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明从萨尔浒开始 第138节

  望着桌子上的山珍海味,想到城内难民无家可归,战兵还在瓮城喝西北风,不由摇头叹息。

  这些天,康应乾大把大把花银子,一点也不心疼,此刻,老康正凑到袁应泰身前,低声道:

  “袁经略,这七星楼可是沈阳最有名的酒楼,今日做菜的厨子也是找的陕西人,不知还合大人口味不?”

  出身陕地的袁应泰抿了口鸭舌羹,眉头微皱,像美食评论家那样,将筷子轻轻放下,评论道:

  “淡了些,比起京师六芳斋,还是差了火候。”

  刘招孙冷冷望去。

  袁应泰是万历二十三年的进士,平心而论,此人是东林党中为数不多的干才。任临漳知县期间,筑长堤四十里,捍御漳水;调繁河内穿太行山,引沁水灌溉农田数万顷。

  出任淮徐兵备参议,恰好发生大饥荒,设粥厂救济灾民。

  后因动用额外税、马价银赈济灾民,被言官弹劾“擅移官廪”,辞官而去。

  此人可以做一个好的地方官,却难以胜任辽东经略这样的统帅职位。

  历史上,沈阳之战中,袁应泰不顾部下劝阻,放蒙古降兵入城,后来被后金里应外合,破了沈阳。

  不过他表现的颇有骨气,后金兵破城后,他身佩官印宝剑,在辽阳东北看花楼自缢而死。

  后人这样评价袁应泰督辽:熊廷弼在辽持法严,部伍整肃,袁应泰以宽矫之,用兵非其所长,规划颇疏。(注释1)

  简单来说,袁应泰不懂用兵,缺乏规划,对外番过于宽容。

  刘招孙对这些历史细节并不了解,不过看袁应泰今日所为,觉得此人一点也不像史书记载的那样伟岸磊落。

  可见史书很多时候也只是为尊者讳,各种粉饰而已。

  “熊蛮子经略辽东,短短一年,竟然花费吾皇百万两内帑,简直是令人发指!据说他单是厨子就有十几个,康监军,你何不把这些厨子都找来,让两位监军尝尝手艺。”

  袁应泰边说边推开鸭舌羹,露出厌恶之色。旁边坐着的监军何廷魁和崔儒秀听了这话,只是赔笑。

  众人嗅到火药味道,都不敢接话。一名辽镇将官猛地挥手,唱杜十娘的戏子连忙退下,周围服侍的歌女丫鬟都远远离开。

  康应乾强压住怒火,赔笑说:“下官在辽东亲眼所见,熊经略食不重味,除了官服,连锦衣都没几件,不知这些谣言,是哪个无耻言官乱说的,不可采信!”

  说罢,他转身给袁应泰满酒,袁应泰伸手挡住酒杯,脸色顿变,看也不看康应乾。

  御史张铨见扯到言官,立即阴阳怪气道:

  “康监军此言差矣,空穴不会来风。我等言官御史,有风闻言事之权,岂能畏惧权势,遮遮掩掩?朝中早有议论,熊蛮子以辽饷自肥,在沈阳滥杀辽镇将官,吞没辽饷,大家都这样说,想必也是有根源的,可惜现在熊经略下落不明,皇上给的百万内帑,到底花到哪里也无从查起,康监军在辽东这么久,不会已经······”

  刘招孙闻听此言,早已怒火焚天,他与熊廷弼交好,眼下熊经略尸骨未寒,便被人这般侮辱。

  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攥紧拳头,也不管什么接风不接风,准备拎起这御史先揍一顿再说。

  马士英见状,连忙劝道:

  “熊经略为保全辽沈,可谓殚精竭虑,最后悲壮殉国,辽人都是看见的,眼下他尸骨未寒,张御史这般说,怕是不妥吧?”

  张铨见有人开口为熊廷弼说话,像是打了鸡血一般,顿时兴奋起来,对着马士英怒道:

  “哈哈,京师都在说,熊经略有位忘年小友,少年英雄,得了经略不少好处,马士英,你当初一个三甲进士,被刘总兵招募来辽东,也不知得了什么好处,现在他不知道辽饷下落,你应当更清楚此事!”

  康应乾见退无可退,霍然而起,怒道:

  “张铨,你挑拨同僚,构陷忠良,今日宴饮,本是欢乐,你到底想要怎样?!举头三尺有神明,你不怕遭报应吗?”

