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长成一个静淑幽姻的美男子的王镕正在全神贯注地修炼“元炁”。
快筑基了,可不能懈怠。
当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在道观外出现,一个圆圆的东西从围墙上被丢到了庭院中间,还拖着血迹,正是王镕聚集的道士之一。
听到动静的王镕只看了一眼就道心大乱。
“这,这!”
“谁干的?”
“来人,来人,出去看看是怎么回事,把李弘规和梁父召来。”
“后……后院军何在?”
回答他的却是一群以前恭敬无比此刻却冷漠凶戾的牙兵,几乎眨眼就把小小道观站得满满当当。
王镕脸色变得煞白。
一名军官走出人群拜倒,大声道:“启禀大帅,将士们前来是为诛杀妖人,请无忧!”说罢把王镕扶了起来。
“你,你们!”王镕理了理凌乱的衣冠,指着牙兵们:“众正之路已开,军府尽是贤明,我身边哪来的妖人!莫不是要学魏博土狗,对我下克上不成?说,谁想篡位。”
那军官立刻叉手施礼,绝口否认:“绝无此事!现妖人已伏法,将士们还有一桩军务禀报。”
王镕甩甩袖子,神色不耐烦:“军政不是让你们看着办吗?我不听,我不听。”
“大帅,我等议定讨贼。”
“什么?”王镕没法不听了,两眼一瞪,呵斥道:“胡闹!朱贼胜兵数十万,朝廷拉上魏、晋、齐、兖、郓、襄、夏都奈何不得……出兵就算了,沙陀虎视眈眈,万一打输了,四州不保矣。再进贡一批财货,送五十万匹绢、二十万石粮,略表寸心,以解君忧。”
“不可,不可!”牙兵们同时前趋一步,齐声驳喝。
王镕气得七窍生烟,手指抬起,数落几下:“你们……那我且问问,打输了,李克用趁势来攻,如何抵御?岂有此理…还带着兵甲,想干什么.我不从,就下杀手吗?”
“我不反!我不反!但请讨贼!”牙兵们摇头,呼啦啦单膝下跪。卢士真作为代表,捧着王镕的足,泣声道:“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尊皇讨奸,三军所愿,请大帅……主持大局!”
“尊皇讨奸,请大帅主持大局——”大雪里,牙兵们昂首挺胸,齐刷刷喝道。
闻讯赶来的判官周式小跑到王镕面前挡着,责怪李弘规、南宫见新等人:“这已是辱主。快把军士带走。诸侯勤王,理所当然,但事关重大,还须从长计议。”
“贼势如火,不容时刻。众志已城,谁敢违背?尊皇讨奸,就在今日。”李弘规指着义愤填膺的军人们,摊了摊手。
“就在今日!”军士们再次一起上前一步。
王镕气得浑身发抖,陡然,把莲花冠摘下重重一摔:“我——”
注意力却被转移,忘了说下去。道观门口,一群哭哭啼啼的道士、如花似玉的女冠被军人们一左一右“扶”了进来。还有炼制的丹药,各种经籍,法器,被乱七八糟的塞在箱子里,被牙兵扛在肩上,又放在地上。
“王公救我!”有道士哭腔呼喊。
“呜呜…”女冠泪眼朦胧,一枝梨花春带雨。
王镕不傻,见到这些人,瞬间明白了。
背着手儿转了几圈。
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望了望有价无市的法器、经文,新鲜出炉的仙丹……
跺了跺脚。
心,最终还是毫不意外的软了。钱财,他不在乎。权力无所谓,有最好,没有也没什么大不了。但这些没了……修仙无望,那还不如让他去死!
见状,牙兵们趁势大躁,发动最后攻势:“尊皇讨奸!!请大帅主持大局!!!”
“理应…如此…”王镕无精打采,怏怏道。
为了修炼,将皮囊污于世俗,忍受案牍庶务的红尘凌辱,不是同卖身补助艰难生活的妓女一样吗?想到这,更伤心了。背对着众军,在静静落雪声中,把面目深深遮在长袖里,像被迫出嫁的六宫公主,王镕低声地哭了。
“还愣着干什么?护送大帅回府。”王子美一挥手。
众人一哄而上,将王镕带上备好的红香小轿,喜气洋洋地抬往府邸。
似乎,又一个藩镇要下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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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6章 天子岂无种邪
“人只不过是一根芦苇,但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人全部的尊严就在于思想。反映到现实就是每个人都与众不同。更好,更坏……只是不同。这一个个具体的人组成阶级、生产、社会关系。所以政治忌讳把组织、政权、派系拟人化。将这些集合当成一个人看待,冠以善恶,定以亲疏,辨以忠奸,来处理问题,忽略其成员的人的思想性特征,结果只有灾祸。”——异人说。
“牙兵大躁”很快转化为了现实的政治成果。
乾宁元年十月中旬,一篇檄文飞往诸道。
“天宝艰难以后,燹乱山东。武人傲慢,礼崩乐坏。惟我成德,不亏臣节。”
“太傅宝臣以反正上将,初领镇冀。非以内竖羞辱,晚岂见污?仆射惟简宿卫天子,浐水军声,以微微之身,荡贼泚,败怀光,图凌烟,进元从。一夫护圣,位兼将相,血衣犹在。比汉魏之时,则沮儁、嵇绍也。及太尉武俊自悟,剪寇不服……病薨之升,天子为之泣下,建庙念之。司徒士真,息兵守善,累进财富,亿万而计。太保承宗,赤诚无改。不意逆魏妖心不死,敢倡乱道……”
“及司空承元,矢志去脏,三军固留,不容更改。转徙三镇,所治称康。迩代节相,谁继司空?忠公元逵,隳违法,逐宾客,销兵甲,所作所为,必依书诏。击韩师尧山,尚主母丹凤。人谁不赞!”
