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命昭唐 第25节

  李嗣周的铁骑一到潼关楼下,韩公下场不问可知。

  华州到底小门小户啊,就算朝廷式微,只是个京兆藩镇,可也有户几十万,却不知韩公何来的底气挑战呢。凭他是蔡州人,天生的造反户?

  幕府上下,对韩建的前程已不抱任何希望。

  若不是军士看得严,只怕已经有僚佐脚底抹油开溜了……

  ……

  “散骑常侍官,魏主丕置。盖追汉朝中官训政之乱,以士族为黄门郎,掌侍从、劝谏、顾问、奏对。两晋北朝沿置。及至我朝,于中书、门下各置二员,属门下称左散骑常侍,属中书称右散骑常侍。”

  麟德殿内,圣人、翰林学士韩偓相对而坐。他们中间的桌案上摆着一摞颇具年代感的竹简,一沓纸,一鼎足香炉,袅袅青烟直上,与淡淡书香相映成辉。

  讨伐韩建一事,李晔本就没打算指手画脚做些自视甚慧的微操。论统兵打仗,哪怕随便一个朝官,侃起来都比他强。

  他知道自己的最大优势:后世社会赋予的广阔认知,知道历史兴亡继绝的整体走向。

  反之。

  最大的劣势在于对这个时代的国家机器、制度风俗礼仪的认知不透彻,以及在中官们的监视下要组建一个班底太困难。

  杀西门重遂很简单啊,逮个落单的机会在宫里让王从训之辈宰了就完了。然后呢。魏肃宗之杀尔朱荣,收回大权了吗?

  连覃王李嗣周这等根正苗红的嗣王都成了西门重遂的心腹,可见其根基之深。

  至少今后很长一段时间,李晔都要好好体会一把什么叫如芒在背。

  每每想到这里,李晔便头疼不已。

  在互联网上他可以侃侃而谈,那是因为有足够的渠道即时查证,可如今去哪查?把弘文馆、集贤院、国史馆的学士叫来身边:这个东西是什么回事?

  如何在明暗规则的范围内从跋扈的中官手里以相对温和低成本的手段夺回一些权力不但要他自己韬光养晦,观察蛰伏,也需要这个时代的英才为他筹谋。仅仅是太尉杜让能、门下侍郎刘崇望,太少了。而且从他这段时间的感受来说,杜、刘这样的老狐狸并不容易驾驭。

  很简单。人家不是明清的犬儒奴臣,而且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觉得皇帝想法荒唐大可不给面子。

  因此,身边若能有上一群兼具忠诚才干的新派大臣,李晔将不再是一个完全的笼中人。所谓偏信则暗,这天下,他也不可能只听紫绯之言,他需要从更多不同层级不同出身的官员身上获取信息和助力。

  与藩镇无甚瓜葛,又是进士入仕未久的韩偓,就是很好的详询对象。

  趁着西门重遂出宫领兵作战的这个难得机会,李晔便召来韩偓为他讲述典章制度。

  所谓典章制度礼仪,实际上就是这个时代政坛上的明暗规则的表现。只有把这些玩得相当透彻了,不像前身对身边一抹黑,他才好组建自己的班底。而韩偓似乎也非常上道,开口就讲起了历代离皇帝最近的官。

  “这便是散骑常侍。”韩偓看了圣人一眼,古井无波道:“事皇帝左右,非清白、贤能、忠孝者,不可任,盖因其对帝王浸染甚多。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之不闻其香。与不善居,如入鲍鱼之肆,久之不闻其臭。若尽是小人、幸进之徒,则王者非王者,小人更小人。”

  “与散骑常侍类同之官,还有黄门侍郎、给事中、车驾检校、郎将、起居舍人等。不过,中官主政以来,已多被归于三省。”

  听完,李晔这才认识到这些本该属于皇帝的左右亲信官职都在宦官的经营下被剥夺了。这些年来中官已从制度上掐灭了皇帝企图培养班底、皇帝被朝官夺走的可能性。

  正如仇士良所说,不能让皇帝身边出现太多外臣,不能让皇帝与外臣的交流太频繁,以免皇帝不爱玩了跑去治国。不然皇帝有了自己的小团体,有了自己的事业,宦官还想吃香吗?

  仔细一想,他身边现在除了西门重遂之辈和几个宰相便是赵氏这些女官。

  真是凄凄惨惨戚戚。

  想到这,李晔压低声音问道:“现在的散骑常侍、给事中、起居舍人等官,我倒是了解一些,但要是不知才能、德行、履历,也难以亲近。学士何不与我细说?”

