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畔,这样的日子就是他们最快乐的日子。
只要省里的粮道官或巡漕御史没巡过来。
他们也一般只在漕军到时才会到场,监兑。
各府州的管粮道官,基本都是各府“才力”之府佐,是府衙胥吏们口中的真正的“二老爷”,尽管不一定便是官位排行第二。
水次官仓都修有避雨仓库,外是一片大土场,铺了大片篾席。
篾席之上,分作一处处,各有大秤,有大斗。
府里的管粮管只用悠闲地呆在这,看府下诸州县将漕粮运来。
场子旁有些凉亭,帮他办事的师爷面前的案子上,红绸布垫着的盘子里放着他的大印。
通往这水次仓的崎岖道路上,排着队的是一辆辆各种各样的板车,上面堆着新旧不一的麻袋。
每一团车周围,都有许多人围着,形成一个一个圈,保护着他们辛辛苦苦运到这里的漕粮。
他们的脸上大多很疲惫,身躯瘦弱。
即便来交兑漕粮的粮长,也远没有江南同行们那样的气色和体态,反而一脸忧虑。
“叔。”一个队伍里的粮长旁,一个年轻小伙子指了指远处的前方,“又挨鞭子了。”
只见远处那场子的一角,两个胥吏正拿着鞭子抽打一个年轻汉子,而那管粮官面前则有一个年老些的不断作揖磕头。
“哎……”粮长捏了捏怀里的碎银,“为啥要多运一成来,眼下你看到了,大家伙都听着。”
他向自己带来的乡民叮嘱着,声音并不大:“待会轮到咱们了,不管他们怎么说,你们都别吭声,我来应付。”
漫长的队伍里,有些粮长像他一样。
也有些人,尤其是靠前一些的,听着前面的声音,眼里免不了是愤怒。
管粮官面前,那个粮长仍在磕头:“去年天干,后来又暴雨发了山洪,小的们晒粮被冲走了不少,小的们这是把口粮也拿来了啊。都称好了的,哪里会少?更不敢掺谷子啊!”
“你是说本官冤枉你喽?”那管粮官已经下来了,好整以暇地坐在那里。
毕竟出了状况。
“草民不敢,草民不敢……老爷开恩……”
“正粮都不够,要给漕军的耗米更是一粒没有。这是要运到京里的皇粮!本官给你开恩,府尊、抚台、漕台给本官开恩吗?万岁爷给本官开恩吗?”
那粮长并没有办法,只能不断磕头。
“本官也不为难你,过来瞧好了,已收多少石,尚欠多少石,先给你写明条据。能做粮长,总识得数吧?”
他慢悠悠地写着条子。
“漕军的官兵们来了,可不会等人。故此,你们也别在这里堵着后面人了。本官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是去借也好,是去典了什么卖了什么买也好,欠粮运来,本官就用印!”
笔走龙蛇写完之后拿起来吹了吹墨迹,而后就往前丢过去,漫不经心地吩咐:“下一里!”
尘土里的粮长拾起那张条子,泪眼朦胧中认着上面的字,但眼神中全是绝望和茫然。
不忿这些官吏踢斗淋尖、大秤重砣的乡民已经被鞭得满背淋漓,又上哪里去找来这仍欠的二十余石粮?
这几年来被派为粮长,县里百般佥派,他家里又有什么可典可卖?难道要卖儿鬻女?
可儿女尚在,他也只能紧要牙关,带着民夫押着空荡荡的板车,木然地往回走。
走到半路就跪下了嚎啕大哭:“哪一里的恩人能借一点粮?可怜可怜老汉一乡百姓啊!”
同病相怜,但还不知道自己会遭遇什么、会需要额外付出多少的其他粮长们,哪里现在就愿施以援手?
若被那边瞧见了,不知踢斗的脚力道又会大上几分。
这个时候的王承勋还在去淮安的船上,范元柱则在岸上往南。
蒙陛下恩准,昌明号也要去争一争内商了,他以后要坐镇淮安。
行在这临清南面,他不由想着已经在宫里的叔侄女。
若能得恩宠就好了,那么自己在淮安行事,别人多少要让三分。
一条漕河各处的风景不同,养心殿里,朱常洛却只能大致想象一下。
“就是说,兑运轮派,各处都不能一概而论?”
田乐点了点头:“自然。文教兴胜之地,盼着轮派漕军,是不想任何一卫站稳脚跟,地方粮长大户便可以势压人。淮北及一些文教不盛之地,反而该当轮派,以免漕军与府县沆瀣一气。”
他看着朱常洛继续道:“臣在东阿时,便素知粮长之难,往往破家灭族。贫瘠之地,往往水次更优;富庶府县,反是水次贫瘠之地。要解开这道难题,漕军是重中之重。漕粮四百余万石,几涉大明六成百姓。该强处不强,只以漕船谋私利,交相往来遍及诸省官绅富商,整训极为不易。”
“按希智估算,漕军如今实在册者,有几成?”
第121章 一条漕河,吞金噬银
田乐沉默了片刻,回话道:“臣估算,只怕不到两成。这两成里除了百户以上漕官,也大体都是从漕军诸卫军户里佥补的户丁罢了。”
朱常洛点了点头:“那便是不到三万人,再加上数万靠漕船讨生活的黎庶了。”
外围的利益圈子自然是影响更大的,但两万多普通的军户民壮,实质随船酝酿的雇佣船工、力工、水手,一样是朱常洛要考虑的。
田乐慎重地说道:“陛下既咨臣兑运轮派方略,臣便只能说,京营未成、遮洋总未成,漕河也好、江南也好,都不宜轻动。百姓固然已经苦了这么久,陛下要起沉疴,也非一日之功。陛下新君临朝,虽只能多惩治些贪官酷吏,总算也是为百姓做了一些事。兑运轮派,阁臣所拟方略大体还是合宜的。”
朱常洛点了点头:“好,先练兵,先办案。”
一手为毕其功于一役考虑,一手为削弱他们的力量考虑。
而后又说道:“会试在即,这主考,希智有哪些人要举荐?”
