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明从萨尔浒开始 第29节

  两人交情颇深,乔一琦连忙将他扶起。一番冗杂的官场礼节后,茅元仪抬头望向刘招孙,拱手道:

  “刘千总,在下乃经略府赞画,姓茅,字元仪,也是乔监军旧友,经略特意叮嘱,让在下来接刘千总一行。刘千总,请!”

  刘招孙朝这个幕僚拱拱手,算是回礼。

  自东事以来,四方客兵云集辽东,沈阳城中总兵参将遍地走,游击更是稀松平常。

  自己这个小小千总,实在有些上不了台面。

  刘招孙伸手说了声请,让茅元仪在前面带路。

  康应乾、乔一琦走在身前,刘招孙带着金应河、裴大虎等人走在后面。

  一队经略府家丁在前面开路,手持大刀,凶神恶煞的喝骂挡路的辽人。

  街道两边辽兵不时朝这边投来挑衅目光。

  刘招孙攥紧苗刀,几次差点要冲上去砍人,都被裴大虎劝住。

  商铺下面,剃了头的女真辽民放下手中活计,冷冷打量这些南方兵将。

  杨府家丁红着眼睛,手中重刀火铳攥出汗来,一场械斗看似不可避免。

  乔一琦破口大骂道:

  “辽镇这些杀才,华夷不分,奴贼就要攻打开原,沈阳城中还安置这么多夷人!不怕他们做内应吗!”

  走在前面的康应乾听见这话,连忙将手指放在嘴唇上,回头做了个止声手势。

  “怎么?只准做,不许说吗?!本官虽从南直隶赶来,来辽东不久,辽镇将官做的好事,本官也是知道的!”

  这趟担任监军,乔公子原本抱着扫穴犁庭,为国建功的初衷来的,不想差点把命丢在萨尔浒,眼下见辽民这幅模样,更是恼怒不已。

  众人见他越说越离谱,连忙上前拉住。

  茅元仪叹口气道:

  “诸位莫怪,前几日广西狼兵和辽镇为了吃鸡,打将起来。从靖边门打到迎恩门,惊动整个沈阳城,眼下南北兵水火不容,经略大人才让你们兵马驻扎城外。”

  刘招孙大笑:

  “又是因为吃鸡?咱大明行伍人怎么老和鸡过不去?”

  茅元仪不知道十几年后登州兵变也是因为一只鸡,愣了片刻:

  “周巡抚管不住那些丘八,后来还是靠贺总兵弹压,才把两边分开,对了,那只狼兵不是去援助你们了吗??”

  众人尴尬一笑,康应乾无奈道:

  “没有见到广西佬,不晓得去到哪儿了,或许抢建奴去了。”

  众人大笑。

  街边辽兵不断增多,气氛陡然紧张。

  众人都不再闲谈,各人攥紧利刃,刘招孙用左手压了压明盔,手按刀鞘,观察周围环境,这是他战斗前习惯的动作。

  他们沿着南街向北走去,军器局、备御公署、察院行台、游击府和钱帛库,皆在一条街上。

  衙门门口,密密麻麻都站满了兵士。

  一些文官模样的人摇着扇子,朝刘招孙他们打量,嘴角露出得意之色。

  “这是要给咱一个下马威?”

  南街尽头,再往东走便是沈阳城的商户街,远远能听到嘈杂的人声,街上人流密集,一些操着女真语言的商人正在兜售皮草、人参。

  金应河诧异的望着这些商贩,伸手摸向箭插重箭,他显然把这些人当成是鞑子。

  康应乾连忙阻止:

  “辽东乃女真朝贡贸易必经之所,天顺年间,朝廷为接待朝贡来往的女真人,在辽阳设“夷人馆”,因为女真人太多,朝廷不得不让他们居于汉人民户之中,所以就变成了这样,贡夷与民杂居。”

  茅元仪补充道:

  “康监军博闻强识,谙熟国朝典故,嘉靖中期,往来京师辽东的贡夷更多,这沈阳城中,汉夷混杂,百年之间,好多女真人都不会说夷语了,说他是汉人也无妨。”

  刘招孙听了点头,汉人与女真,相互渗透,沈阳形势果然复杂。他想起茅元仪还是个武器专家,便询问是否会制造红衣大炮。

  这种十七世纪欧洲制造的前装式滑膛炮相比明军现在普遍使用的佛朗机,威力更大,射程也更远。如果能用来对付建奴,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何为红夷大炮?”

