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东升,起伏的丘陵恢复了颜色,旷野之上,终于暴露出战争狰狞的面目。
地上倒伏着密密麻麻的尸体,死相各异。
一只乌鸦俯冲而下,左右张望,将后金兵眼珠抠出来,一口吞下。
荒野上落满黑压压的大鸟,吞噬人肉后的乌鸦,眼睛变成血红色,胆子很大。战马从身边经过,才会挪一下身子。
刘招孙马力尚佳,很快便跑到最前面。
他策马狂奔,经过昨夜攻下的炮兵阵地,挥刀劈死了一只乌鸦。
马匹沿着起伏的丘陵颠簸,往前走了一里多路,地上都是尸体。
距离镶蓝旗哨骑只有两百步时,他艰难的抬起左手,习惯性压了压头盔。
双方进入百步距离,对面两个哨骑神色紧张,看样子准备一刀砍死对面这个马兵。
他将雁翎刀扬起,斜斜指向前方,脑海中浮现出镶蓝旗骑兵万马奔腾的画面。
以及,济尔哈朗嘴角上的狰狞。
一时之间,漫天愤怒与悲怆笼罩心头。
想起很多人和很多事。
开原那个温馨的小家。
和自己有名无实的十四岁诰命夫人,是不是还带着胖丫鬟在街头给流民施粥。
他欠乔大嘴的钱,什么时候能还?
拼命挖矿的徐霞客,他还活着吗?
以及在城北等自己凯旋的康应乾。
最后,他想到了她。
泪水混着干涸的血,模糊了双眼。
转过一片小土坡,双方马匹进入五十步距离。
前方三十步外荒草丛中,缓缓转出一个清瘦身影。
刘招孙灰暗的眼神立即明亮起来。
那个熟悉的身影缓缓转过身,警惕的望向这边,见到刘招孙身上的鸳鸯战袄,脸上露出茫然若失的神色。
及至望到头盔下那张伤痕累累的脸,她满脸惊喜,接着又是心痛。
刘招孙全身颤抖,双手不由向前伸去。
金虞姬望着刘招孙策马奔向自己,灵动的眼眸里都是澄澈星星。
她拄着支折断的长枪,身上铠甲破碎,脸上还有几道伤口,腿上也有伤。
她步履蹒跚走来。
像学步的婴童,努力想更快些。
“我好····”
刘招孙还没喊出声来,对面杀出那两个飞奔而来的后金哨骑。
他猛地夹下马腹,坐骑长啸一声,加速朝前奔去。
两个镶蓝旗哨骑,发现有明军出没,对着前面奔跑鸳鸯战袄背影,下意识抡起铁骨朵和飞斧。
刘招孙不顾自己坠马,松开缰绳,用手比划着,对二十多步外的金虞姬大喊:
“低头!”
清瘦的金虞姬身子一缩,锋利的斧刃贴着她的发髻飞了过去,将一颗小树拦腰斩断。
后面一把铁骨朵呼啸而至,擦着她的左肩飞过,重重砸在刘招孙身前几步。
金虞姬像只断线风筝,身子轻飘飘飞了出去。
刘招孙目眦尽裂,忍住钻心剧痛,举起被长斧劈中的左手,猛地抽出插在钲带上的燧发短铳。
他怒吼一声,策马加速,冲向两名哨骑。两把重刀从左右同时杀来,他不顾迎面劈来的重刀,对着一个交错而过模糊的身影,猛地扣动扳机。
轰!
呼啸而至的重刀划破锁子甲,全力一击下,刘招孙身子脱离马鞍,腾空而起。
一阵骨肉撕裂的痛。
幸得重逢,却是别离。
辽东未平,他也将死去。
身体砸在灌木丛中,身上扎满荆棘尖刺。刚才被重刀一击,他感觉全身受伤,受伤的左臂疼得快要断掉。
为何我的路,遍布荆棘?
