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总觉得皇上是圣明的,所有事情都是魏公公挑唆的。
魏忠贤的确要杀骆思恭,因为此人和东林君子关系匪浅,而且在京师很有影响力,锦衣卫和镇抚司中有很多都是他的人,留下此人终究是个祸害。
沈炼是魏公公的刀,公公要杀谁,他就杀谁。
半年前刚进镇抚司时,他对这些大人老爷们还有敬畏之心。
后来知道的内幕多了,才知道这些正人君子连禽兽都不如,个个都死不足惜。
杀戮一旦开始,就很难停止。
沈炼已经走上不归路,他预感到自己的下场也不会好。
命运把他推到了这个修罗场。
如果能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选择留在开原,不来蹚京城这趟浑水。
“皇上杀你还是九千岁杀你,这有什么区别呢?你的罪行,远不止这些,带走!”
两个锦衣卫拎着铁链,上前扯住骆思恭。
这时,从后面冲上来两个黑影。沈炼一惊,莫非骆府真豢养有死士?
黑影很快冲到篝火前,原来只是两个孩童。男孩拿着把木剑,朝锦衣卫冲来。女孩穿着白色裙袄,怯怯的望向沈炼的飞鱼服,仿佛有些好奇。
“不准抓爷爷!”
男孩用力推开抓住骆思恭的那个番子,用木剑在番子身上乱扎。
“滚开!”
番子左手搭在骆思恭肩上,用握刀的右手推开男孩,对他怒骂。
“等会儿把你一块抓了,送进教坊司敲鼓!”
岂料小孩丝毫不怕,挥舞木剑更用力刺向番子。“我和你们走,不要伤害我家人。”
骆思恭话未落音,只听噗嗤声响,锋利的雁翎刀刺入那孩身体。
番子脸上露出厌恶惊恐之色,表情维持短短瞬间,便消失不见。众人都呆了,虽说骆思恭罪行落实后全家人都活不成,只是现在就把人杀了,确实有点说不过去,而且还是个小孩。
弑杀孩童,不是锦衣卫的传统。
骆思恭望见孙子缓缓倒在血泊里。篝火晃动,他昏花的老眼流出两行泪水。
万历援朝战役时的画面又一次浮现在他眼前。
他带着锦衣卫兄弟在朝鲜泼洒热血,将情报源源不断传递给前线明军,朝鲜的冬天比京师更加寒冷,他们只好燃起篝火,背靠着背取暖,防止被冻死。
那时的篝火也像今夜这般旺盛。
骆思恭垂足顿胸,抡起椅子,狠狠砸在那番子身上。他是指挥使出身,力气惊人,椅子变成一堆碎片,番子一声不吭倒了下去。
家仆纷纷拔出刀,数十把雁翎刀和倭刀齐齐扬起,对向沈炼众人。
“连孩童也不放过,杀死你们这群阉党!”
“东厂逮人,鼠辈安敢······”
沈炼话未落音,一把锋利倭刀朝他头顶劈来。
这些人都是骆思恭之前的旧部,眼见骆家被逼到绝路,各人悲愤交加,誓要这群阉党爪牙全部杀死。
沈炼知道退无可退,也扬起绣春刀对手下锦衣卫道:“杀光他们!”
篝火摇曳,勾勒出一片晃动的人影。
兵刃和铠甲碰撞,发出叮叮敲打声,间或有金属入肉的噗嗤声。很快便有人倒在血泊里,光影之中,站立的人越来越少。
最后,只剩下五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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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身血污的沈炼环顾四周,耳边传来凄厉哀嚎,地上都是倒下的人,有些人还没有死去。
他双眼被血雾覆盖,眼前世界变得朦朦胧胧。对面站着的骆思恭,像是个血人。
仿佛又回到半年前的浑江战场。鸳鸯阵的战兵被巴牙剌围攻,他多处负伤,命悬一线,最后,是刘总兵救了自己。
沈炼想起自己使命,扬起那把砍缺口的绣春刀,斜斜指向骆思恭。
“走,跟我去镇抚司!”
