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他畏强凌弱,则是他天复年就对朱温服了软,朱温称帝前夕,又飞书劝进造势。朱温称帝后,进贡纳表也跑得最快,因此第一个得封楚王。
在朱温时期,倒也还算乖顺,但野心并未消失——“吾方南图岭表而得此人。”一直有志开拓。所以到了小猪仔,大梁楚王顿变大魏吴王。
到沙陀灭梁平蜀,又——“大惧,求致仕。”
和武贞军雷氏、鄂岳杜氏、淮南、广府刘氏、桂府刘氏的外交也遵循着这个原则。你强,我不惹你。彼此实力对等,那便讲究角力、妥协、合作、交换。主打一个试一试,各取所需,适可而止。如若不然,也莫怪他不江湖。
因此,对这类人,要与他讲柯里昂式的道理。
“巢乱以后……”只听圣人郑重其事:“孙儒屠洛阳,屠河阳……扬州大郡,捉食一空。驱民过江,为两脚羊。杀戮奸淫,不下百万……所作所为,惨不忍闻。”
“马殷作为老贼心腹,笔笔孽债,扬州冤魂,也有他的一份。”
“但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况方今天下,海内将帅,道德人伦有污者不知凡几。故而他窜到湖南后,我以其自新,以不因水清而偏用,不因水浊而偏废,授以牧守。”圣人巡视众人,俱是一副竖耳倾听的模样,目光落到徐奉身上:“但你要明白。是我接纳了走投无路的你。邓处讷被马殷杀死后,那么多刺史镇将,我哪个给不得帅位?五司禁军,数千战将,我哪个大将当不起湖南节度使?”
“为什么给马殷?”
“比起杨思远之辈,我认为他能带给楚人安宁。我把湖南交给他治理,他若摆不平,我怎么去不得?刚才稍微问了问,张林就口出不逊,俨然当成了自己的王国。”
徐奉已经完全说不出话。
圣人探出头,盯着他:“我要入楚,你以为还需要征求你的意见?我要平楚,何其之易。如今我总专蕃汉,胜兵十五万,只需军出武关,饮马洞庭,杀一鸡而儆群猴,再以愿输诚者官爵,哪个敢不服!你又拿什么和我做对!”
“跟我斗,你有几斤几两!”
这样的诛心之言!
王审知、罗隐等人震撼地看着圣人,脸蛋煞白,都悄悄垂下头颅,不敢发出半点声息。
王师悦吞了吞喉咙。好一头………帝国之虎……………
徐奉如遭雷击,脑子里昏糊糊的一片,直接趴伏下去:“臣臣、臣等诚惶诚恐地对待大圣…………绝对没有丝毫异志………………”
“我知道,否则张林还能竖着出去,你还能坐在甘露殿听我说这些么?”
“我若视马殷为贼,你连看我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听到这里,徐奉明白圣人对自己没想法,只是急于除掉杨思远几个。但这样一来,就得立即投入对五州的作战,成为被驱的虎,没法再积蓄实力。
而以眼下实力,迟迟拿不下亦或敷衍,会引发朝廷武装干涉,很有可能被顺手除掉。而即使拿下了,本就不多的元气也必然重创,失去本钱,最终大概也是个入朝、移镇的结局。
立刻起兵造反的话,实力又不足,也感到非常害怕。
真真是被逼进了墙角。
难道继续向黔中、交广流浪?
当真忠臣,他们这些恶鬼,除了自己的大刀片子和地盘,实在不敢真信任哪个,也不习惯依赖二者以外的东西。二十年风云教会了他们这些兽兵很多,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任何人答应你的事都不能当真,自己能做主的才算数。
徐奉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回去还得和马殷他们好好研究研究。
但趁着在长安,他还想争取一下:“大圣,时间可否缓缓?湖南贫瘠…………”
“徐将军…………”李皇帝起身离座,背着手儿踱步到徐奉面前,轻轻拍着徐奉的肩膀:“让你们干点活,不是刮风就是下雨……………朕知道你们难………朕也难,我们都勉为其难。”
“大圣……”
“你呀你~”圣人干笑两声,捏捏徐奉的耳朵:“把心静一静。马殷也不小了,我记得他是大中六年生人?也是四十好几的老头了。平平安安、高高兴兴过完下半辈子,把富贵、功名传给儿孙子女。对了,他长女是不是叫马圆圆?”
