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两人阴沉着脸都不说话,刘招孙暗暗发笑,继续道:
“昨日可见,这辽镇也非铁板一块,末将守开原的方略很简单,除了红夷大炮,还需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刘招孙用这个时代能够接受的思想,将大学时代学过的毛选,滔滔不绝在两位十七世纪二十年代的古典官吏面前说了出来,当然,那些什么发动群众闹革命之类的语录,都被他过滤掉了。这些话说出口就是杀头的罪。
听得两位监军瞠目结舌,可能是信息量太大,两人都抚弄胡须陷入了沉思。
辽镇军将并非铁板一块,依照他们与建奴关系亲疏来划分,可以大致分为三种类型:
认贼作父型,摇摆不定型,坚决抵抗型。
刘招孙计划收留一部分,拉拢一部分,打击一部分。
而这位马总兵,在刘招孙看来,是可以作为拉拢的对象,成为他的朋友的。
开原总兵府邸。
一身丧服的总兵马林,望着站在他面前的刘招孙,头脑有些发晕。
马林刚刚得知刘招孙被升为守备,很快可能就是参将了,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和这个后生打招呼。
刘招孙抬头望着马林,此人身材短小,不似辽人那般魁梧挺拔,他不是辽东本地人,老家在宣化。
马林此时披着丧服,与其说是一镇总兵,不如说像个街头卖麻花糖的老头。
武人之间不需要什么寒暄,刘招孙目光直视马林,英气逼人道:
“马总兵节哀,末将在沈阳听闻,当日北路军在尚间崖结营浚壕,严斥堠自卫。浚壕三周,列火器壕外,布骑兵于火器外,马兵皆下马,结方阵壕内。如此严防死守,为贼所破,并非总兵的过失!”
刘招孙这几天忙着向几个辽镇将领要粮、要兵,守卫开原。结果根本没人搭理这个小小守备。都说他想立军功想疯了。鞑子还在赫图阿拉,出现在开原的是几个哨探而已。再说,开原城高壕深,又不是抚顺、清河那样的小城,马总兵带领宣大兵守卫便可高枕无忧。
当然,这些话,各位辽镇军头相不相信还是个问题,反正刘招孙是不信的。所以他暂时放下练兵的事情,专门跑来开原和马林谈合作。
马林挥挥手,目光冷冷望向刘招孙,起身做出送客的样子。
“你便是刘綎义子,果然少年英雄,客套话便不要说了,我老了,打不了仗了,你来开原想要什么?兵我是没有的,粮也没有,你只管问杨大人要!”
刘招孙呵呵一笑,倒不觉得尴尬,他在来开原前就想到了被拒绝的场景。
他用手轻轻挡住马林,继续道:
“现在朝廷有人议论,说马总兵和建奴有来往,坑害了杜总兵,可惜你家公子在尚间崖,被建奴白甲兵杀死,眼下辽镇也容不得北路军,马总兵和这数千宣大军士,前途堪忧啊!”
马林拍案而起,目光阴冷,转向他身边的心腹家丁,刘招孙哈哈笑道。
“马总兵且慢!末将这次来开原,不单是谈南兵宣大军两军合作,还是来给总兵大人送人的,杀你家公子的巴牙剌,就在我手上!”
第37章 我与你爹有过命交情
一名身材粗壮的巴牙剌被刘招孙家丁押到两人身前。
总兵马林散漫的目光重新汇聚起来,面朝那名巴牙剌,身子不由微微前倾。
“镶蓝旗牛录额真巴音布,马总兵,你认得此人吗?”
“化成灰我也认识,说!你把我儿子尸首弄到哪里去了?”
尚崖间之战,北路军统帅,总兵马林的幼子——马昭远,最后时刻为掩护父亲撤走,陷入巴牙剌重重包围。马林最后远望见儿子时,他正被一名凶悍巴牙剌斩首。
逃回开原后,马总兵整日酗酒,让自己的神智离萨尔浒远些。现在,望着眼前这个杀子仇人,痛苦如辽东的倒春寒,笼罩全身。刘招孙看见,马林的身子在不由自主地颤抖。
“据末将所知,女真习俗宠爱幼子,所以努尔哈赤给多铎、多尔滚最多的牛录。马总兵久居辽东,想必也会受女真习俗浸染,很疼爱马昭远吧?末将与义父在浑江岸边,击溃镶蓝旗,虽然没有阵斩罪魁祸首阿敏,但也擒获了不少牛录额真。我已派人审问清楚,这个巴音布,就是杀害马总兵至亲的人!所以末将就把他带到开原来了。”
刘招孙说罢,挥手让两个家丁将牛录额真松开,巴音布抬头瞟了眼刘招孙,身子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赶紧又低下了头。
此时马林情绪稍稍恢复,轻轻摇动手中的墨竹纸扇,又恢复了他儒将的姿态。他缓缓抬起头,望向刘招孙,开口道:
“老夫与你父亲交情匪浅,算是过命的兄弟,说吧,你来开原想要什么?”
