我先与你们会面,便是给苏州织造行当一个定心丸。于你们而言,好时候到了。”
这定心丸,此刻他们是不敢吃的,也不见效。
但贺盛瑞说的并没有假。
衣食住行,朝廷对于基础民生行业是着重规划的。
棉布更廉价,但丝绸也有很大的市场。
即将解开对商人等群体穿丝绸的禁,是放大这个市场;即将在广州举办海贸博览会,也是放大这个市场。
今后皇家和朝廷所需都要采买,同样是巨大市场。
其实不必改稻为桑,目前许多省份反倒在改桑为棉。
能够激活这个行业的工艺改进热情,规范一下官民之间的经营方向,这些人就能吃饱。
当然了,必须遵循新的制度,在工商业的税收方面贡献足够。
对江南偏重田土产出和粮食生意的士绅,皇帝的态度是压;对一些确实从商的人家,皇帝的态度是鼓励。
两重身份兼有的,更该看清风向。
江南富庶,这太湖一带还好,但所谓七山二水一分田,并非虚言。江南人口这么稠密,确实需要更繁荣的工商业来消化人口。
而原料嘛,水路通达,许多地方都能运过来。
贺盛瑞会从南京与御驾分开,先到浙江,再去福建、江西,最后到湖南那边再与御驾汇合。
丝绸、瓷器、纸张……许多行业的产品和人,他都要从中挑选一些,让他们去广州。
于是话说着说着,一众丝绸商人才又惊又喜。
“相爷,听您这么一说,这破天富贵,草民等人……”
“陛下圣武贤明,所思所虑无不惠及国计民生。既知是破天富贵,那便接好。”贺盛瑞笑着说道,“本相此行,除了让你们深悉朝廷意思,更带了陛下恩旨。明日苏州织造局,族中进过学的后辈可带来。本相考较之后,择优荐入太学或大学校。官产院新设,诸衙无不与工商各业打交道,缺的人手不少。”
至此,那百家百业皆列朝堂又往前迈出一步。
官产院当然是相对特别的,贺盛瑞去做这个总管官产大臣,就因为他本身精于管理和财会。在工程营造方面,他很懂;现在,他需要懂更多行业。
贺盛瑞自己知道,皇帝对他这一块的期许不比执政院低。
或者说,大明将来的财政宽裕与否,要看他的工作成效。
作为皇帝口中“系统奠定大明工业基础”的第一人,他的担子很重。
不过从军工园等项目开始,贺盛瑞在这个过程里已经向皇帝学习过很多。
“若大明率先成了强大的工业国,则寰宇诸国,都要臣服畏惧。”
这句话他记着,陛下说这是自秦皇一统以来,华夏最大的一次变化。势不由人,大明不迈出这一步,兴许就被西洋人先迈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