  茅元仪一脸茫然,显然不知有此物。

  刘招孙仔细想了会儿,拍了拍脑门,这才想起,辽东还没这种神兵利器。

  在原本历史上,要等到1621年,也就是两年后,徐光启奏请皇帝引入红夷大炮,用以对付后金。朝廷从澳门购买二十六门红夷炮,并迅速运往辽东。在后来的宁远大战中,袁崇焕让红夷大炮大发异彩。

  “此炮与佛朗机比,射程更远,可调节射角,火药用量不同,射程也不同,有准星和照门。”

  刘招孙比比划划说了很久,茅元仪仍是一脸懵逼,渐渐有些不感兴趣。

  刘招孙决定刺激一下这个年轻幕僚,于是满口胡诌道:

  “一炮糜烂数十里!发之洞裂石城!人马立碎!碎成片!”

  “啊!如此犀利,可有草图?!”

  “今晚便画给你看看,应当也不难。”

  ······

  众人一路说笑,很快便到了经略府邸。

  沈阳城原来中卫指挥使司官署,如今是兵部右侍郎辽东经略杨镐的驻跸之地,大堂中一片武将官服,上首坐了杨镐和御史巡按陈玉庭。两位大人虽然并排而坐,然而脸上神色却是大不相同,经略大人眉飞色舞,忙着和旁边一众武将聊天,而旁边的陈玉庭,却好像有什么心事。

  萨尔浒惨败后,大家一直念念不忘的扫穴犁庭,已经没人再提了。

  开原、铁岭方向,陆续有建奴哨骑出没,是镶黄旗人马。

  沈阳城中还能野战的将领,也就剩下总兵官贺世贤了。

  萨尔浒之战中,贺世贤作为李如柏副将,随军出征,听闻刘綎被伏,他曾劝说过李如柏前去救援。李如柏溃逃后,这位副将不久便升为都督佥事,成了辽阳总兵官,现在驻扎于虎皮驿。

  虎皮驿距离沈阳只有六十里,距离辽阳、沈阳各六十里,是连接辽阳沈阳的重要驿站,东路军凯旋的消息,贺世贤也有所耳闻,不由对这位刘綎义子高看几分,昨日受杨镐召唤,让他来沈阳议事,便匆忙赶来了。

  京师有消息传来,说是皇帝终于决定再给辽镇拨些辽饷,同时令川兵、浙兵准备增援,秦邦屏与其弟秦民屏的麾下白杆兵正在集结,戚金也收拢六千浙兵,准备北上援辽。

  援辽兵马一旦开拔,所需吃食用度都要户部来出。搞得户部压力很大,所以对各地援辽兵马开拔的日期一拖再拖,反而要求辽镇连各军尽快开战,皇帝和兵部不停催促杨镐收复失地,救我黎民。

  杨镐手上无兵无用,辽镇这些军头早不买他的账,以前杨镐还有皇帝支持,现在皇上已经责怪经略大人,大家都能看出来,杨镐命活不长了。

  这个辽东经略的头衔,压不住什么人了。

  大堂里面还有监军道郑之范,沈阳、辽阳参将游击,和蓟州过来的游击,他们身后都是千总以上军官。

  英俊魁梧的刘招孙刚走进大厅时,堂中将官,很多人都点头朝他示意。

  杨镐微笑着看过刘招孙一眼,余光掠过众人,开口道:

  “诸位,四路大军,三路惨败,兵凶战危,奴贼已在开原出没,诸位可有良策?!”

第34章 主客之争

  “诸位都是百战余生,在辽东打了好多年仗,奴酋进犯开原、铁岭,屠我生民,圣上震怒。都说说,这仗该怎么打啊?”

  一屋子将领都不说话,场面有点尴尬。

  只有御史陈玉庭冷笑。

  贺世贤箕坐在总兵位置,露出武人才有的蛮横模样。

  杨经略训话的时候,贺世贤狠狠拍自己脸颊,努力让自己清醒一些,身子稍微坐直。过了一会儿便耷拉下脑袋,鼾声若雷。

  杨镐抹不开面子,忽得拍案而起,指着烂醉如泥的贺总兵怒道:

  “叉出去打二十军棍!”

