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方盯着被砸碎的青石板,眼神发呆,直到沈炼朝他摊开手,才连忙捧着绣春刀跑过来。
“沈哥,你以前是干啥的?这功夫跟谁学的?”
沈炼拍拍这位小弟肩膀,郑重其事道:
“军营里,挨打多了,就会了。”
说罢,他将刀收好,从身上掏出几块碎银,扔到那两个昏迷不醒的南司番子身上,迈开步子便朝山东会馆走去。
卢渐行、赵一方立即跟上去,七八个平日关系要好的番子也跟了上去。
一群人走出北司衙门几十步远,沈炼猛一回头,望见身后还站着黑压压的兄弟们。
他犹豫片刻,有些不舍道:
“兄弟们,带着他俩去治伤,顺带去厂公那里报告说,沈炼逃了,如此,你们就不被牵连了!”
他说罢,头也不回往前走去。
一群镇抚司番子也不说话,都站在原地不动,出神的望向渐行渐远的沈百户。
众人走出东直门,棋盘街上熙熙攘攘到处都是百姓,看不出和平日有什么区别,沈炼用眼神余光瞟视周围,很快在嘈杂的街市中发现了几个南镇抚司的密探,他们或是打扮成商贩,或是藏匿在民户中,隔着临街窗户朝他们观望。
沈炼冷冷一笑,没想到许显纯为了杀他,下了这么大气力。他回头望了眼跟着自己的兄弟,数了数,加上卢渐行赵一方,共有十二个人。
“诸位兄弟,送沈某到这里就够了,各自回去吧,都是北司吃饭的,被厂公逮拿进北司,那就成大笑话了。”
沈百户说到这里,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
众人没有沈炼这般豁达爽朗,各人神色凝重,显然是经过前思后想了很久,才决定跟着沈百户走。
沈炼见兄弟们待自己如此情深义重,也不再说什么,压低声音道:
“咱们这么多人一起走,很容易引起他们注意,所以,从现在起,化整为零,每三人一小队,一个小队去准备马车马匹,要够咱们骑用。”
“对了,我还有个老娘和女人,一起带走,至少准备两辆马车,”
“现在是午后申时,今夜亥时三刻,城东陶亭见!”
沈炼安排完毕,十三人便分作四组,朝向京城四门各自散去。
沈炼带着卢渐行和赵一方,三人往西边继续前行。
沿着棋盘街向西,尽头拐过个丁字街,便是山东会馆位置。
三人都换上了便服,沈炼还在下颌粘上了胡子,他们很快便摆脱了暗哨的跟踪。
沈炼边走边四处观察,计划着等会儿突围后的撤退路线,他家就在永定门附近,等会儿出城时可以顺便回家一趟,带上老娘和那个被吓傻的左光斗女儿。
三人大步流星,沈炼忽然停住。
两位小弟齐声问道:
“沈大哥,咋了?”
沈炼一拍脑门:
“瞧我这记性,就想着自家兄弟和老娘,忘记还有个相好的,我若走了,她怕是活不成了。不行,得带她一起走!”
卢渐行感觉莫名其妙,现在都是什么时候了,还要再带个女人。
加上沈炼老娘,他们要带上三个女人了!
不过话说回来,沈百户在京师这两年来,处处沾花惹草,惹下的风流债可多了去了。
如果要带,十个八个也不够带的。
可见这女子对沈炼很重要。
也不能怪沈百户鲜衣怒马轻浮浪荡,毕竟他是九千岁大红人。
貌若潘安银子花不完。
这样的人物,在哪里都不缺女人的。
两个小弟互看一眼,咬了咬牙,赵一方道:
“大哥,那女子在哪里?和咱们顺路不?裴大虎还等着咱们去救····”
沈炼指了指前方楼台:
“看到没,前面,教坊司铜雀台!”
三人齐齐望向前方。
卢渐行赵一方一起惊叫道:
“教坊司?”
“沈大哥可有礼部的赎身文书?!没有文书,那些乐户出不来的。”
沈炼亮出绣春刀。
“这就是文书。”
“那姑娘就在教坊司,顺路!”
“你们两个在前面等着,等我半炷香,会馆那三位兄弟应该能撑住。”
裴大虎林宇吴霄:……
第187章 重庆鏖兵(一)
滚滚长江奔流千里,出瞿塘峡,与嘉陵江冲撞交汇,形成三面临江重庆城。重庆西面一线可通的陆路上,屹立着最重要的关隘——佛图关。
正所谓:佛图关能守,全城可保。
三百多年前的宋蒙重庆争夺战,当时佛图关战守便是战争的决定因素之一。自宋代以来,历代朝廷都在此修建关城,重兵布防。
永明宣抚使、大梁国皇帝奢崇明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占据重庆后,奢崇明便立即派女婿樊龙率两千精锐土司兵镇守佛图关,以防周边明军反扑。
与此同时,叛军主力分兵三路,占夔州水口:一踞綦江、遵义,一踞泸州,一踞川西栈道。
重庆周边土司,除了石柱宣慰使秦良玉,其他人基本都被奢崇明收买。
杨应龙败亡后,明廷在西南继续推行改土归流政策,土司虽然心中不满,却没人敢冒头反抗。
眼下奢崇明带头,周边土司老爷们大都采取观望态度,选择坐山观虎斗。任凭四川布政使朱燮元怎么催促,土司就是不发一兵一卒,坐视合江,泸州,遵义等地沦陷。
在这种背景下,叛军所向披靡连战连捷,奢崇明觉得明国不过如此,他迫不及待想过一把皇帝瘾,于是在占据遵义后,便建国号“大梁”,设丞相、五府等官,正式和泰昌皇帝分庭抗礼。
当叛军顺风顺水向贵州、川东推进时,一支千人规模的白杆兵正从石柱县秘密潜行而来,在嘉临江南岸南坪关登岸。
这支白杆兵的将领,便是开原第三千总部副千总秦建勋的姑姑,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女将军秦良玉。
泰昌元年十一月初二日。
嘉陵江雾气沉沉,浓雾笼罩之下,但见山色尽消,江岸不分。
一队队身披铁甲手持白杆枪的石柱兵秘密潜伏于南坪关峭壁下。
嘉陵江沿江山势险峻,依托峭壁为墙,以山间的间隙为关。南坪关也没有城墙,山做金城江为池,与佛图关隔江相望,互为掎角,共同构成重庆城防线。
去年七千白杆兵援辽,在浑河血战中伤亡殆尽,奢崇明由此判断,石柱白杆兵无力再战。
秦建勋抬头望向陡峭的南平关,转身对一身戎装的秦良玉道:
“姑姑,奢疯子真是托大,关下竟不派哨骑,真以为咱石柱兵不敢来!”
