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命昭唐 第34节

  他不愿意看到因为编户屯田又掀起一场腥风血雨,这会为家族和泰山杜让能带来恶名。

  希望那些人能晓得利害吧。

  于是司农卿李群提议屯田的奏章被圣人嘉纳,立即由枢密院传至中书门下拟诏。

  畿内侵吞户口、公田的地主不在少数,此时圣人要他们吐出来还给自己,教这些人如何肯干?不过这件事关系到朝廷的存亡,李晔绝不会退让。

  二十二个县!

  什么概念。

  还是八百里秦川、河水纵横的肥沃平原。

  就算把朝廷当成藩镇来看,这身家也不比河南河北任何一家差。

  李晔粗粗估计了一下。

  历史上昭宗多次在京畿道募兵,三次响应的少年都有数万人,四万、六万、两万人。

  按照一户一丁、一户四口人的基数来计算,京畿道至少有五十万人口。

  而这是最差的情况,不可能是每户都有少年来报名。

  这么一看,京畿道的人口应在百万以上。

  惜长安屡遭大乱,宫署遇焚,图册账籍多毁佚,近年又因战乱迟迟开展不了计口。

  不然李晔何必这样来估。

  ……

  三月初三上巳节,南衙北司皆休沐,少女们也纷纷外出踏青看桃花。

  “京畿节度使”李晔没空度假,带着宰相们和部分大臣西巡,主要在醴泉、武功两县。西门重遂本来不同意,但考虑到最近局势还算稳定,答应了,要求一天之内返回京城。

  又派假子西门元元领马步军五千随行“保护”。

  武功县处关中平原腹地。

  尚书李溪骑在马上,马鞭指着奔涌河水,侃侃而谈:“昔少典氏娶于有蟜氏,生黄帝、炎帝。炎帝以姜水成,黄帝以姬水成。成而异德,故黄帝为姬,炎帝为姜,姬水便是此水。武王之讨帝辛,便在此渡河。”

  “真是好地方。”风和丽日,李晔心情也相当不错。

  姬水他略有耳闻,就是后世的漆水河,他丈母娘长大的地方,能不熟吗?

  “那座山便是武功山。”李溪又指向云雾中的一座巍峨山峰,介绍道:“上古之时,后稷感泰伯禅让之恩,将秦岭最高山命为“泰伯”,寓意如山之寿。为纪功绩,又将泰伯山邻峰垂山命为武功山,斜水为武功水。这便是县名渊源,因喻示重大,自宗周以来,该县皆属王畿。”

  “失武功一山一水,则五行更替,王室再难振作。”

  “哈哈哈!”李晔又长知识了,赞叹道:“尚书真是学富五车啊,宰相名副其实。”

  这一路走来,走到哪李溪解释到哪,像个专家型导游。

  以前在宫里没见老头这么健谈呢。

  但是话说回来,这地方耕地面积确实相当可观,而且灌溉还非常方便,属于老天爷赏饭吃的宝地,不用怎么辛苦就有很不错的收成。泰伯、武功两山一带,还可以作为牧场。

  养牛放马什么的。

  龙捷军新建六千骑士,一人双马,所需牧场很大啊。

  长安附近的耕地不好占用,太浪费了,如果可以还是尽量放远一些。

  “太尉,武功县百姓还种植药材?这真是……”李晔指着一处炊烟袅袅的村落,神色惊愕。村口那片地上种的东西,李晔再熟悉不过——专治风寒感冒、疟疾、月经不调的柴胡。

  歪日。

  唐代的农民已经有意识的种植经济作物?

  “圣人久在深宫,不察民情。”杜让能指着那片柴胡园说道:“此民之本性,逐利。这些年战事频繁,药材用量极大,故民务之,以易所需。若不干涉,民皆离稻麦,则国本之动摇也。”

  “不但关中,河北、中原、江南也有节度使遣人专务。”

  李溪补充道:“武功物华天宝,产出极为丰富。既药材种类多,还有梓、柏、槐、榆、柳、桐、杨各种树,可造战具。花朵亦繁,玄宗曾派人来此取牡丹以悦贵妃。畜兽更多,敬宗曾多次来武功打夜狐,故民多山户,以猎物到京城市财货。”

  李晔听得无语了。

  什么祖宗些!

  这么好的地方不好好治理,跑来摘花讨好女人?

  还有敬宗这个混球,把这当猎场?

  “圣人,看那片寺庙遗址。”杜让能突然发现了什么,指着远处一片残垣断壁喊道。

  李晔顺着看过去,却不解其意。

  破庙罢了,定是肥头大耳的和尚们被武夫做掉了,故而荒废为鬼蜮。

  谁料杜让能老脸肃穆,叹气道:“那是……庆善宫旧址。”

  见李晔仍是茫然,尚书李溪又顺着解释道:“高祖之潜邸也,窦后孕太宗,就是在此生产。安守忠入长安,为绝人望,焚庆善宫。肃宗返驾,遣使来告慰高祖、窦后、太宗,已而为僧人所据。于是肃宗改恩义寺,以祀祖宗。巢乱,恩义寺再为乱军所毁,终不复存焉……”

  说到这,随行大臣皆是一片悲戚。

  李溪的声音也愈发沉重,叹道:“太宗即位后,有次路过庆善宫,想起窦太后,哽咽不能自已……”

  李晔听完,才晓得还有这么桩故事。

  原来这里李渊的旧宅,窦太后就是在这里生下李世民的。多年后,李世民偶然路过这里,想起窦太后,嗓子一紧留下眼泪。对身边大臣说,当年我就是在这出生的,今日故地重游却不见母亲,子欲养而亲不待,这养育之恩要怎么去报!说完坐在地上哭得稀里哗啦,谁拉也不起来。

  李晔也是一声长叹:“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今日故地重游,昔日天可汗已成京畿节度使了。

  “圣人,进去祭拜一下吧。”杜让能提醒道。

  “嗯。”李晔点点头,道:“既是高祖潜邸,我当重建起来以立香火告慰。”

第38章 邀我至田家

  早春三月,朦胧小雨说来就来。

  祭祀完庆善宫遗址的君臣一行已在返途。

  荒凉的直道一望无际,稀稀拉拉的野草顽强生存着。放眼望去,四野一片碧绿,不过确实是草多庄稼少,这不禁让行走在道路两边的士兵们皱眉不已。

  “瞧瞧,多好的田地啊!种成这鸟样,这要是在俺们河北,到了节帅下乡,还想活吗?”