小女孩扶着爷爷站起,白色裙袄上满是溅落的血迹,裙子变成血红色。
她抬头狠狠盯着沈炼,忽然捡起地上一把折断的雁翎刀,划向自己脖颈,鲜血喷涌而出,溅落飞鱼服上。
第146章 教坊司
当晚,番子押了叛逆骆思恭回北镇抚司衙门。
骆氏两代为大明尽忠,和东林党不清不楚,终于被魏忠贤盯上,遭了灭门之祸,全家百余口人,只逃走几个。
沈百户让赵远之带人进了后院厢房,一阵翻箱倒柜后,拿了几千两银子,照例留下大头孝敬魏公公,剩下五百两给兄弟们分了。
分完赃,才让司礼监、五城兵马司、刑部和吏部的人进来抄家。
司礼监秉笔太监李永贞略知笔墨,会写些奏章,经常帮助魏公公起草文书,批改内阁奏章,算是阉党中的智囊。沈炼将剩余事务交给此人,省的今晚还要回去向厂公复命。
他把绣春刀上的血迹擦干,倒在地上的女孩儿还睁大眼睛,兀自死不瞑目。
一双澄澈无神的眼睛死死盯着沈炼。
“罢了,死了也好,免得被送去富乐院受罪。(注释1)”
他说着,轻轻合上女孩眼睛,转身率众锦衣卫出了骆府,沿正阳门大街,往北走了一段,拐过丁字街。
赵远之看沈炼不是去月华楼,笑道:
“沈百户,怎地不去喝花酒?兄弟们都等着呢。”
沈炼神色不悦。
“你们去吧,今儿个眼皮跳得厉害,心里乱糟糟的,不想碰女人了,去教坊司北边胡同(注释2)听听曲儿喝点酒便回衙门。”
赵远之和道:“也是,都怪那女娃子,好生生的非要割脖子,她那模样,去教坊司也能混个好日子。”
沈炼沉默。
给手下每人赏了十两银子,拽步往北边走去,几个心腹怕有东林余孽谋害,也不去喝花酒,都随着沈炼往北走。
演乐胡同里的女子,姿色确是上佳,不过只是会吹拉弹唱,并不卖身。
番子们对丝竹管弦的雅乐并无爱好,刚杀了人,正要找女人下火,这除夕之夜,便不随沈百户去听酸曲儿了。
众人领了银子,大声朝百户大人答谢,当下便在烟袋街分开,回家的回家,吃花酒的吃花酒,各奔东西。
鼓楼上传来九声更鼓,已是亥时初刻(九点)。街头游人不减,沈炼带上三个心腹,策马来到教坊司门口,远远听见官署内响起丝竹之声。
教坊司赵奉銮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懒洋洋倚靠门前(注释3),远远见飞鱼服,旋即换成笑脸,上前迎候。
“沈爷,今儿个不去拿人,还有雅兴来咱教坊司胡同。”
沈炼伸手从飞鱼服下掏出几两碎银,塞到赵奉銮手里。
“年底衙门破事儿多,老赵,还有雅间没?”
赵奉銮也不推辞,伸手接了银子塞进自己衣袖。
他一个小小九品闲官,俸禄本就不多,在教坊司做个乌龟官(明代小说中称教坊司官员为乌龟官),备受歧视,平日迎来送往,不敢轻易得罪京师显贵,况且眼前这位沈百户,可是魏公公大红人。
“沈爷回回来都这般客气,折煞我了,雅间倒是有,怕是乐户不够,那些胭脂俗粉又不入沈爷法眼。”
沈炼见他说话恭顺,也笑道:“不妨,随便叫些来,再多上些酒菜,劳驾。”
“得嘞!”