“趁着大雾,咱们一举攻破关隘,吓死奢疯子!”
秦建勋历经开原之战、浑河血战,早已成长为铁血硬汉,不过在姑姑面前,还是像个孩子。
秦建勋的父亲、大伯都在浑河北岸战死,他在这世上,就剩下姑姑一个亲人了。
秦良玉身披两层铁甲,手执腰刀,蜀锦征袍,桃花长缨,头上扎个抹额,虽年满四旬,却是英姿飒爽,风采不减当年。
“南坪关易守难攻,白杆兵就剩这一千人,周围土司兵不肯援助,万万不可浪战,勋儿,你看江边。”
秦建勋顺着姑姑手指望去,但见薄雾之下,江边白帆点点,奢崇明的船只全都停靠在那里。
“让儿郎们潜伏关下,等到天黑,去烧了那些船,以逸待劳,杀奢崇明一个措手不及。”
奢崇明坐镇重庆,命令樊龙、奢寅率军数万分道向成都进发,叛军先后攻陷富顺、内江、资阳、简州等地。
十一月十八日,叛军包围成都。
十一月二十日,湖广郧阳府妖人张一经率境内白莲教徒起事,白莲教破房县,裹挟流民渡白河,过巫溪,进入重庆府,逼近奉节城,与土司叛军东西遥相呼应。
泰昌皇帝担心白莲教与土司叛军合流,内阁紧急票拟,升朱燮元为四川巡抚,调派杨愈茂为四川总兵官,入川平叛。
石柱宣慰使秦良玉与其侄秦建勋率白杆兵一千进驻南坪关,阻断重庆叛军归路。
十二月初三日傍晚,嘉陵江南岸,南坪关下江滩上,白雾弥漫。
石柱宣慰司秦良玉让侄儿秦建勋全权负责指挥此次夜袭。
秦建勋经历开原之战、浑河血战,在血与火中得到历练,已经足够独当一面。
“正南齐北(认真)给你们说,奢崇明这龟孙儿,日他仙人板板的,这莽拓(二愣子)敢打重庆府,还扬言要屠灭石柱兵,就因为咱们没和他一起造反!都说啷个办?”
一众把总听了,纷纷攘臂怒道:
“龟儿子的,让他来!”
“铲铲,手来了手断,脚来了脚断!脑壳来了七卟咙耸稀啪烂!”
秦建勋环顾四周,眼前一张张熟悉的脸。一些人是他长辈,和他死去的父亲叔父是兄弟伙的。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背时砍脑壳儿的猡猡兵(注释1)在码头藏起火药硫磺,明日运去打成都,待哈儿先把火药点起,再去船上放火,等猡猡兵下来救火,给老子搞蹬腿(杀了)!”
把总们立即四下散去,安排白杆兵准备好火折子,
嘉陵江面停泊着连绵不绝的赤马船(注释2),秦建勋心中咒骂。
“奢猡猡,你杀这么些人,还想当皇帝,老子今个就来火烧赤壁!烧光你们的船!看你女婿怎么回来!”
冬季日短,日头西沉,薄雾散去,嘉陵江面升起一轮残月。
月光笼罩南坪关,月色掩映下,一队队白杆兵持腰刀圆盾,朝望龙门码头潜行。
冬夜寒气凛冽,秦建勋里面穿了层棉甲,外面又套层锁子甲,还觉得身上寒冷。
望龙门码头位于佛图关与南坪关之间,是猡猡军运送粮草兵员的重要通道,奢崇明叛军主力已经开赴成都攻城。
奢崇明计划攻下成都完全控制四川,然后北上攻略陕西,或向东进入湖广。
望龙门码头上亮若白昼。
几堆黑黢黢的帐篷旁边,猡猡叛军在码头上点起篝火,围在篝火旁喝酒吃肉,地上绑着些衣衫褴褛的汉女,其中很多已经没了气息。
临近腊月,江边湿寒。
不知今夜又有多少重庆百姓死难。
对这些叛军来说,虽然有酒有肉有女人,很多人还是扛不住长夜寒冷,偷偷溜回城中。
码头守卫的只有区区两三百人。
秦建勋率领三百白杆兵渐渐摸到了望龙门码头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