  这就是暗示韩偓评价一下这些离他近的人了。

  以李晔现在对于韩偓的信任,韩偓的评价会让李晔对某个人产生先入为主的印象。至于韩偓几分公心,几分私心,这就得李晔自己慢慢判断了。

  “如今给事中不能入内朝,常参可见。”

  得,没权限进来,就时不时的朝会能聊几句。

  “起居舍人有裴子阊、魏如霖、上官阳,左散骑常侍李导、郑历,右散骑常侍赵德洛、韩射……”说到这,韩偓的声音也变得微不可闻:“皆中官所推,掌规劝、侍从。”

  只不过韩偓重复的这一遍,李晔也不会把这个‘规劝’、‘侍从’真当规劝侍从。

  既然是中官所推,大概是用以在朝会上反对宰相、皇帝,以及皇帝出行时,名正言顺跟随监视……

  内外结合,层层嵌套,严格控制皇帝。

第28章 陈美人

  这一日。

  圣人苦思如何破局。

  至少要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在散骑常侍、起居舍人、给事中等侍从官里有一些自己人,但目前担任这些清贵要职的人皆出自北司推举。他若贸然出手,借故调任、罢黜,会引起中官的警惕。没有明确罪名的情况下对这些人下手,也会引起朝官对于皇帝的不信任。

  如今这情况,再经不起一次风波了,他不愿也不能直接或间接策划。

  如果让杜让能做呢?

  他是宰相,外镇诸侯、四夷,内附亲百姓,使公卿各安其事。贬黜调动官员,本就是他的职权。有谁被他抓到把柄拉下马,中官也无话可说。

  但这样问题又来了。

  李晔了解的官员太少太少,根本不知道可以发展谁。即便太尉体会到李晔暗示,又如何确保他更换的人就一定仁义礼智信,值得皇帝去拉拢并且不会为皇帝带来各种政治危险呢。

  想到这,李晔回忆起了去年的一件事——杨复恭失势后,朝野大洗牌,杜让能立即选送了一批世家子、世家女充入内朝,或为女官,或为宿卫武官。并对他说:愿亲爱之。

  “原来是这个用意……”李晔有些后知后觉的清晰。

  看来,那个时候杜让能就已经在考虑为皇帝培养一个班底了,为此还专门送了一批人到自己身边供甄别。惜自己为中官恫吓,害怕被西门重遂猜忌、打骂,因此不敢轻举妄动,接触这些郎官……

  长教训了。

  这些世家子女能被杜太尉选送到皇帝左右,毫无疑问已经被严格筛察了一遍。宰执天下十余年的杜让能,在识人这方面肯定是没什么大问题的,至少自己暂时还远远比不上。也就是说,这批世家子女是可以尝试接触的对象?

  另外,之前西门重遂为了缓和关系,许诺李晔可以练练兵锻炼下。

  李晔怀疑是西门重遂故意试探,也就没真去练什么兵。

  收敛心思,李晔计议暂定,或许可以先接触杜让能送进来的这批世家子女,如果能遴选出一些忠诚、才干、胆量兼具的英才,再徐徐图之。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望着阴沉天幕下的太液池,李晔伸手接住一片飘雪,无声呢喃。

  这日日如履薄冰,能走到对岸吗……

  忽尔,一声充满惊喜的清丽女音打断了李晔的沉思:“官家何时至此?”

  李晔这才发现,不知不觉已漫步至清思殿。

  循声看去,廊檐下站着一个女子,似乎是在那观赏飞雪湖景。即便是那厚厚的红色披风也难掩蓝色襦服下的曲线,眉目神情尽显恬静与温婉。很快,她走下台阶,朝李晔快步跑来。

  及近,虚提裙摆欠身致礼:“臣妾拜见圣人,谨祝千秋万岁,长乐无极。”

  李晔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才从模糊的记忆中想起是谁。

  内宫四美人之一,陈宸——陈美人。文德年李晔登基的时候入宫的,不过前身似乎并不怎么喜欢她,话都没怎么说过。三年来陈宸冷守宫室,性格也愈发内敛抑郁。不过此刻陈美人的心情看起来相当不错,笑意盈盈,灵动如烟,又舞蹈称贺,想必是今日偶遇所致。

  念及前身的不管不问,李晔点了点头:“好巧。”

  “除夕夜匆匆一会,好久不见了。”可能是出于多次被前身冷落,陈美人两腮泛红,说话有些紧张,扯起了除夕夜的宴会。她作为正三品美人,那日也列坐其次。惜李晔忙于商量对付韩建的事,没照顾到妻妾子女的感受。陈美人难得见皇帝一回,却没说上话,大概也有失落。

  李晔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柔和:“一别确实多日了,近来如何?”

