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门板的屋里,表明麻木的妇女使劲拍打着男人的糙脸。她的眼神极其呆滞而木讷,动作疯癫,尸体却毫无回应。
水井边,一群衣不蔽体面色因营养不良而蜡黄的男女儿童在跟野狗抢食——一只被吃剩下的豚腿。
……
圣人踉踉跄跄地走回了般若寺,巨大的压力笼罩在他的心里。刚闭着眼睛静静地坐了一会,洛符走进房间,叹道:“泾原张公长子琏……”
“走。”
匆匆来到张琏的民房,张轲、张恋、阿史那尼禄等人已俱在。身躯漏斗似的张琏被裹在血布里,一动不动,气若游丝。张琏跟着王从训守三关寨,那夜王从训带兵偷营,张琏与之同行,战斗中被铁槊捅了五下。不想入朝后的第一战却是最后一战。
“张卿。”圣人走上去,坐在床边握住他的右手。
“…我…”张琏的五指紧紧抓着他的手背。
“卿直言无妨,我在听着。”
“二弟轲…柔弱…勿…”这是张琏艰难的第一句话。
“不使前蹈白刃,不使张家绝后。”圣人心领神会,轻轻点了点头。
“吾父钧…甿隶之人…能不…”
“可兼使相,进三公,授开国侯爵位。”圣人再点头示意。
“我…”张琏的声音低了下去:“陛…”
他松开了攥着圣人的手,嘴里又开始大口吐血,身体剧烈地大幅度抽搐,砸得床板发响;几股温热的殷红喷到圣人脸上。他露在白布外面的嘴巴微微勾出来一个小小的弧度,算是做出笑容。
话音,忽然消失。
只是望着妹妹张恋的双眼还不舍的睁着。
圣人知道他要说什么,依然点了点头。然后伸出手掌,将他的眸子慢慢地合上。
白水暮东流,青山犹哭声。这就是不可预测的战争。当它找到你,无论武艺高低官爵大小,都有可能突然死去。
张家人这么够意思,得投桃报李。
闻张恋下笔成章,在泾原为病中的父亲主持幕府,内外公文多出其手。兼弓马娴熟。可以先到掖庭局做个法令,守宣徽院供奉,协助柔奴。张轲确实不是当武夫的料,身材瘦弱,性子软,就顺了张钧的心愿,到国史馆做个清要官吧。
经历了一天负能量满满的诸事,回去的路上孤寂而空茫。除了洛符踩踏积雪的轻微脚步声,只有呼啸的风。圣人一言不发,裂着血缝的嘴唇紧紧粘在一起。洛姬喉咙涌动,几次想说些什么——他的白发……肉眼可见的变多了。他明明才二十五六的年龄呢……
般若寺后院里头,雨雪冰冷,人人口中喷着白气,可心头却火热。廊檐下摆着大鼎,香气漂浮。何虞卿正颠儿颠儿的领着宫人做晚餐。朱邪吾思站在旁边观看学习。赵如心、宇文柔、陈宸、裴贞一、李渐荣、韦懿、刘淇、陈采莲等后妃带着皇子皇女坐在温暖的篝火边;表情各异的聊着。赵氏捂着嘴,绷着笑容。陈宸逗弄着李肥,眼神充满光彩。
韦懿、刘淇、李渐荣、陈采莲四位搭不上话,也不知说什么;圣人这一年来忙得脚底起火,根本顾不上临幸她们;如何能融进赵氏、何氏、朱邪氏等女的圈子呢。
“圣人回来了!”突然,一女鼓噪起来。
何氏侧首,在雨雪中寻找着身影,不注意被菜刀割到了手指。
赵氏撑着大肚子缓缓起身,一双妩媚的眼睛就像会说话。不愧是我看重的男人,把第一强藩朱温都打得灰头土脸跑路了。若我们的孩子是个男儿,希望也能继承你的智慧。
柔奴很心疼。圣人脸全被冻烂了,布满了硬疤和密密麻麻的各种血红的线条,左腮还有个恐怖的窝。上颌下巴脏兮兮的胡子拉碴。浑身甲叶碰撞,手握刀柄,活像个武夫……但衬以那高大结实的身躯,倒也让人有种没来由的恬静。看到他,就会感到心安。
圣人。
已是名副其实的一家之主了。
“大家……”赵氏抚摸着圣人弥漫着血腥和秽物的长发,忍不住失语。
圣人温和一笑,仿佛前阵射敌并不存在什么:“在禁沟寨外的泥潭里滚了几圈,开弓射死了十三个汴贼,有点脏…………”
赵氏任凭眼泪大颗掉落,伸过手握住丈夫的手感受着——虎口磨烂了,全是血痂。掌心是挨挨挤挤的水泡和脱皮的坚硬内茧……她松开手,搂着圣人的腰靠在他肩上,徐徐一嗅。很好,臭的发吐。
“晚餐后我为你洗漱。”
“好。”
“杀退了朱温,不应该值得高兴么,为何郁郁寡欢的样子?”