  两名标兵闻声上前,扶着正在呕吐的贺总兵,急忙朝屋外拖去。

  厅内隐隐还有些酒气,坐在旁边的马林紧皱眉头,伸手摸向酒糟鼻。

  刘招孙心底发笑,在原本历史上,这位辽镇出身的猛将,因为贪恋杯中之物,最后导致辽阳失陷。没想到此人在杨镐、陈玉庭面前都敢喝的烂醉,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他转念一想,觉得这或许是贺总兵为了保存自己实力,避免和建奴交锋而想出来的计策。

  可能是萨尔浒惨败给这位酒疯子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也可能是他得到老上司李如柏的真传。

  刘招孙目光扫过屋子,发现一人面带英色,身形挺拔,穿着游击将军官服,气质与周围众人颇有些不同。

  见刘招孙朝自己望来,这人微微一笑,朝刘招孙拱了拱手。

  ~~~

  自从去年努尔哈赤起兵,后金先是攻占抚顺,而后攻占清河,现在又要打开原、铁岭,摆明了是要将辽、沈二城臂膀斩断,最终全面控制辽东。

  当年奴酋羽翼尚未丰满,大家不断向上奏朝廷,建议万历皇帝采取行动,然而一直没有回应。

  如今建奴拥兵十万,朝廷召集天下雄兵,萨尔浒四路大军分兵合击,都不是建奴对手,却要逼着辽镇去送死,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几位总兵参将知道,奴贼没什么了不得,只要肯舍弃自己家丁,像刘大刀那样和建奴拼杀到底,一命换一命,就努尔哈赤就那几万人马,根本不是对手。

  不过刘綎杜松是什么下场,辽镇这群丘八都看得清楚,杜总兵在界藩浴血拼杀,最后兵败被奴贼分尸,朝廷却说他轻敌冒进,全军败亡是咎由自取。抚恤什么的就不用去想了,搞不好还要秋后算账,抄家灭族。

  万历老皇帝虽然心胸宽广,不像他两个坑爹孙子一样刻薄寡恩,然而再怎么仁厚,也挡不住底下一众奸佞小人挑拨离间。尤其京师那些御史,总喜欢逮着辽镇一点破事咬住不放,比恶狗还难缠。

  “杨经略明鉴,奴贼收拢兵马尚需时日,哪能这么快杀到开原的。再说,兵部半年前就让蓟州兵马来援,眼下连萧总兵(箫如薰)的影子都没见到,开原城这么大,指望咱们这点残兵,如何守得住?”

  “就是,还有戚金的浙兵,何时才能到,饷银拿的最多,打仗磨磨蹭蹭!”

  万历中后期,辽东士兵月粮银非常少。

  各镇军糈,每月多者一两,少者七八钱,独辽五钱。(注1)辽东管粮郎中冯汝京也说,辽东额设月饷,视他镇独薄。

  杨镐经略辽东后,议定军饷画一之法,不分南北援兵行月粮饷,皆以一两五钱为准,马料除领本色者,给以豆三升、草一束以十四斤为例,折银日给以三分····(注2)

  尽管如此,由于主兵有本色弥补,饷银长期低于客兵,大明各地军镇皆是如此。

  加之万历援朝之役后南兵月饷高于辽兵已成定势。

  一屋子辽镇将官越想越是恼怒,纷纷开始点名道姓咒骂客兵。

  巡抚经略互视一眼,杨镐挥手打断道:

  “粮饷不足,本官自会催促朝廷,没有客兵,这仗就不打了?莫要拉扯那些陈年旧事!”

  前面响起个更刺耳的声音:

  “杨经略这话说的,胳膊肘往外拐,万历四十六年的辽饷,现在还没发清。当兵要饷,天经地义。看看他们南兵,去打奴贼,三路大军,两路皆败,还贻误战机,也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首级,杨经略验不验一下,就给报功,就不怕是东路军杀良冒功?”

  “再说,若不是李总兵在清河拖住正黄旗,南兵能从浑江脱身?论功也当给咱辽镇论功!辽镇士兵现在连铠甲都没有,开原两边都是建奴,蒙古瑷兔也要来打秋风,既然南兵如此骁勇,以末将看来,不如让南兵去守!”

  刘招孙冷冷望去,说话的是个身材高大,长着黄色胡须的大汉。

  乔一琦低声解释一番,此人便是铁岭参将丁碧。

  开原陷落后,后金军攻打铁岭,努尔哈赤亲自坐在城外山坡上指挥,当游击将军喻成名、史凤鸣、李克泰等将在前面与后金军殊死抵抗时,被后金收买的丁碧主动打开铁岭城门,引导后金军将铁岭屠戮一空。

  丁碧左顾右盼,面露得意之色,不经意间又看到站在对面的刘招孙。

  见刘招孙死死盯着自己,丁碧咬牙切齿,面目狰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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