赵奉銮连忙叫来两名司乐,领四人进去,沈炼在侧边厢房换下飞鱼服,扮成个寻常客商,三个小旗也同样做了。
年底破事儿格外多,都察院和兵马司偶会来教坊司查验,遇上些没甚根基的小京官寻花问柳,便乘机讹诈一笔——太祖定下的规矩,只有商人才能进教坊。
四人上楼寻了个雅间,在屏风前一张八仙桌前坐定。沈炼给司乐几两碎银,让他添置些酒食上来,司乐连声称谢,徐徐退出屋外,虚掩上门,很快有人拿了些酒食果品进来。
八仙桌上摆着些腊鹅、馄饨鸡、蒸羊肉、豆汤、泡茶之类吃食。四人刚搏杀一场,又走了好些路,早已饥肠辘辘,立即抓起腊鹅啃起来。
“老赵,你他妈饿死鬼托生啊,慢些吃,不是在北镇。”
沈炼骂了一句,细细喝着泡茶,脑海不断浮现刚才杀人画面,忽然门口吱呀一声,探进来个头。
原来是刚才收银子的那个司乐。
“沈爷,真是得罪的紧,小人寻了几遍,坊内乐户们都抽不得身,只剩个孟养(缅甸部落)女孩儿,模样寒碜了些,怕是不入几位爷法眼。”
“妈的,你们收银子爽快,连个娘们都·····”坐在赵远之旁边的卢渐行勃然大怒,拍着桌子大叫。
沈炼一脚踹去,平日飞扬跋扈惯了的卢渐行顿时不再抱怨,乖乖坐在那里。
“外番的也可以,会弹唱就好,”
沈炼摆摆手,让司乐带人进来。
片刻之后,进来个瘦削女孩儿,颇有几分姿色,一身素雅装扮,穿了件烟霞色对襟褙子,朝四人行了个万福。
“叫什么名字?怎的以前没见过你。”
“回老爷,奴家唤作采莲,年龄尚小,不得服侍老爷。”
万历十一年,刘綎率军征讨缅甸王莽应里,与邓子龙大破缅军于姚关以南。
这是明缅战争中难得遇到的一场大捷。
明军俘虏三百多缅甸女子,其中姿色上好者,被刘招孙他义父,亲自送到了京城,献给了教坊司。明代教坊司乐户皆为贱籍,子女不得为官经商种地,世代皆为贱籍,除非有人重金赎买,才能从礼部销户,获得自由身。
采莲便是这批外番女子的后代一员,她自幼便在教坊司长大,早忘了故国风月,现在不会说缅甸话,反而说得一口流利大明官话。
沈炼微微点头,此时酒意阑珊,低垂着头,看起来有些疲惫。
赵远之见这女子身材瘦削,前后都没啥看头,不耐烦道:“我们沈爷今日烦闷,才来你们这儿玩耍,赶紧唱几个好听的曲儿,沈爷高兴了赏你大把银子!”
采莲又施了个礼,也不说话,身姿摇曳走到屏风后面。
三个手下又开始啃猪蹄,沈炼灌了口酒,感觉全身疲惫上来,眼皮变得沉重。
一声沧桑哀婉的埙乐从屏风后面飘散出来。旷古凄厉的埙乐如利箭般射向人心,仿佛千万只鬼魂在寒夜中哭泣。
沈炼兀自喝着闷酒,这些天他隐隐觉察到厂公对他态度有了些变化,也感觉到许显纯等人看他的眼色有些不善,今天又无端杀了个小女孩,心中烦闷无以言说。
埙声穿入耳膜,他猛地惊醒,使劲摇了摇头,怔怔的望向屏风。
三个小旗被这哭丧般的埙曲吓了一跳,都放下猪蹄,卢渐行大怒,起身就要去揍那外番乐户。
“吹的什么玩意儿,号丧啊!”
沈炼拦住卢渐行,口中喃喃:“这埙声如此熟悉,仿佛在哪里听到过!”
三人愣的望着百户大人,赵远之擦掉嘴角溢出来的猪油,怒道:
“妈的,敢败了大人兴致,今日非剁了·····”
“别说话!”
沈炼让他先别说话,埙声渐渐低沉,沈炼却是听得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