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了苏公露宿餐风满脸沟壑皱纹的衰弱模样,圣人突然感动不已,也顿生愧疚,把如此一个老人派去执行这样辛苦糟心的使命,是否太不人道?可除了这些老梆子,朝中大臣他也没几个信任的,也没几个能担大任。立刻回头:“道怜,道怜?去和来美弄些茶水、点心。”
“银…”
圣人一把扶住他,笑眯眯地:“快坐。”
第162章 回鹘
“哥舒、仆固、阿史那、庞特、拔曳古、折甫诸部争斗不休,法不能禁;阴、麴、马、龙各豪如齿龃龉。赖咸通2500户郓城戍军犹在,蕃汉惧之,故虽乱不断,而大盗不发。艰难以来,虏毒河湟百五十年。虏政深入州县,虏俗遍及升斗,华风几去,积年难平。此为深忧…”
苏公关于凉州情况的陈奏,圣人总结了一下。一是各大蕃汉势力乌烟瘴气,这是失去中央政权统治所导致的。但他们还算承认大唐,加上郓城戍兵集团的存在,没折腾出比较大的事。
二就是吐蕃的影响很深,许多丑虏陋习在民间根深蒂固,被驯服的庶奴习惯了。
见圣人有一下没一下拿如意拍手心,苏荣配合说道:“臣请陛下再增调至少5000户武士迁居凉州。如此蕃部畏惧,汉人豪强亦不敢有野心。并召哥舒、阿史那、折甫、阴诸氏族入国,分散安置在三辅,纳于监视下。后者宜付有司,令移民实边,派官吏,政治一同中国。”
治理方略圣人有数,但为表郑重,还是沉吟一二,方道:“理应如此,俟午后,令枢密院下发王言至外朝,草拟程式。”
“哥舒金忠不可言,臣已代行王事拜其扫虏将军。陛下既复置护南蛮校尉,窃以为可授哥舒金护突厥校尉,令兼河西节度副使,与翁公同守凉州。或召其入朝,拜南军将军,加其子弟千牛备身,宿卫京师。这是贞观、元和、大中的成例。仆固垣进贡青海骢五百匹,财货若干,臣授其官职,不肯受,言身无寸功,惹人非议。累年效力军府,兢兢业业,亦是忠臣。”
“我再想想。”圣人又问起张掖:“回鹘如何?”
自为黠戛斯所破,回鹘漂泊四海,有的加入缘边藩镇从军,如克用假子存信便是此类。还有一部分跟着末代可汗遏念北亡渤海,依附奚人。及幽州杀材破奚,又投奔室韦。幽州军勒令室韦交出遏念,听到风声的遏念只带着老婆孩子和几个侍卫就连夜西逃,是为“九骑宵遁”,最后在张掖定居。至其子特勒,朝廷给予册封,承认合法性。迫于归义军和吐蕃的威胁,事长安甚恭。
高昌回鹘则是甘州回鹘分出去的一支。
咸通七年,回鹘仆固部渠帅仆固俊击杀论恐热,驱逐西、伊一带的吐蕃人,派部将入朝报捷,称光复失地。朝廷有意防止西域出现统一帝国,于是扶持仆固俊建立大福大回鹘封国。
还有个“精唐”于阗。历史上朱温建梁的消息传到西域,于阗王僧乌波因为祖上娶过李氏公主,乃自称皇帝,改名李圣天,以唐朝继承者自居。加上归义军,四足鼎立于西域。
“累年来,回鹘与敦煌互为征讨,皆扬言为朝廷除一大患。臣甫至张掖,回鹘百官便言张氏野心勃勃。至敦煌,张氏复奏回鹘作乱,不断西侵。”苏荣摇头道。
归义军固然不臣,但张掖回鹘在他实际接触下来,感觉也有野心,不过目前属于野心被忠心压制。如果朝廷持续衰落或者失去掣肘,大概率就会反过来。
“可否将其分迁至金城、银、鄯、北地、庆阳五郡散居以便控制?”圣人问道。
苏荣领会上意,却没直接回答:“中平三年,鲜卑寇幽、并。四年夏,耿鄙讨韩遂大败,凉州告急。六月,张纯反于幽州。会逢黄巾,群盗横行,灵帝屡诏南匈奴、乌桓、休屠诸胡平叛,众不堪命,恐抽丁无度。杀并州刺史张懿,复诛单于。及乱发,叛者十余万;灵帝忧惧而崩。”