“不知道。”
“自打来潼关大家就是一副沉重的神色,何时方能会心的表露快乐?”
“然则何时而乐邪……”圣人注视着赵氏挂念的眼睛,沉默须臾,捧着她的脸:“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历史从击退朱温那一刻开始就宣告完全改变。他无法再凭借穿越者的身份来预测下一步。从现在开始,后人在史书上的每一笔记载,都靠自己斗智斗勇来开创。
朝臣贪生怕死畏戎事,那他去死战。武夫率兽食人,眼里没有一个个鲜活的男女老弱或者假装没看见。他来救。举世诸侯坐视地狱人间,他来挑起这重任。余生所求若如其他人那样只为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还叫什么穿越者,算什么男人。
“圣人变了。”赵氏盈盈而笑。
变了吗,也许吧。
不变的是一腔碧血丹心。
评论看了下。许多人说虎头蛇尾。在此说一下,这时候的战争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朱温对付人,向来也是打不了就走,再等下次。除了时溥,他没硬耗过谁。其次,这次和朱温交锋只是一个开篇。大概相当于双方互相量了波底,对彼此的实力有个清晰准确的认知。还有人说把朱温写得这么傻。嗯,我们要承认,无论是谁,都会犯错。世界上没有不会犯错的人。无论贵贱。政治、战争、经济是一个动态过程,许多细枝末节的东西是很难被注意到的。历史上,朱温犯的蠢也不在少数。有些错误让我都感到很迷惑。还有人说,朱温造反不会这么轻易的。错误的,他翻脸只需要一瞬间。和李克用、朱瑄、朱瑾、时溥、张骁、杨行密、罗弘信、王师范、王珂、赵匡凝,都是如此。说白了,当对你用兵有好处,或者你的某种作为威胁到了他,他就会毫不犹豫的与你兵戎相见。其他的问题,改天开单章说吧。
第113章 秦泰
十二月二十三日,南北血战。
朱温携张存敬、王彦章、葛从周、王重师、寇彦卿、朱友让、胡真等帅步骑甲士并辅兵十五万众陈于谷水北畔之赤眉川,使武士却月而阵,以备河中、河东、河内。事关门户安全,王重盈也不再犹豫,拣选三万精锐与晋人合流。
李罕之分遣其属张眭、何福、段蒙等略王屋、济源诸县,杀戮牲畜,所过无复遗类,掳男女七万人充入军中;三镇号称二十万。明日,数十万人自晨光熹微交击至暮昏,死者填沟堑无计,流血成河,伏尸数十里。尸铺谷水,浩浩荡荡,顺流而东。
李克用不利。
强藩之间的战争非同寻常。吴康会战,徐汴双方投入兵力十六万。开封会战,蔡汴参战兵马超四十万。三朱交战,动辄十余万。这些战役还几乎都是纯杀材,鲜有民。这种规模的战争,朝廷还掺和不了。只能期盼王重盈、李克用给力些,让朱温暂时熄了西进的心思。
河洛局势,还有得看呢。李克用不从朱温抢到好处,无论财货还是子女,大概是不会走的。王重盈更不用说,不把汴人打痛,等对方明年又来侵犯么。这种只想守家的藩镇一向是最难对付的。偏偏人家实力还不弱。朱温得考虑好接下来的战略了。先西,还是先东。
与此同时,关内也是烽烟再起。十二月二十五日,圣人发粮为两镇输血后,留下大部分军民继续守关——防止两镇万一兵败,汴贼复来。自率四万余人回击大荔。李嗣周、李彦真、谢竣、费仲康夹寨围城半年了!至今还没拿下;圣人对这帮杀材的划水表现很不满。大伙在潼关打生打死,你们过节呢?只是之前强敌在外,他没法催问。
