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刘招孙说的,活着的人,都在指望建奴首级。
人要有念想才能活下去。
大明和叶赫部的联盟不怎么靠谱,或者说从来就没靠谱过。
刘招孙上前一步,高大魁梧的身材显得咄咄逼人:
“就按金台吉贝勒的主意,盟约!起誓!”
金台吉哈哈大笑,撞了下刘招孙肩膀。
布扬古恨恨不语。
周围都是明军,沾满血迹,手上兵刃血迹斑斑,一些人手里拎着建奴人头,此刻都冷冷望向西城贝勒。
布扬古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在金台吉的劝说下,终于极不情愿撞了下刘招孙肩膀,算是妥协。
天色渐暗,两边大营都燃起了篝火。
残存的明军按照戚家军操典,在残破不堪的沙尖子大营继续驻守。
叶赫部人马在东北三里外扎营,他们营地要简单很多,牛车马车堆在外面,马兵躺在战马旁睡觉。
刘招孙率家丁夜巡,金应河在营地周围安排了暗哨,朝鲜弓手视力极佳,提防夜袭极为得力。
两边相互戒备,直到天明。
次日清晨,明军与叶赫部列阵对立。
两军正中,立起一个金色伞盖。
在上万人注视下,刘招孙带着康应乾,与金台吉、布扬古四人,同时从各自军阵出发,走向伞盖。
两边又经过激烈争锋,折腾了半个多时辰,最终敲定划分首级方案:
一千三百颗真夷首级,明军拿走一千,剩余的三百给叶赫;
真夷俘虏归明军,包衣俘虏给叶赫。
一匹受伤的白马被杀死,叶赫贝勒折断四根箭杆,插在地上。
四人用瓷碗盛满马血,跪在断箭前,饮了口马血,歃血为盟。
盟约完毕,刘招孙走回大阵,康应乾心情激动,忍不住道:
“刘千总,此战之后,你当升任守备,甚至是参将!前途不可限量!”
刘招孙望向康应乾,淡淡道:
“多谢监军大人提携,人都死光了,便是真如你吉言,当了游击,手下也没兵了。”
康应乾摇摇头:
“这是哪里话?大明不缺兵,你若不想待在辽东,我找方首辅活动,回南昌,有了兵额,还愁没兵!”
刘招孙有些惊讶,听康应乾的意思,是要屈尊跟自己一起混了。
康应乾见刘招孙这副表情,笑着道:
“刘千总,这几日本官看你用兵做事,皆非常人。四路大军,三路皆败,只有咱们全身而退。本官一路看来,这都是你的功劳,本官看你有大将之才!至少也该做个总兵!”
“实不相瞒,本官原想留在辽镇,现在看来,辽东非久留之地,不如回江西,你我互为奥援。”
“多谢康监军赏识,还是先把兵士带回沈阳再说吧!”
刘招孙没心思听康应乾絮絮叨叨,讲这些云里雾里的东西。
女真人翻脸比翻书还快,他对叶赫部不抱什么幻想,想着赶紧离开此地。
当天中午,明军向叶赫部借了五百石粮草,康应乾信誓旦旦表示,返回沈阳便还给海西。
叶赫部说粮草不够用。
刘招孙和两位监军商量一番,决定用银子买。
好容易凑够一千两银子,叶赫人拿了银子,丢下几十袋粮草,押着包衣俘虏,满载而归。
刘招孙双拳攥紧,望向叶赫人扬长而去的背影。
“正蓝旗随时可能杀回,莽古尔泰可没阿敏那么好对付,此地不能久留,带上首级和俘虏,赶紧走!”
他望着眼前惨烈的战场,望着战兵们充满期待的眼神,一时百感交集,大声道:
“走啊,我带你们回家!”
第27章 招魂
康应乾望着炸膛的佛郎机炮被士兵们扔到路边。
“这是作甚?火炮都不要了?”
刘招孙站在江岸大青石上,披头散发,看样子像要投江。
康应乾下意识掏出个花花绿绿的药瓶子:
“刘千总,不可轻生啊,你年纪轻轻,还没成亲吧!”
走近些才听到:
操吴戈兮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你是楚人?还懂招魂?”