苏荣谈起了前汉往事。你还别说,挺有效的,一下就吸引了圣人的注意力。
“太宗何以服蛮虏?兵破之,爱度之,刑威之。所谓王者视如一家,封域皆赤子是也。列圣薪火相传,故有黑齿常之、钦陵、光弼、光颜、怀恩、怀光、思恭、国昌、乞祺、洛雪…遗子孙。愿陛下宏德天下。虐待黎民生巾、巢,残暴夷狄出石勒……”苏荣得出结论:“这几十年,回鹘岁岁进贡,礼数备至。而今什么错没犯就将他们迁走,怕是会搞出麻烦。”
凉州蕃部之于朝廷是天宝遗民,而甘州回鹘有完整的行政班子,是王室流亡政权,等同一国。实力也比凉州蕃部强得多。所以,前者可迁,后者要慎重。
“这也是暂时的提议而已。”圣人摸着下巴,说道。苏荣的意思他明白,但李某急着趴在胡人身上吸血。回鹘人整天混吃等死,岂不浪费大好青春?纵然一时不好把他们抓到内地编户,但目前这种羁縻统治,上不悦。
“可有良策?”圣人问道。
“莫若保持现状,加强金城、鄯、银、庆阳、北地、凉州六郡武备,对张掖形成泰山压顶之势。大军在侧,天命悬顶,则三五年间,回鹘自破矣,一如大中故事。眼下国祚不安,实不宜冒险行事。”苏荣对曰。
那年张仲武、刘沔、石雄等出击回鹘,杀俘数十万,搜山检海把太和公主都抢了回来。灰心丧气的回鹘哭声响彻草原,王子、公主、贵族、官员、牧民各奔东西,就此分崩离析。你去问李存信和缘边藩镇的回鹘籍军人,看他们还认不认可汗?
对于甘州回鹘也一样。不令其看到复国希望,人心很快就会散。
“我再想想。”圣人心不在焉的应道。虽然想在有生之年一口气解决回鹘、吐蕃这两个外甥,也得权衡得失和成本。如果交恶甘州回鹘,苟延残喘的吐蕃有了可以依附的领头羊,势必跟着叛乱。倒不是说打不赢,而是担心短时间内搞定不了,陷入泥潭,让朱温这厮有机可乘。
在朱温遭到重创前,不能主动在某个地区发起大规模战争。
另外,归义军对外扩张性太强,从政治的角度而言,有必要适当地给予压制。
斟酌许久,圣人缓缓开口,给西域攻略定下基调:“正值朱逆小丑跳梁,不宜另起刀兵。我意沿大非川、伏俟城、盐湖等地复西海郡,征回鹘王室一贤公子拜之。”
给回鹘太子在外扶持一个当太守的兄弟,等老可汗死了,看俩人会不会停尸不顾。既然回鹘自居忠诚,那就再证明一次吧。
“还高昌回鹘国为楼兰、伊人、车师郡。渠帅仆固俊镇伊人,领护西戎校尉。调凉州节度使翁郜楼兰太守,大将仆固垣为楼兰尉。车师郡,仆固俊可奏一能者,我因而命之。”
至于凉州,前宰相御史大夫徐彦若出为太守。苏公举荐的扫虏将军哥舒金为尉,担任徐彦若的助手。
最后,合以上诸郡为贺兰道,徐彦若领贺兰道营田、团练、监牧、采访、学教、水利、陟黜、观察等使,驻节姑臧城。
光行政区划和人事上的微调还不够。
李某打算在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招募两千户农民,作为“西部大开发”的第一批先行者。再从内庄宅院、宣徽院个人出资,对赵匡凝、马殷各采购1500户强健蔡军,编为长征健儿。
闻言,苏荣转而说起了归义军:“臣入敦煌时,议潮十四女张舒正谋立侄子张承奉。索勋,议潮之婿,其妻议潮第三女。两女各挟丈夫,邀买盟援,束甲相攻。臣调停不果,于是暗中观察,唯幕府长史曹议金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使持节,必能安定州县。”
“此何人?”