还有城里的同州军,一群必死之寇;围城半年不降,整日奸乱,倒要看看骨头有多硬。另一位嫂嫂郑昭仪还陷身魔窟,也不知是死是活还是疯了……乾符年河东马步都虞侯邓虔被杀,乱军掳其家眷。妻不堪挞伐自杀,女上吊未遂后被干成痴呆。
一群鬼子。
二十六日,圣人自朝邑饮马洛水。耀武军使覃王李嗣周等大惧,军中骚议蜂起:“上威福自出,既退朱逆十万强贼,而吾属孤城未克。上今之来,是疑我有贰之故,必有所诛。明日攻城,务必死战,以平未发之怒。”
大营里人来人往,将校官吏穿梭如流,谁都没理会负荆站在帐外的李嗣周这位嗣王。李嗣周觉得很害臊,却又无话可说,只能低下头听着时隐时现的嘲笑声。
左散骑常侍赵嘉走上台阶,看见涨红脸的李嗣周,叹了口气。覃王这招讨使确实没当好,但要说有多少罪过,也不见得。同州余孽不低于六千,皆悍匪。覃王部、李彦真部、同州降将谢竣部、费仲康部加起来只万四千兵。要想攻下大荔,在不抓老百姓的情况下得死多少武士?若是来硬的,恐怕叛军还没剿灭部下就先反了;能围住乱军,已是不易。
但你作为宗室诸王出身的武夫,围城半年毫无进展,圣人不惩罚你,如何让麾下的骄兵悍将信服?怎么敲打耀武、上宸诸军的杀材?对于圣人这个妹夫的性情,赵嘉已算了解。他只是不喜欢杀人,不是不会杀。对于将士,他是体恤戎事劳苦,却不是怕了武夫。李嗣周明白。所以不待圣人降罪,他便光着膀子背着荆条站在冷风中听凭处置。
“殿下不要泄气,你也是皇室诸王手足,这次不要辩解,装聋作哑,凡事顺着圣人即可。谁都清楚大荔城不好打,你也谈不上渎职。同州贼也太顽固啊……”说到这,赵嘉也有些无语。这群同州贼不见棺材不掉泪。汴人都吃瘪了,还硬刚!不顾忌家人乎?是不是圣人太仁慈了?一群欠杀的贱种,就该像朱温那样,穷寇一个不留全屠干净。
“唉。”李嗣周和赵嘉不是一个派系,也没打过交道。此时听得赵嘉安慰,顿生世态炎凉之感,叹道:“都是一家人,以后,覃王支和赵府合该当多多来往。”
这赵嘉虽然只是圣人身边一个跑腿的书记官,但人家妹妹受宠。其兄赵服也得了信任,拜中领军。要是身怀六甲的朱邪氏生个皇子,圣人肯定还会大力扶持何、赵、陈诸戚子弟以压制晋人。以免这些人哪天头脑发热,或是获了什么罪,猝然弑君拥立朱邪子。赵家只要不犯错,以枢密使在圣人心中的地位,前途无量;这大腿覃王支可以试着抱一抱。
淑妃?没用的东西!坐着正室的尊贵却不如赵氏待在圣人身边的时间多,有何用?
“再说吧。”赵嘉拱了拱手,道:“明日攻城,耀武军须用心。”
“这是自然。我已在军中再三告诫,儿郎们都晓得利害。但仅仅耀武军六千多人,难陷城池,还有哪些兵马与我配合?”李嗣周问道。
“恶人军负责填壕。火锐军7300人和左右龙武军4000人为第二阵。”
“火锐军?”李嗣周皱眉,内外诸军并无这个番号啊。
“圣人在高汉宏麾下遴选的健壮流氓军和徐汴倒戈降卒混编而成的一部新军。”
“够了。”李嗣周盘算了下人数,道:“一会见了圣人我就——”
“就怎么样?”雪地里走过来一个手按刀柄、怀托兜鍪、满脸擦伤和胡碴的札甲青年。身边拥着一票虎背熊腰的武夫,用或同情、或轻视、或偷笑的表情看着光着膀子的李嗣周。
“圣人……”
“我听说耀武军欲作乱?”