“官人····”
耳边传来金虞姬微弱的呼救声,刘招孙挣扎着爬起来,扶着一株小树,抬头望向四周。
灌木丛几步外,躺着被铁骨朵砸伤的金虞姬。
十步之外,被火铳击中的哨骑受伤未死,正恐惧的望向自己。
刘招孙忽然像头狂暴的猛兽,低吼着,使出最后气力跑到后金兵面前,举起雁翎刀,猛地斩下去。
前方传来马匹嘶鸣,两百步外,另一个交错而过的后金哨骑,惊愕望向躺在地上的同伴,怒视刘招孙,缓缓拔出腰刀,策马再次冲来。
刘招孙护在金虞姬身前,晃晃悠悠握住雁翎刀。
崩开的伤口血流如注,鲜血顺着锁子甲甲叶涓涓流淌,染红了脚下草丛。
他昂起头,迎接最后一场战斗。
哨马往前跑了几步,忽然望向刘招孙身后,收起腰刀,策马头也不回朝沈阳方向跑去。
见哨骑走远,刘招孙瘫软在地,爬到金虞姬身前,问她伤到了哪里。
金虞姬泪如雨下,望着全身血污的刘招孙,吃力的抬起手,小心翼翼触碰他脸上一道道伤口。
最后,两人相视一笑,相互搀扶着艰难站起。
隆隆蹄声越来越近,死对头镶蓝旗终于来了。
两人身受重伤,已无处逃离。
他们坐在一颗古松下,刘招孙抱着金虞姬,听她喃喃细语。
“官人,昨日临行前,你想给奴家说什么来着,说了一半……”
金色晨曦,万籁俱寂。
金虞姬的眼神渐渐迷离,声音也开始变得微弱。
刘招孙握起她冰凉的手,一滴眼泪落在乌黑发髻上。
“我说,前路荆棘,不可言弃,今生和你永不分离。”
刘招孙望向奔腾而来的敌军马匹,喃喃自语。
他说给金虞姬,也说给自己。
第108章 决战日
两骑开原哨马踏过山道,跃马登上山岭,俯瞰浑河战场。
眼前宛若修罗场。
浑河北岸,密密麻麻倒伏着上万具后金兵尸体,被白杆杀死的敌军尸体从浑河岸边一直铺向山岭。
浑河南岸,大明在沈阳最后一支有建制的抵抗力量行将消亡。
浙兵残部被围困在荒凉的河岸边,被黑压压的后金兵层层包围。
只有一杆总兵令旗,岿然不动,在晨风中烈烈飘扬。
两个哨马被眼前惨烈景象震撼,互看对方一眼,深吸口气。
“走!回去禀告邓千总,咱们刚灭了镶蓝旗,等会儿再灭两黄旗,给死难兄弟报仇!”
两人策马就要离开山岭,一人忽然指向山下:
“看!那边,两个鸳鸯战袄!”
另一哨马顺着同伴手指望去,但见山麓巨树之下,偎依着两个人影,距离太远,只能看见轮廓。
“许是骑兵营的兄弟,你快回去禀告浑河战况,我下山去看看。”
~~~~~~
刘招孙望着蹲在自己面前的康应乾,又看了周围站立的开原战兵营将官。
他刚要开口说话,就听康应乾怒道:
“刘总兵!哎!你好歹也是一镇总兵!此战之后,裂土封侯,加官进爵,不在话下!堂堂千金之躯,为何每次都要冲锋陷阵!冲到最前面,那建奴刀剑岂是长眼睛的?你忘了杜总兵怎么死的?本官给你说过多少次,打仗不要冲到最前面,你······”
刘招孙对康应乾笑笑,吃力的挥挥手,连忙要开口问金虞姬,康应乾连忙道:
“你先操心自己吧,放心,医士说了,金姑娘伤的虽重,不过没伤及要害,失血过多,还在昏迷,看她自己能不能扛过去了。”
刘招孙听完,心情好了些,他知道康应乾向来和金虞姬不对付,听他这么说,便知金虞姬应该没有性命之忧。
转身望向跪在远处的邓长雄。
千总邓长雄一脸羞愧,眼圈发红。
听到哨马禀告后,他是第一个赶来的军官。
在看见刘总兵的那一刻,这个戚家军出身的铁血硬汉,竟然抑制不住内心伤痛,哭着跪倒在松树前。
刘总兵和金虞姬靠在一起,松树下一层松叶,被两人的血染成暗红色。
刘总兵遍体都是血迹。
锁子甲被建奴砍破,隔着甲叶看见能里面血肉模糊。
头上有好几道伤口,鲜血凝结在他发髻上,头盔取都取不下来。
邓长熊很难想象,昨夜北岸战斗是有多么惨烈,不知道刘大人和骑兵营经历了怎样的血战。
如果自己能率战兵早一些赶来,刘总兵便不会身负重伤,骑兵营也能少死一些兄弟。
其他几个开原战兵营的将官也在低声抽泣。
布尔杭古张大嘴巴,呆呆望着眼前血肉模糊的大明总兵官。
这位叶赫猛将,被汉家男儿身上的血勇深深震撼,久久无言。
“都别哭了,本官没事,只是在建奴拦马沟前摔了一下,快,汇报战况!”
刘招孙强忍着伤痛,扶着古松站起来,脸上带着微笑。
他不想在属下面前显得废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