“索勋的长女婿。”
“等等再说吧。”
张家狗屁倒灶的事太多,现在插手,他们几乎也不会听诏。
除此以外,还有遍布河西的嗢末,也得让金城诸郡开始尝试招安之。
好忙呀。
“道怜?”伸了个懒腰,等苏荣被寺人扶出书房,起身将躲到帷幕后的庾道怜拦腰抱倒单手抗在肩膀上:“该午休了。”
十二月二十一,前泾原节度使张钧薨于西山王母宫道观,比历史上早死了两个月。赠司空,宣徽院小使张恋去官,返乡守丧。也是这天,蜀中传来消息,彭州刀子都虞侯赵章作乱,杀节度使杨晟,自称留后。
一个时代,结束了。
前前泾原节度使程宗楚、前前朔方节度使唐弘夫讨巢不克,战死延秋门。
朱玫鬼迷心窍,步李傕后尘,拥立襄王,专擅朝政。死于部下背刺,举族覆灭。李昌符半夜抽疯欲杀皇帝,事败,被部下处决。李茂贞被盟友背刺,在大震关被武夫烹食。王行瑜火拼李茂贞不得,被士卒脔食。李顺节被衙将王从训作乱斩首。
陈敬瑄为部下处决于闹市。张雄为部下毒杀。孙儒在病榻上被部下抓走送斩。周宝被部下钱鏐杀于杭州。高骈被部下毕师铎冲喜虐杀。
王重荣被部下乱刀砍死在别墅。
王重盈被儿子绞杀于病榻。
王建死于乱军之中。
李匡威被弟弟造反驱逐,客死常山。
韩简、乐从训、乐彦桢、赵文牟、罗弘信魏博五帅被衙军枭首。
李克用得了抑郁症——常于内宅独居深念。
……
好一个癫狂乱世。
第163章 过年
严峻的甘露殿焕然一新。
太极宫中内朝,造型各异的仙宫阙影绫绮相连,匠人穿梭如流。在兵燹中受损的佛光寺、归真院、南海及紫微、千秋万春、昭庆诸殿如火如荼地修缮。除了靠近永巷的甘露殿将来可能会被拿来奏对,其他区域均属妃嫔的后寝。
俟西内初步完工,部分女眷将移居过来。皇帝一家子全挤在大明宫,实在不像话。
至于适用重大典礼和列圣、皇后停尸所用的两仪、太极、武德外朝三大殿,这会还没影子。
这不是后寝的建筑,规模非常大,一旦开工,耗费不在少。圣人不愿被指摘放纵,还在和有司假惺惺地“辞拒”拉扯。
长生殿,秦泰得意洋洋:狠狠赚他两个蒸饼!怕被识破,他又开始敲敲打打发出声音装作很忙的样子,让官吏知道他没磨洋工。
他今天得到的任务是安装整理内室的帷幕、床榻、案几、图画等杂物。不过他使了个心眼,把其中一个关键步骤偷工减料——贴着上墙角的床脚下的地砖他歪了个缝——这才貌似疲惫的站起身。
在龙床上坐下试了试。
屁股刚落,就听到嘎吱嘎吱。
脑海不禁浮现狗脚朕抱着某个美人翻滚两圈又站起来的恼怒画面。
哼,我看你怎么睡!
“秦泰?”这时,都虞侯不耐烦的声音在外响起。
“诶!来了!”
殷守之那孽畜被调走了,据说是遭到了司隶校尉的弹劾。新来的左厢大恶人都虞侯是文官。虽然对他们也没什么好脸色,但不会像殷狗那样动不动把他们吊起来一刀一刀剔骨割肉虐杀又或是拖马肢解。秦泰对他很尊敬,恭恭敬敬地站好,行礼:“冯虞候。”
等被点名的恶人到齐了,冯羡才翻阅卷宗板着脸道:“传开了。教尔辈走了好运。长庚伴月,有司议定正旦改元。赖太尉承情,新秦郡夫人又寤生一子受惊。朝廷乃减一批死囚为流放,并准部分恶人回乡与妻儿团聚,共度除夕。你们便名列其中,鞋履、盘缠、干粮已同路引一起送至管教司。”
几天前的事了。枢密副使杨可证难产大出血,圣人欲为母子祈福,于是应允太尉等公卿的奏请,此番改元给予推恩;刚下的通知。
“我提个醒。不要想着逃跑,准时……”冯羡慢条斯理的说着注意事项。
死一般的沉寂氛围中,这个让在场所有恶人都无比振奋的惊天喜讯通过眼神在彼此之间无声传递。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在亲耳听到后,秦泰仍然鼻子发酸,眼圈红红的。
“天恩既下,从今往后,当尽竭材力,报效朝廷。他日再建新功,你们这几十恶人未尝不能脱离贱籍…”戴着斗笠遮住光头,拿破布紧紧包住脸,避免刺青暴露,秦泰不再去想都虞侯画的饼,拉着小吐蕃,低垂脑袋穿梭在人潮间。
已然腊月二十八,雍城还有集市。男女摩肩接踵,熙熙攘攘。愁眉苦脸的卖炭老翁拉着孙女,装神弄鬼的相士口水乱溅,贼眉鼠眼的小吏寻找着下一个敲诈对象,鲜衣怒马的武士,睡在墙角只剩半口气的小哑巴乞丐…各色人等都有。担郎摊子杂馆沿街铺到文王庙。门口有诸多人卖筹,庙里钟鸣鼎烟,香客虔诚求签。
“那是甚么?”小吐蕃挤在门口张望了一会,问秦泰。
“文王庙。斗大的字挂在那,你眼睛瞎!”