  “圣人好,臣妾就好。”陈宸下意识道。

  心里却有些愕然。以前圣人脾气非常不稳定,她见到的几次都是黑着脸。一旦生起闷气,就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很少这么和气,更从未一个人这般默默的雪中漫步。

  圣人好像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内忧外患,未得与后宫亲爱,实我之罪。”李晔也颇感尴尬,匆匆关切道:“吃穿用度若有匮乏,可与我说,回去便嘱人给你送来。这几日极寒,多加衣,尽量别外出。”

  陈宸又是一怔。

  素来冷漠甚至入宫以来三年多都没与她同眠过的圣人在关心她?

  陈宸的心跳陡然加速起来,低下头,声音羞赧不已:“宫里什么都不缺,就是……”

  “什么?”李晔问。

  若真有物质方面的需求,他也会竭力满足,好歹是他名义上的女人不是。

  陈宸抬起头,目光灼灼的看着李晔,本来忧愁的眸子一下变得前所未有的炽热。可话涌到嘴边,喉咙却突然有些哽咽。她迅速举起袖子,遮住脸,以免在君王面前失态。而后断断续续的幽怨啜泣响起:“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深闺冷床,孤影为伴。

  圣人,知否?

  嘶……

  李晔战术扶额。

  他清心寡欲戒色已久,只想当个履冰的过河人,着实不想为儿女情长所困。而且敌人总是先拿你最爱的人下手,胁迫你就范。中兴第一剑,先斩意中人。可眼见陈美人泣不成声,诉说衷情,李晔的心还是软了下来,轻轻掸了掸陈美人发丝上的雪。

  “美人之心,我已具知。”

  “圣人诚爱天下人,独不爱吾属女。”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哪个男人又能不爱。”李晔柔声说着,臂膀将陈宸拥入怀中,为其抹去眼泪后,使其靠在自己胸膛上。感受着陈宸炽热颤抖的娇躯和心跳,李晔无言。

  难怪皇帝大多都是短命鬼。

  “别哭了。”李晔抚摸着陈宸光滑的脸,转移话题:“一起去清思殿坐坐吧,我准备击一会剑、槊。”

  清思殿。

  算是晚唐皇帝最喜欢的宫室了。

  敬宗为了营造这座娱乐场,用铜镜三千片,黄、白金薄十万番,设有各种活动场所和设施,可击剑、击槊、礼佛、角抵、斗兽、飞鹰甚至打马球,其规模之庞大可以想象。惜巢乱期间,宫苑奇珍异兽丧失殆尽,场所也被破坏甚深,累年修复下来,如今也只能练习下武艺。

  殿里也很冷清,只有十几个当值的宫女、小阉贼。

  “圣人来了!”看到皇帝进来,宦官们一阵雀跃,连忙围上来问道:“圣人要玩什么?新训了几只鹰,要耍耍么?”

  吾岂飞鹰走狗之人?

  李晔没吭声,四下打量了一圈,见宫殿东侧一块画出来的矩形区域两边立着几排架子,上面陈列着各式各样的兵器,于是问道:“可以击剑么?”

  “可。”一宫女解释道:“但没有武人在场陪练,奴婢等不敢让圣人触碰凶物。”

  “不然出了差错,枢密使饶不了我们。”几个宦官纷纷附和。

  “这有何难?”刚才一通发泄后,陈美人情绪稳定下来,不自觉地拉着李晔的手十指相扣,只是眼眶还有些红,沉吟道:“我也略通剑术,可与圣人对剑。”

  “这……”在场的宫女和宦官们还是不放心。

  “戴上护面兜鍪,穿上甲胄即可。”李晔想了想说道:“至于武器,就用木棍代替好了。去弄吧,在棍顶多沾点石灰,一炷香的时间内谁击中对手点数多,谁就为胜。”

  小宦官们无话可说了。

  罢。

  既然圣人要玩,安全也没问题了,那就准备吧。

  “没想到你还会剑术。”感受着十指相扣掌心间的温度,李晔颇有些无奈。这美人,发情期到了啊。

  陈宸一笑,解释道:“家父世代河中军衙将,官至牙内都知兵马使,两位兄长亦为牙校,耳濡目染下,臣妾便学了一些。大人说在藩镇不平安,便托监军的关系将我送进了宫。”

  武人的女儿,难怪了……

  没过一会,两人已具装带甲站好。甲片很重,陈宸脱掉掣肘的外衣后,只覆盖了关键部位。当然,李晔也不会对陈美人下重手。不过别说,女人穿上戎甲,衬以白色内服,真有一种别样滋味,令人不自觉地产生了一种蹂躏、征服的欲望。

  上头了。

  李晔深吸一口气,持棍肃立。

  “看招!”陈宸一棍直刺,速度还挺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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