“及先王父子,宇宙大乱。草民贱种,物怪人妖,纷纷而起,以踏天庭为快。方镇妄卜,以凌王室为能。惟先王父子,挥泪染书,急付表里。选锋点将,翻山赴难……成德忠孝,青史昭矣。”
“近者朱温以砀山一竖,村野一草。生为不忠之畜,死为不臣之鬼。与汴宋夷虏,谓天子无种,兵强马壮者为之。天子岂无种邪?独李氏有之!比闻王师进讨,而汴人孽性深重,未就束缚……成德怒愧,固已积年!镕以弱冠,忝袭诸侯,岂得顾身。宣布罪状,统率英豪。尊皇讨奸,如此而已。谨告诸道……”
王室蒙尘,主上要亲冒锋镝,直面率兽食人的汴贼,这是诸侯的耻辱!
社稷处在惊涛骇浪之中。
太清宫的神位在砰砰震动,列圣的陵寝气冲斗牛!
太宗在仙界痛哭!
圣唐的命运,即使是在玄宗那样的人手上,都无法被撼动分毫,难道今天会被砀山匹夫夺走吗?
笑话!
身为军人,怎么可以同杨行密、李匡筹、左捷、马殷这帮碌碌小人,只看得见门前三尺的利害,不把天子和国家的安危放在心上!
寤寐思服,寤寐思服,朝朝暮暮总牵挂她啊。
辗转反侧,辗转反侧,日日夜夜都担心得睡不着觉。
躬自悼矣,躬自悼矣。诸侯百年,我们的富贵足够了,怎能像丁会、葛从周这群泥腿子,为了一点可怜的俸禄,一个寒酸的官职,泯灭自尊,对朱三这个乡巴佬屈膝下跪?万钟则不辩礼义而受之,万钟于我何加焉!
二三其德,二三其德。反贼余孽被国家赦免,修炼臣道,恭敬地对待天子,以纲常训诲百姓,使世人称颂他们的表现。这是什么人呀?反贼余孽被国家赦免,以雄镇大藩相待,却鹰视狼顾,要抢恩主的家业,这又是什么人呀?
于是,我们遵从祖宗的教导,先王的遗命,谨奉祖、太、高、肃、代、宪、穆、文、武、宣、僖列圣神谕,奋然起兵!
咨尔诸道:
有志一同勤王的,赶紧到我们这边来。
不愿加入的,任你在路边冷嘲热讽。
胆敢阻止的,派出你的兵马,赵人决不后退!
相见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
尊皇讨奸,杀逆温!
让天子不必再赴汤蹈火,护送如夜之恒的天子返回他风雨不动的明堂冠冕抟坐!
檄文既出,一片沸腾。
这样一篇严正立场的斐然檄文居然出自成德!
看来,河北也不全是反对朝廷的,他们只是反对朝廷收河北为自有的政策,反对搞这种活动的皇帝。但在传统的封建伦理的潜移默化之下,对王室还是忠心的。或者说,他们反对任何会威胁到自己的势力。来自李氏,就反李。来自别人,就协助朝廷镇压。
正如宋人尹源对仁宗总结:“如是二百年,奸逆有之,夷将相者有之,而不敢窥神器,非力不足,畏诸侯之势也。广明之后,关东皆叛,河北不能抗,遂梁人一举而有国。故弱唐者,诸侯也。既弱而久不亡,诸侯之维也。”
不共戴天的猛烈声浪向着大河以南汹涌而来!
“良人,家业富贵已有,为什么要丢下我母子狠心远征?”
“猪妖祸乱天下,圣唐烽烟四起,君说为什么?”