“我只会说汉话,不会写,不会认。文王庙祭谁的?”
“文王。”
“文王是谁,为甚祭他?”
“圣人姬!”许是觉得这样的语气不好,秦泰的口吻缓和了些:“…圣人姬昌。”旋又竖眉作色,心里莫名烦躁,一甩手:“你不懂,闭嘴!问得老子心火。中原的东西,你一虏晓得那多为甚?我也进去给你打一卦,让他老人家算算,我辈何时得赦?过来!站老子背后。”
看他这凶样,小吐蕃不敢再问了。一路往右扶风,秦大哥的情绪越来越不稳定。尤其是进了雍城,扭扭捏捏,羞怯得像个姑娘,都不抬头,像是怕被人认出来。小吐蕃拽了拽背上行囊,哼哧哼哧地跟上:“指挥使,你家在哪,可找到么。”
“快了。你还能走?”
“二十鞭伤不着,有的是劲。”小吐蕃担心秦泰不要他,连忙挺直身。
“给老子。”
“啊?”
“你他娘的——”秦泰作势欲打,又放下手,瞪着眼睛一把夺过装着两人物件的袋子坠在肩上:“吐蕃人就是嘴硬,打不过强打,背不起蛮背。我是没想到咱俩能活到现在,拉辕的牛荷车的马也不如…写得好…谁敢问来人…”
秦泰颠三倒四的呢喃着。
人间烟火,白雪纷纷。街巷、空气、田野,身边万物都耳目一新。这种情不自禁心跳加快的感觉,秦泰还是第一回感受到。造反…顶锋冒矢都没这么紧张。也许是害怕看到门前冷落鞍马稀的物是人非,也许是恐惧家人失望的目光吧。一会相见,怎么说话呢。
大约兜转了小半个时辰,秦泰终于抵达了那座魂牵梦萦,种满庭树古意盎然的宅邸。它有一种令秦泰窃喜的亲昵,又有一种令他心痛的陌离。门前石兽已被拆除,熟悉的花圃已被填上。
隔着漆门缝隙,他看到婢女踮起脚尖慢慢悬挂红笼,语笑喧阗。庖厨来往,鸡羊飘腥。
还有几个兄弟家的总角在追逐嬉戏。看来是今年一起过纯洁。其中一男一女,儿子一袭灰衣,面带微笑,恬静地站在一边,看着弟弟妹妹。女儿蹦蹦跳跳,笑起来可见缺齿。
模糊的记忆浮上心头。
在这一瞬间,仿佛回到了以前。
“秦泰会回来吗?他是不是被圣人抓去徒刑了呀。”
“阿辛,听说朱温来攻时,死在了河中。”
“死了就死了。夫人耻为恶人之妇改嫁在即,他回来又怎样。没听太公说吗,尸体运回来也不准他葬进秦氏坟茔。让祖宗蒙羞!要我说,衙内那种无法无天的杀材,死了得好!皇帝都敢喊杀,还有谁是他不敢下手的?”
“算算,从李昌言到李昌符,再到李茂贞、李继侃、王行瑜、杨守亮、韩甚么来着…哎…这个节帅那个兵马使的俺见得跟蚂蚁过路。心却都黑得紧,眼睛就没长。杀了十几年,落得哪好处…呜呜…反执了俺男人…躲到山里没辙,让禽兽半夜铐去,肥瘦论价,他长得结实,卖了三百钱…呜…你们小,没过世道…呸!秦泰和那些衙内被皇帝分了,老娘文王庙里没白烧香!”
“老婆莫哭。邢屠夫铺里现杀的羊,闻这骚味,银城武郡尉赶回来的吐蕃羊。冬至前金城太守就赶了一次。我看呐,羊价还得降。哦,盐价也要价。盐司铺撤了牌,隔壁上值的老吏说,官府要改新盐法,对半改。现价每斗280钱,对半该是…算了,朝廷哪有这心肠,啐。”
……
物是人非事事休!
秦泰靠着漆门颤巍巍地滑坐到地。一股无法言表的情感令他昏头花眼,倒不如不开恩呢,留在恶人军,新年也会有几天的饱饭…不看见这些,不听到这些,至少还有指望…俄而,漆门内响起一个旧曾谙的温柔少妇嗓音:“秋娘,快别闹,可回屋练琴了。老婆,你们用过午膳去收拾厢房。我过了除夕就走,与二位高堂说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