“鼓噪者臣已诛杀,余者将士忠心——”
“知道了。”圣人打断了他的话,从他身边走过,抽下背部的荆条:“带你本部骑卒去射书,告诉叛军——我不忍城中军民玉石俱焚,为尔缓师一日,使尔自赎其罪。若一日后不开门出降,当分兵十番,昼夜掘地以攻。于我势众,于彼必弱。届时打破大荔,成败生死,妻儿父母,审慎权衡。”
这……
“乱军惧为恶人,故不愿降。使赦其罪,必定献城。”李嗣周建议道。
“行了!”圣人不耐烦的一挥手,道:“岂不闻吊民伐罪?且不说他们毁长春宫,奸杀金墉郡主、永平公主诸李氏女,玩弄郑昭仪、孟才人两位先圣妃嫔。其穷寇百姓,虐刑滥罚,流毒之烈,谁人不知!我今来讨,难道是为了得到大荔城这手掌之地吗?正为除此大害,为民去一疮患。要么做恶人,要么死,没有他们讨价还价的余地。”
既选择撕了人皮做畜生,就要做好被杀的准备。什么都让你爽了,回头来句我投降,你要善待我。无辜者在地狱哭瞎双眼,被祸害的幸存者成了疯子,凶手却在人间接受改造,摇身一变又成了王师,跟人炫耀以前的“事迹”;什么逻辑?
“是。”李嗣周穿上衣服麻溜退下。
待他走了,圣人这才在帅帐召集诸将说道:“且回去整顿器械,鼓舞士气。告诉儿郎们,俟破大荔,同州叛军的财货,朝廷分文不取,尽与有功将士。”
“喏!”
……
十二月二十七日,王师将数百封劝降书绑在箭上射进大荔,叛军不应。
二十八日,下令攻城。
秦泰精神有些恍惚,看着威风赫赫的大群武士,仿佛回忆起了从前在凤翔酒池肉林的时光。幕府官员不听话,杀。李茂贞入长安无果,反。李继真打败仗,随手宰了。判官的妻子天生丽质,掳至营中挞伐。再骗判官磕几个头,戏耍够了就砍死。节度副使张樊不敢造反,鼓噪起来围了他。到头来张樊还得低声下气的拿出财货好言好语安抚大家。
想起美人相伴,高高在上嬉笑怒骂任凭本心的好日子。
缓缓摸过光秃秃的头顶下巴和被刺了恶人小篆的脸。
秦泰竟红了眼眶,狠狠一掐手心。
可惜,长期遭受打骂虐待,每日只能获得两张醋饼保命的他愤怒的情绪都失去了。刺配恶人军这么久,他早已学会了生存的法则。生气的结果就是被毒打。那些管带他们的杀材折磨他们这些可怜人可是毫不留情。他仍记得在唯一的好友是怎么死的。因为半夜在营房哭泣,被武士扔进熊熊燃烧的丹炉,活活烧成骨渣;吓得他尿了裤裆。
最痛苦的是,这噩梦般的生活完全看不到希望,只有无穷无尽的凄惨。
秦泰轻轻松开了拳头。
快了。也许这次填壕就会成为城墙下的一具无名尸体。
“若有来世,我想……”
直到武士的马鞭重重抽在脸上,火辣辣的刺痛才让秦泰一个激灵,忙低着头小跑到营门外集合。
周围有几个恶人是他熟悉的。
洪琦,邠宁衙军。
石多汜,凤州巢军余孽。
花宗甫,韩建的亲兵。
又少了好多啊,刚刚结束的潼关一战真的死了太多恶人,全是被修筑寨子、加固城墙、挖坑、搬石头这些繁重的体力活累死的。如野狗一般死在雪地中,尸体被践踏成灰烬……
秦泰匆匆用眼神和三人打了个招呼,便全神贯注的在武士的命令下整理队形。当了这么久恶人,军中技艺还未生疏……旗帜一看他就知道什么意思,军官一挥手他就能反应过来是往哪边去。距离一瞄,就知道弓箭射不射中……
该死的。
那些什么都不会的民夫每天却能吃得饱饱的,自己凭什么只能得到两张硬邦邦的醋饼!
他不甘心!
他不止这个价钱!以前在凤翔,作战的赏赐低于十匹绢,他动都不会动一下!
秦泰眼眶一红,嫉妒死了那些男女民夫。
“啪!”蒲扇般的巴掌招呼在脸上,打得他眼冒金星,武士的咆哮响起:“你这天杀的恶人在哭甚?莫不是不愿填壕?”
“愿,愿。”秦泰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这一巴掌压下了他的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