屈原的《国殇》,其声呜呜然,如泣如诉。
“刘招孙,若要招魂,《国殇》可不如金刚散,不,是《金刚经》。”
刘招孙回望康应乾:“末将不曾信佛,只是常怀悲悯之心。”
周围士兵纷纷望向这边,充满敬畏。
刘招孙将头垂下,对着一望无际的尸体,高声道:
“归去来兮归去来!”
康应乾冷冷一笑,他是进士出身,不屑这些淫祭邪术,抓住刘招孙肩膀,怒道:
“让你做个小小千总,真是屈才了。你应该去做张角。”
“带上死人走,要多久才能回沈阳,半路被奴贼袭击怎么办?”
江边聚集士兵越来越多,很快便超过千人。
杜松死了,马林逃了。
西路北路两路明军,要么给建奴当包衣,要么暴尸野外,喂了野狗。
只有东路军存活下来。
一路走来,刘千总给大家发饷发粮,打败镶蓝旗,把他们赶回赫图阿拉吃草!
刘千总说过,要带所有人回家,不管是死人活人。
有这样的将领,士兵们如何不去拥护?如何不把他当成神?
“我看见,你们的袍泽弟兄,死在这荒蛮之地,化作白骨,与鞑子鬼魂混在一起,不人不鬼!”
“带上死人,回沈阳。”
康应乾若有所思,嘴角浮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一名身材粗壮的旗队长走到人群前,怒道:
“千总,鞑子快追上来了,活人走路,死人死俅,带他们做甚?”
众人朝刘招孙看来,刘招孙盯着那旗队长,苗刀刀鞘猛地打在他腿上,那人倒在地上。
刘招孙俯身一字一句道:
“我不想,你死后,也被人扔在这里,变成孤魂野鬼,和鞑子鬼魂在一起。”
“带上你们死去的兄弟,跟我回沈阳。”
旗队长又惊又愧,刘招孙递来把精良步弓,沉声道:
“那日夜袭,我看过你射死了十几个巴牙喇,这是邓将军的弓,给你用,以后多杀鞑子。”
浙兵旗队长呆在当场。
“拿着。”
他双手接过弓,朝刘招孙拜了一拜,转身就去搬运尸体。
周围人见状,不再说话,立即过去帮忙。
士兵们将沉重的火炮从牛马车上拖下。
在各旗队长的指挥下,上百人喊着口号,将一门门炸膛的火炮推进水流湍急的浑江。
士兵们将战死的同袍尸体,小心翼翼抬到车上,整齐摆好,再用白布盖着,周围压上石头,防止白布被风雪吹翻。
三千五百多具尸体装满牛马车。
在数千人注视下。
刘招孙赤膊半跪在江边前,用匕首划开手掌心,让鲜血流淌头顶。
双手摊开,举过头顶,仰望天空,皆是血迹。
忽然,刘招孙将邓起龙死时穿戴的鱼鳞甲高高举起,奋力向北挥动。
“辽镇兵,辽镇兵,辽镇兵,归去来兮!
“宣大兵,宣大兵,宣大兵,归去来兮!
“蓟镇兵,蓟镇兵,蓟镇兵,归去来兮!
“戚家军,戚家军,戚家军,归去来兮!
三万虎贲,胡不归!胡不归!”
喊了三遍,最后声嘶力竭,跪倒在地,对着浑江叩拜三次,撕心裂肺嚎啕大哭。
浑河滚滚流去,几千明军放声悲哭,寒风凛冽,仿佛有鬼魂抽泣。
康应乾拉着乔一琦上前搀扶起刘千总。
活人死人走上回家的路。
装满同袍尸体的牛马车,在崎岖的山道上吱呀前进。
东路军残兵就跟在马车后面,步履如铁,雪地里留下他们深深的脚印。
昏暗的天空下,辽东原野如地狱幽冥,这支军队无声无息走向黑暗,每个人的脚步却是极为坚定。
这支坚定前行的人马如同一条黑色河流,与浑江流向相反,一路向南奔腾而去。
每天都有无数小溪汇入这条黑色,陆续有些溃兵返回大部队中。
除了力战不支溃退的浙兵,当日最先逃跑的朝鲜兵和湖广兵皆被斩首,他们中很多人溃逃后在周边抢劫百姓粮食,几户人家被溃兵屠戮。
参与抢劫的溃兵人头被长枪高高挂起,由镇抚司举着到各营示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