度过了一个冬天,赶考的举子们终于要迎来科举路上最后一关了。
而在紫禁城内宫正司六尚局的院子里,秀女们不久后才要面对入宫后的第一关。
范思容看了一眼王家大小姐,低着头不敢吱声。
绕着院墙,王珣的嫡幼女眼里尽是恐惧和绝望地走着端正的步子,不能快也不能乱了仪态。
而她的手平举着,提着一个铃铛,每走几步就要摇一摇。
随后,她还要以悦耳的声音悠长地喊上一句话:“天~~下~~太~~平~~”
提铃之罚,看似宽仁,实则残酷。
她既然已经被责罚要一直提到深夜,那么自然已经确定了在第一轮就将淘汰,以后就只宫里最卑微的宫女。
可是爹爹为什么要把她送来啊!
夜深后,从钟粹宫被召了前往乾清宫的齐悦蝉隐隐听到那太平声,不禁恍惚想起多年前的岁月。
如今已是不一样了。
……
“没什么不一样!”
淮安城的漕运总兵府内,王承勋直接的手下里,长期在淮安的只有六个人:两个参将、两个堂上佥书、一个经历、一个照磨。
后面四个都是搞搞文书工作,王承勋现在回答的是两个参将。
“自去年七八月以来,各总就纷纷来游说兑运轮派之事,难道还没有定论吗?”参将韦海贤有些急了。
“朝廷若有定论,便有旨意来。”王承勋摇着头,“如今漕船已陆续启行,你们二人还是分南北巡河吧,防有盗匪。”
另一个叫崔胜的只是抱了抱拳:“末将领命。”
韦海贤跺了跺脚,也离开了。
王承勋这才喊来两个堂上佥书:“是漕台过来,命你们先把旗牌颁下去的?”
每一艘漕船,都要有一个圆圆的旗牌挂在人的腰间;五船构成的同一个旗甲“甲长”那里,还有另外四船负责人的年龄、相貌描述等。
这既说明了他们的任务,也便于他们途中鱼贯联络。
胡须已微白的一个堂上佥书段允修诺诺道:“运期将近,伯爷久久未归。漕台大人以漕粮大事勒令卑职,不敢不从……”
王承勋也不怪他:“把佥派的名册都给我拿来。”
“是。”
“我的信,孟叔应当都收到了吧?”王承勋又问另一人。
“收到了,总漕。”
回话的另一个堂上佥书名叫孟传飞,他是王承勋信得过的人,是祖父王守仁晚年时跟着求学、后来又做了他父亲幕僚的。
“李漕台安排,有何异样?”
孟传飞说道:“因时间越拖越紧,漕台因时制宜,改了些卫所运军领兑水次?”
王承勋沉着脸:“那就是实则已经改了些轮派了!”
“这不是紧要的。因为总漕耽误了时间,漕台发了话要参劾总漕。”
“……我是去朝贺陛下登基了!”
“他自然知道,但以漕运事重、总漕擅离职守为由,总有说辞。况且是陛下留总漕,他也可以装作不知道。”孟传飞摇了摇头,“不仅如此,自正月初五一过便离了淮安去各水次巡漕了。我以为,他是要去找些漕军冒名、超带土货的罪状。”
“他为何不参劾那些征调、占用运军去营造、应役的人!”
孟传飞看了看他,沉着语调说道:“伯爷,您信中虽有喜意,如今却不可一改常态。往日如何忍气吞声的,后面还该如此。”
王承勋沉默了片刻,而后点了点头:“夜里再细说吧,先让我搞清楚哪些水次兑运改了。”
那段允修已经让总兵府里的吏员把佥派名册搬了过来。
看了一遍之后,他又细细想了想,而后看了看孟传飞。
见孟传飞微微点头,王承勋知道韦海贤为什么那么急了。
被临时改去领兑那些难办府州的,大多是与崔胜关系不错的一些漕军把总、指挥。
南粮难运,韦海贤何必急?
希望就此成为定论,因为李三才既然这么改,就说明他之前呈上去的兑运轮派方案是这样。
王承勋之前虽然不太敢顶李三才的气焰,但在漕军这么多年了,麾下诸总的情形还是比较熟悉的。
到夜里之后,他才对孟传飞说道:“孟叔在城里留意着,什么时候有家叫昌明号的商号东主上门拜访你,径直见一见。”
“昌明号?”孟传飞没从信里听过这个。
王承勋并不多说:“他送什么,你就收着。然后请他办一件事。”
孟传飞看着王承勋,心想大概是伯爷旧识。
“老崔踏实,要保一保他。”王承勋吩咐着,“请那淮安昌明号的东主在通州备上三十万石新粮,长江南面那些府的漕粮,必定是会出问题的。今年漕粮如数入库,就无大碍。”
孟传飞吓了一跳:“三十万石粮?那昌明号东主究竟是何人?”
“孟叔以后总会知道。”王承勋只说着,“告诉他就好,他有办法。”
而后王承勋笑了起来:“陛下焉能不知漕运之重?留我在京,便是请漕台出手而已!”
范元柱此时还在路上,他不知道自己还没开始在淮安启动“上下打点”的准备工作时就有了新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