  “报应?你敢威胁堂堂御史不成?!”

  两边官员同时站起,对面辽镇将官竟要拔刀出来,被袁应泰怒喝阻止。

  刘招孙也挥手让众人都坐下,神色平静道:“袁经略在京师锦衣玉食惯了,连这些山珍海味都要嫌弃。”

  “本官麾下那些战兵,每月饷银二两,今日这些酒食花销,足够一个战兵十年用度,如此豪奢挥霍,经略犹嫌无处下箸,本官真无话可说了。”

  众人被他气场震慑,都不敢说话,周围顿时鸦雀无声。

  张铨大声道:“刘总兵,本官与袁经略这次来辽东,不是来和你们扯这些的!”

  刘招孙强压住怒火,针锋相对道:“那上官来辽东所为何事?莫不是来抢军功的?”

  张铨勃然大怒,没想到这武夫竟敢如此和自己说话:

  “熊廷弼空耗辽饷三百万两,我等这次奉圣上谕旨,督查辽东,就是要清查这批辽饷去向!清理一批吃空饷、喝兵血的硕鼠!”

  御史狠狠瞪着刘招孙,手指却指向戚金等将官:“本官奉劝某些人,别以为侥幸打胜了几场仗,就敢为所欲为,不把朝廷法度放在眼里!戚金,别人不知,你应该晓得,当年在蓟州,那些携朝鲜之胜,讹诈军饷的南兵,最后是什么下场!”

  众将哗然。

  刘招孙脸色铁青。

  打人不打脸,不知张铨是受了什么刺激,竟然直接在戚金伤口上撒盐。

  康应乾连忙过去拉住戚金。

  乔一琦拍案而起,大声骂道:“一个个都瞎了眼不成!熊经略这半年来在沈阳,修城浚河、自己筹钱重修边墙,加固堡城七座,修筑墩台七十四座,整肃军纪,购买铠甲火器,有账簿在,一笔笔花销都可查阅·····”

  张铨已经感觉到周围杀气,不过文官的身份,让他对这群武人的感受毫不在乎,更重要的是,他现在是御史,代表的可是朝廷。

  “哈哈哈,墩台?堡城?铠甲火器?现在都在哪里?若钱真花出去了,沈阳外城也不至于一日就被建奴攻克!熊廷弼也不会死!你说的账本?现在哪里?”

  乔一琦攥紧拳头,几乎就要挥拳揍人:“账本在李如桢家中!熊经略那里也有,要不你现在去找他们要!”

  张铨怒道:“李家被烧了,也不知是谁烧的?到哪里去找?”

  “乔一琦,你身为监军,还敢在这里威胁上官!好大的胆子!若是辽饷成了糊涂账,你们这两个监军,也逃不···!”

  ·····

  “住口!!”

  龙吟虎啸,风云变动。

  杯盘被震得纷纷摔落。

  众人大惊,纷纷朝刘总兵望来,标兵营樊参将脸色惨白,竟然摔倒在地。

  刘招孙攥紧酒杯,将陶瓷酒杯捏成碎片:

  “浑河血战,开原军、标兵营、浙兵、川兵、辽镇伤亡接近两万。”

  “诸位身负皇恩,既然来了,还请抓紧核验军功,给将士们发放抚恤。三万多颗首级赏银暂时不要,抚恤银共计二十万两,还请尽早发放,以免将士寒心!”

  “其余事情,本官不和你们计较!”

  一直没说话的袁应泰终于扭了扭肥硕的身子,抬头望向刘招孙,原本就小的眼睛眯成一条线。

  “刘总兵,本官知你骁勇善战,屡立大功,如今简在帝心,这半年顺风顺水,一路升迁,竟不知这宦海沉浮。”

  “实话给你说了,抚恤银,本官最多给你十万两,怎么发放,那是你的事。本官多说一句,你在开原做的那些事,今日不必给你说破,你年少气盛,回去好好思量。”

  刘招孙一字一句道:

  “二十万两抚恤银,都是将士们拿命换的!不知多少家孤儿寡母等着这银子生活,本官和开原兵可以不要,那些客兵该得的,一文也不能少!”