徐奉苦笑:“大圣……”
“你看你,又来!收着点。”圣人脸一板,旋又绷不住,一笑:“回去了,好生做,我没有不支持你们的道理。要粮要人要兵甲,我都给你们想办法。”
徐奉心里生出暖意:“大圣。”
圣人也是醉了。德性啊,搞不懂脑子里在想什么。不,或许这年头的大部分武夫,都有生理上的精神病。别说马殷之辈,便是自己,才短短几年,就不像个人了:”………不要让我为难…………我是念在你们忠于王事,靖难有功,才耐心和你这么哄着。下次接待你们的,和你谈话的,大概就是朝廷了,不管武熊,李绰……谁和你呱噪?听话。”
徐奉讷讷无言,心中情绪也消散了大半,这一次他诚心正意的合掌拜道:“谨为国家贺得明君。”
“你呀你~又说浑话。”圣人指指点点,想想道:“帮我给雷满带个话。冬至之前再不上贡,冬至、元旦再不来朝,我就宰了他。不止他,武陵蛮汉,犁庭扫穴。对了——”他特意嘱咐:“看在你们的面子上,张林不要出事,你们好好说说他就是了。”
“大圣海量,果非凡及。”徐奉深深拜道:“既然大圣为他说情,回去把这厮吊起来打个半死就是。”
“哈哈哈。”圣人坐回了座位,继续主持“座谈吹风会”。
帷幕之内,一直在偷听的梁妃痴痴着脸坐回了椅子。
“宠颜、阿柔说得没错。圣人水利万物…………”端起茶杯吃着抹茶,梁妃眼波朦胧,自说自话:“嫁给他,真好。”
这天下,怎么不能三兴?
第257章 丁氏父子
乾宁二年十月初冬,关东动荡。
史太心情不虞,遂作乱,杀徐州节度使张廷范顺气,自称留后。张筠在朱温死后逃回宿州,结交民间徐兵,阴蓄志向。闻讯,袭杀宿州刺史,据其城,起兵与史太争位。苦于军费不够,遂与侯莫陈威等在境内大肆考古,见坟就刨。
败出汴梁的王敬荛以三万余众攻蔡。吴子陵、刁君务等但深沟高垒,逼着他滚回北方或者转攻襄阳、宋、颍、淮南。
背刺朱瑾的康怀贞在朱温死后也叛归兖州,募兵攻打兖海节度使袁象先,欲夺帅位。
参与大乱斗的还有淮上一带的流民帅垣庆忌、刘亥等部,朱温叛属邵光稠、侯嵩之辈,以及各种零零散散的小股军、匪。赵打钱,张打李。下克上,上诛下。兽兵横行,乱军肆虐。猪羊惊噘,人人自危。总之一片混乱。
这大唐天下,就没几个人把李皇帝的话当一回事。
仿佛认定了他拿大伙没辙,全在一逞志向。
就在这样纷扰的时局下,在家乡寿春“避祸”或者说“只恨未逢明主”的丁会收到了故人传音。
丁会本来准备投吴,但他素有志功名,觉得杨行密没啥希望。回去找朱大也危险,鬼知道他那汴帅能当多久?哭丧摆烂吧,不甘心,创业又不敢,就这么煎熬着,正苦于怎么卖个好价钱,往哪卖,忽然云开月明——王彦章、令狐滔、张仙十余人报书而来:“顿首丁公足下无恙。”
这不禁让丁会大喜过望,对这几封信高度重视。
在这些信上,圣、后是主要内容。
“圣人遇天后厚而甚殊。”
在其悉心调治下,天后“抑郁、愁怨渐去”。现在已经可以偶尔会心一笑了,话也变多了,甚至不时“淡妆”。石妃、虞城君、朱友贞他们也平安无事。
这让丁会大感惊讶。以两方之仇,李皇帝居然没伤害朱温家眷。
也是逆天。
在丁会心里,李皇帝一直都是个伪君子。自私自利,口蜜腹剑。为了权力,他可以让两个不爱的女人位居淑、贤。可以把几万武夫砍断手脚,甚至狠心礼送杨复恭,给西门风光大葬。人狠不狠,不在于怎么残忍的杀人,为了利益,能事杀父之贼,这才叫狠。
对敌人也从来都是雷霆般残酷无情,从不轻易饶恕,以德报怨在他眼里应该是世上最蠢的行为。所以王彦章当初找丁会“同谋大事”的时候,丁会敷衍而过,认为那是去送死。
然而他现在却对朱温真正做到了“汝妻子我养之”。
这倒让丁会反思了一下,觉得自己太猜忌太过恶意揣测了。
“夫以四帅之傲,身送狗脊。中原之盛,尸缚东京。故知天道所钟,独爱李氏。圣朝巨唐,无取贱种……”
“今入朝将士,位职有序,衣冠正伦。奉丈夫之任,辅英雄之事………”
“将军岂无意乎?”
“……”
“大圣志在兴复。四方敢而贼竖者,必当一一剿灭,以正新风。”
“……”
“若遂犹疑,欲为他人,延岁月之命,切思仆言。”
“聊表往怀,书不尽意。彦章再拜。”
厅堂里,丁会放下一沓信件。从行文看,不像是被逼的。当初的嚣张与自信已经从王彦章之辈身上消失了。信中对李氏的谄媚让丁会感到肉麻,恶心,也使他忧心忡忡。李皇帝没点实力和魅力,哪能征服这帮人?