“良人,你有想过天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吗。黄巢、秦宗权、朱温一介匹夫却能席卷天下,为什么呢?天命远去,这是大势所趋。是,天子复振,但不过回光返照,如同人死前的回春。姬氏千年,犹不免秦吞二周。没有不灭的王朝。况且,朝廷不会真正信任安史余孽,只会在需要时笼络利用。这不是邦周了。帝王独制天下,忠诚?帝王不在乎你忠奸,只看你有没有造反的实力。”
“王承宗为什么和朝廷交恶?不就是朝廷想利用风气激发军乱杀了他吗?田兴够不够忠?又为什么被调来我们这?因为赵魏有仇,想假成德之手除了田氏。田兴一再奏请保留两千魏博卫队,朝廷装没听见。这些东西,良人该比妾更明白。”
“……放弃吧。只要兵甲在手,朱温当了皇帝又怎样。他来攻,便像对付宪宗就是。打两三次没希望,自然死心。”
“夫人,你错了。”
“李氏和朱贼就是不同。某祖上是不开化的胡虏,但到了我,连我都懂得人有所不杀。朱贼呢?同样被讨,李氏和朱温,你选谁做对手?列圣有良知,所以一直无法战胜我们。朱温没有,不要侥幸他手软。趁天子在,还能号召诸侯,跟着他把朱温打趴,让我免于外患,就相当把以后的仗打了。”
“天下大乱,根在诸侯失衡,天子无力制止强弱相噬,变成了另一个战国。解铃还须系铃人,要安定,就得让局面恢复到巢乱前——朝廷凌驾诸侯,但无法消灭所有藩镇。诸侯实力相均,单独某一家远不及朝廷,也就不敢轻燃战火。”
“至于李克用觊觎。夫人,你要明白,一旦态势转回巢乱前,他便翻不起风浪。正因为他窥伺,才要更支持朝廷。今上再世光武。等根本再坚固些,他会放任克用乱咬人吗。那时,克用自己也不敢,狗贼并不傻。”
“况且,照这个情况下去,还要死多少人?等大伙打累了,圣唐亡了不要紧,中国元气也就耗光了。四方敌寇会不会来侵?永嘉会不会重演?我就是契丹人,太了解塞外了,北方的生番契丹正在崛起,等那些茹毛饮血的蛮子壮大,见内地满目疮痍,定生孽志。那时靠谁抵挡?靠打得只剩一群痞子、无赖的油滑杀材吗。怕不是任其被打草谷。”
“为夫读了那么多经书,却管不了窗外凄风苦雨。自比去病、姜维、祖逖、李光弼是我,心生愤恨怜悯是我,置身事外是我,无可奈何也是我。本以为日薄西山,幸甚天佑……袍泽怎么想我管不着,也不在乎。我只求太平,我听够了那一个个胎在腹中妇在釜中的人间惨剧!我只想让人明白,忠臣之后不一定忠,奸臣之后不一定奸。十户之家,必有忠信。赵人,有的是英雄好汉。”
“哪怕是送命吗萧五。”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呜呜……悔嫁了你这厮……你也是轻生死贱性命的杀材!”
萧秀在风雪漫漫的大道上策马狂奔,前后是黑压压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步骑,妻子的愤怒哭吼还在耳边缭绕:“一年不回来,你就和天子去过吧。”
……
涿鹿。
外舅最近难得顺利,在幽州军的纵容下,轻松拿下武州(今河北张家口市),于十月二十七进抵新州。守军没怎么抵抗,还问李克用肯出多少钱。钱到位,便保他做节度使。换别人的话,已经上任了。但外舅囊中羞涩,听说要一百万缗赏钱,断然拒绝。
一百万……他忙活一整年还倒欠圣人三十万缗!
但不重要,打下幽州就好过了。
为此,外舅办了个小宴,和文武们高高兴兴地庆祝了一番。
这几年,真是撞了鬼!
打了这么多年,就得了个昭义,额,还有大同军。两镇,不少了。而且潞州、邢洺磁、大同,经济人口基础好。恼火的是职位有限,不够分。
李存孝没跑的时候,就整天寻思,为啥他战功第一,却半个节度使捞不到?
李嗣源、郭简(郭威之父)这些优秀的少壮派军官更惨。
李嗣源鞍前马后十年,没排到任何职务。李克用心有愧疚,专设一个马军都,拜为兵马使。唔,实际上属于都将。横冲都编制不满千,算什么兵马使?
而相比之下,那些陪嫁的堪称鸡犬升天。
扎猪,录籍太后(圣人生母)家族,过继给圣人被杨复恭害死的舅舅王瑰续香火,得名王柱。爵云中子,官又升了,中大夫,从四品下的文散官。
兼中郎将,领蕃军司总管,还娶了宗室县主。
让人非常眼红。
嘿,让猪儿走了狗屎运,大帅嫁女为何不把咱们送出去呢?
还有李存孝。去了没多久就得邓州防御使……
令人灰心丧气呀。
外舅对此倍感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