  “可不是吗?俺夏州哪有这么好的灌水,可惜喽,尽长些荒秧子。”

  “净荒着,不如分给我来耕。”

  “放羊跑马倒是合适。”

  “唉……”

  “不准喧哗!”眼见军士们嗡嗡嗡的说个不停,英武军左厢指挥使西门元元板起脸来斥道。

  这次他奉命护卫圣人,想着带手下的英武左厢军两千五百人熟悉一下关内,谁料这些关东籍新兵是群土狗子,怎么地?都没见过田?

  “太尉,那有户人家.”忽然,圣人指着一座孤零零的瓦房喊道。

  杜让能看过去,院门前农人瞧见大队军士过路,正在紧紧张张地关门。

  未等杜让能吭声,圣人提议道:“我想进去休息一下。”

  他坐在车上,随从们却在小雨中淋着,走了大半天已是疲惫不堪,满脚泥泞。

  杜让能左右看了一圈,确认已进入离长安没多远的鄠邑地界,方才点头道:“快到京城了,歇歇马力也好。”

  说罢,打马上前找到西门元元说了一下情况。

  “遵太尉之命。”西门元元自己骑了大半天马早就累了,加上也想让军士们休整休整,此时听到杜让能主动提出,便翻身下马,一边拍着头发上的雨水,一边让儿郎不要乱跑,吃点干粮。

  圣人从辒辌车上走了下来,在杜让能、赵氏、左散骑常侍李导、近侍刘子劈、中郎将刘仙缘等二十余人的扈从下朝农舍走去。

  ……

  刚才还虚掩着的农舍院门已紧紧关闭。

  室内,妇人坐在残破的织机旁,用竹条细心编织着一个篓筐。

  屋后竹林边的菜畦,大女儿在给昆仑瓜幼苗浇水。

  桑林间,小儿带着黑狗追得母鸡满天扑腾。

  小小庭院里,老二老三手持木棍,你扮节度使我来牙军,玩得不亦乐乎。

  忽而,一阵交谈声由远及近。

  几十个横眉瞪目的武夫拖着刀沿着农舍大声搜索起来,黑狗吠了两声,武夫们一扬长槊,又逃进桑林,小儿呆呆地看着这些汉子,抹了一把鼻涕。

  正在“交战”的老二老三朝着竹林一溜烟狂奔。

  农人翻墙而走,缀着两个儿子跑去。

  毛骨悚然的妇人钻进灶房,抹了几手锅底灰往脸上摸。

  “没人?”

  杜让能推开柴门走进来,打量了一圈,朝堂屋里温言道:“我等只是路过,想讨碗水喝,且宽心。”

  说罢,让属官拿出两吊铜钱,放在风车上。

  屋舍一片死寂。

  无奈之下,杜让能只得唤过中郎将刘仙缘:“让武士到三十步外,收起兵器。”

  “去吧。”李晔叹了口气,道:“有太尉十余公卿在身边就够了,独门独户的,勿忧。”

  “唯。”刘仙缘离去。

  随即柴门外便响起他暴戾的呵斥,让武夫们赶紧滚开,谁拿东西就剁了谁的手。

  良久,堂屋的门被推开,半露出一张污秽的脸。

  “请给这位公子准备一些菜饭、热水。”杜让能指了指背后一身灰白色常服的圣人说道。

  许是看到老头和蔼,妇人稍微松了一口气,道:“年前岐兵过境,掠了许多粮食。昨日县吏下乡催课,令交青苗钱……只有粗粟淡饭。”

  “有劳了。”杜让能邀着圣人在堂屋坐下。

  环堵萧然,箪瓢屡空,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衣服。地面奇形怪状,凹凸不平。可能是因为下雨,屋里滴答滴答不断,水珠在地上砸出好多大小不一的窝,李晔挪了三次屁股才堪堪坐定。

  “武人自相侵杀,视男女草芥,肆意残虐,民不堪命。”杜让能在一旁说道:“故多匿山谷,或纳籍邬堡,自耕之民十不存一。而武人征伐,又大略民间铁器畜力,以作军用。余者无耒耜、牛骡,生产难以为继。”

  “吾不知民生艰难至斯。”李晔无言以对。

  这一圈走下来是刷新他的认知了,老百姓的生活竟然被迫害到了这个地步。

  武人将百姓当成食物战具,或宰杀为肉脯,或捉来当称填壕堆城的沙包。幸存百姓要么逃亡,要么投入豪强门下当佃户。剩下的自耕农几经掠夺之后也因严重缺乏铁制农具、畜力而生产艰难。

  这一路走过来,李晔看到了很多在田里干活的农民。

  但绝大多数都没有大牲畜,而这家人既无牛圈,也没看到驴子、骡、挽马、羊。

  没有牛马,只能人力。

  “我听司农卿李群言,两京诸苑监、太仆寺、各县衙都有不少耕牛挽马……”李晔忽然想起了前两天李群的上书。

  但还没说完就被杜让能打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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