丁会从榻上一跃而起,在屋里走团团转。这些人的话确实让人动心,但丁会还是迟疑。和王彦章这些人不同,他是和朱珍一个级别的元老,和朱温一起投巢的。
李皇帝这能信得过自己?
去了长安,即使不被谋死“卒于位”,也是个被当成贼防的命。
他是一个谨慎或者说胆小的人。在朱温手下就喜欢装病,今天手痛明天脚痛后天鼻毛痛,随时一副半死不活。这也是为什么弘农大变后,他二话不说就遁回了寿春。所以,他对李皇帝也是真的很信不过,或者说,对所有上位者都充满防备和怀疑。
你王彦章敢舍得一条命奉后入朝撞运气,他可不会做这种蠢事。
命只有一条,赌输了怎么办?
死不可怕,被人搞死就很难受了。
好汉不立危墙之下!这是丁会一贯的座右铭。
但听起来,李皇帝又好像真是一个明主啊!那个据说在岐山干过他的邠宁杀材武熊,现在居然位兼将相,得授车骑将军、朔方军节度使!
心之大,令人汗颜。
而且要追逐功名,貌似也没有比李皇帝更好的选择了。
可是,他饶得了王彦章他们,饶得了自己么?
别说什么他连天后和朱友贞都宽容了!
放屁!那分明是看上了天后的容貌和身子!
此等心思,当我不知!
可——
哎,真真是折磨。
丁会顿下脚步,低眼看了看座下一个年轻人:“昭儿,你怎么看?”
“儿意瞩唐。”丁昭回道:“观李主言行,至少比朱温强出十倍。”
丁会不是很满意这个回答,又问三子丁贤:“三郎呢?”
“儿一样。”丁贤拱手:“大人安心。朝廷如果喜欢斩尽杀绝,天下早就不姓李了。艰难以来,除了朱泚、李希烈、巢朱这等人,朝廷又为难过几个降人?斩草除根不是李家的作风。我们回归国家,以我们的毫无根基,圣人就多了一点可用的力量,开心还来不及。”
丁会放荡不羁,耸了耸肩:“万一他要害我呢,人心险恶啊。这世上,十个人九个都坏得流脓。为父怕吃了苦上了当,到头来还没处哭丧喊冤呐。”
“他为什么要害父亲?”丁昭反问:“最起码,他现在还看不出独夫的苗头。他若连单枪匹马入朝的父亲都容不下,也不可能会有今天的成绩。”
丁会默然无语。
“不入朝,就只能考虑杨行密之辈了。”四子丁从提醒道:“但杨行密已经是个老梆子,没几年好活了,以他那儿子杨渥的德行,日后杨家不被臣下杀了满门就是万幸,还能指望啥?钱鏐、河北安全倒是安全,功名呢?大人志在兴家立门户,但在这些地方,是不可能的。”
“难也!”丁会摇头道:“其实我担心的还有一点,就是稳定。李皇帝动辄夜御百女,以他这等色中饿鬼,便是明天传来死讯我也不意外。而其部众杂芜,国情复杂。一旦暴死,以他年幼的诸子,我都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说白了,他崽子太嫩,我们这种人跟他混,容易靠不住。”
丁昭、丁贤同时语塞。
“不是听说其长子李敬慎已十四?”四郎丁平疑道:“十四岁的半大小子,又是老大,足够平静传位了吧?”
“平静个屁!”丁会翻了个白眼:“那竖子生母何氏乃蜀中小户,除了两个兄弟再无一个亲人可以依靠。李皇帝猝死,母子不被喂毒就该烧高香了,还想当圣人?什么春秋大梦。”
“大人高见。世事难料,有此担心实属担心。”丁昭笑道:“但世事难料,未来也正由此而精彩。何必为没发生的事否决本应该做出的正确选择?我们都能想到的问题,圣人安能想不到?退一万步来说,即使真有那一天,最坏无非返回寿春。况天行有常,人道有为呀。”
丁会陷入了沉思,良久,也笑了。
或许是儿子的豪情,让丁会那股沉寂已久的胆气又腾腾燃烧了起来:“我既然追逐钟鸣鼎食,若是连那长安城都不敢进,凭什么得到?这人间富贵,岂有不冒险而获之理?”
“我却是忘了,我当初是靠的什么,才有了今日瞻前顾后的资格!”
“哼哼。”
“我怎么可能接受我就这样灰溜溜的在寿春垂垂老矣、默默无闻的死去?我的目标是燕然勒功、天汉将相!而不是整日哭丧,装病!”
“我又怎么能够忍受为一个独夫、庸主、竖子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