  袁应泰盯着刘招孙认真看着,看了好久。

  大明的财政状况,别说什么抚恤银,连九边的军饷都不能足额发放。

  在袁应泰看来,刘招孙这是以平辽之功要挟朝廷,简直是大逆不道。

  这次来辽东,他想着能省就省,尽量少花钱,十万两已给足刘招孙面子。

  没想到刘招孙竟得寸进尺。

  “言官弹劾熊廷弼贪墨辽饷,辽镇几位将官都被你们杀了,账本也烧了,如今死无对证,本官这次来,除了叙功,就是来彻查此事!”

  刘招孙惨然道:“熊经略为平辽鞠躬尽瘁!最后被奴酋斩杀,壮烈殉国!没想到死后却是这下场,被一群奸佞构陷,可悲!可叹!可怜!!”

  袁应泰不理会刘招孙,瞟了眼后面怒气冲冲的邓长雄和王二虎。

  “萨尔浒时,朝廷与叶赫部族结盟,眼下,宣大、蓟镇正在与蒙古商谈贸易。”

  “刘总兵大言炎炎,其实不过大肆屠戮,心狠手辣,连叶赫降兵都不放过,听说你屠了几千个科尔沁人,如此不顾朝廷法度,杀人如麻,便是白起再世,也不及啊。”

  刘招孙拍案而起,争锋相对:“叶赫屠戮辽人,本官焉能不管,投降了又如何?本官只恨杀得太少了!”

  袁应泰摆了摆手,不和这武夫争论,带上众人转身离开。

  他走出几步,回头道:

  “宣武将军,该说的本官都说了,熊廷弼的百万两亏空,必须要有人填上,刘总兵说的抚恤银,相信朝廷会及早发放的,将军请拭目以待。”

  注:(1)万斯同《明史》卷三百四十七《熊廷弼传》

第131章 大道至简

  宴席不欢而散,刘总兵千两银子的见面礼就这样打了水漂。

  从七星楼出来,袁经略麾下标兵营的把总们,望向开原军的眼神明显有了杀气。

  刘招孙率众人回到北门瓮城,他一个人忿忿进了大帐。

  裴大虎、康应乾、秦建勋、邓长雄、王二虎等人都在外面等候。

  垂帘后面,金虞姬还在小憩。刘招孙来到书案前,抓起本王阳明文集,随手翻了几页。

  “臣自正德十四年江西事平之后,身罹馋构,危疑汹汹,不保朝夕,幸遇圣上龙飞,天开日朗,鉴臣蝼蚁之忠·····”(注释1)

  他将书放下,良久不语。

  难道以后自己也要像王阳明这般卑躬屈膝给皇帝写奏章避嫌吗?

  即便卑躬屈膝,自己最后的结局又会比戚继光好多少呢?经历此事,他才深刻感受到武将在这个时代没有任何安全感。

  想起浑河血战的惨烈悲壮,想起浮桥上前赴后继的战兵,想起被奴酋碎尸的熊廷弼。

  他铺开宣纸,奋力写下个“反”字。

  冷静下来,又将反字划掉。最后,把毛笔恨恨扔在案头,起身来回踱步,仔细梳理整个事情的脉络。

  熊廷弼身为楚党,经略辽东只有短短半年,只因阻碍各方对辽饷的利益分配,就遭到东林和辽镇的疯狂攻击。

  如今,熊廷弼死了,自己就成了这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浑河血战后,开原收获的战果,又让这些禽兽眼红,虎豹豺狼立即一拥而上。

  十万两抚恤银只是个试探,若自己真的让步,他们便要继续紧逼。

  乔一琦在辽北圈占的田地、商铺,最后都要吐出来。

  开原也将不保。

  最后,自己麾下这支残兵,很有可能会重蹈当年蓟州戚家军的悲剧。

  他和辽镇、蓟镇关系都不好,想除掉自己的人应该不少。如果有机会灭掉开原军,现在应该就是最好的机会。

  刘招孙忽然意识到,自己正身处一场巨大的危机之中。

  不知什么时候,金虞姬悄悄起来,来到刘招孙身后,身子靠着他。

  “箭伤好了?”

  刘招孙收起杀心,回头望向金虞姬,暖暖的笑。

  金虞姬只穿条鲜红生绢裙,敞开胸脯露出桃红纱主腰,上面一色金钮。她重伤初愈,走路娇喘微微,更惹人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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