刘招孙猛地站起身来,吓的巴音布连连后退。
“末将,要,在,开原屯田,我要把手下转为军户!”
马林微微一怔,像是听到了一个极好听的笑话,转忧为喜:
“军户?没听错吧?这年头还有人想当军户!你是在浑江打仗打傻了吧?开原这里没有多余的土地给你。即便是有,你也拿不到。你以为你带来的那点兵够干什么?送客!”
马林说罢,拂袖而去。临走时狠狠瞪了巴音布一眼。
“马总兵,我们刘家拿不到,如果努尔哈赤来拿你给不给?他能杀你最爱的幼子,也能杀你其他儿子,当然还包括你!我知道,你和沈阳的那群辽镇将官不同,你和鞑子有着不共戴天之仇。所以我今日才来找你。”
马林走到门口,听见这话,忽然站住。回头看了眼这个小小守备,眼神颇为复杂。却听刘招孙接着说道:
“巴音布只是送给马总兵的小礼物,末将麾下足有三万人马,可以帮你守住开原。末将只要城北六万亩抛荒地。”
刘招孙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刻意强调道:
“是租种!”
马林冷冷一笑:
“刘綎手下才一万五千个南兵,你还真是大言不惭!”
“是末将新近招募的辽人,三万是往少了说,四万兴许也是有的。”
马林不再说话,这几日辽中的各种传言他也听到些,基本都是关于这个小小守备的。什么招魂啊,驱鬼啊,通过作法击败后金大军。对这些鬼神之事,马林向来是嗤之以鼻。不过,并不是所有人都像马总兵这样,睿智过人。
现在追随刘招孙的难民,保守估计超过五万。在后金残酷迫害下,苦难深重的辽人,已经将这个横空出世的小小把总当成他们的救星。
随着沈阳周围难民的骤增,辽镇将领也越发不满。
有人将刘招孙比作当年勾结蒙古祸乱宣大的白莲教头目罗廷玺、赵全等人,在他的蛊惑下,辽东良民可能会变成嘉靖年间丰州的白莲教众,危害甚于建奴。
当然,现在刘招孙这个小小守备上不了台面,也不值得言官御史老爷们去弹劾。
李如柏部下们建议将刘招孙就地正法,免得鞑子还没来,他便利用萨满教掀起一场类似嘉靖年间庚戍之变那样的暴乱。
这些天,马林越发担心开原城安危,他做不到像抚顺驸马李永芳那样,一矢未发便开门投降,认贼作父。
杀子之仇不能不报,他看不惯努尔哈赤在建州的所作所为。
马总兵判断,这个人们口中的英明汗,最终会露出他杀人如麻的真实面目。
马林手下这支残兵是从萨尔浒之战败退下来的,主要来自宣大、蓟州等地。
眼下士气低迷,草木皆兵。前几日,一伙正蓝旗哨马出现在开原城附近,便把一名宣大兵士活活吓死,这些人是守不住开原的。
刘招孙当真能守住?
马林想了一会儿,眼前这个新晋守备颇有些实力,但是还不相信他能在辽中振臂一呼,应者云集。他决定亲自去沈阳看看刘招孙口中的三万人马到底是什么货色,然后再做决定。
“此事容我三思,刘守备来开原一趟也不容易,今日就在府中歇息。”
刘招孙连忙拱手,婉拒道:
“军中事务繁忙,待马总兵想清楚了,再告诉我不迟。我等先回沈阳,这个巴音布就当礼物送给总兵大人,咱们后会有期。”
起身施了礼,带家丁便往外走去。
背后响起马总兵喟然长叹:
“后生可畏啊,只是守住了开原又如何?朝廷发不了饷,关内风俗习性与辽东相距越来越远,大家更愿意和女真人打交道。再说奴酋招降汉官,待遇俸禄皆不变,也只有老夫才会和努尔哈赤血战到底!对其他人来说换个东家也未为不可,至少还能混饱肚子。”
刘招孙没有回话,出了总兵府。
从开原回沈阳的路上,他一路念叨:
“辽东之癌!”
辽镇越来越不认可朝廷的那套玩法,在数百年联姻、贸易、融合之下,这些辽东武人们发现自己和女真人的共同话题越来越多,和朝廷的利益共同点却越来越少。
这便是辽东之癌。
在语言尚未统一、生产力低下、交通运输落后的十七世纪,大明辽东的困局几乎是无解的。
“那就给他放疗吧!先把辽镇这些癌细胞全都杀死,如果搞不定辽东,大明也将病死。”
刘招孙暗暗下定主意,开原囤兵是必须的。在这个位置种田就像在辽东病灶上插了一把手术刀。朝廷会给自己提供源源不断的外力,这个外力就是辽饷。
马林答应便罢,不答应自己也要赖在开原不走。辽镇这群丘八,连建奴都不敢碰,怎么敢真正和自己拼命?
对刘招孙来说,眼下唯一的破局点,就是由一个籍籍无名的炮灰,变成朝堂老爷们眼中的棋子。
只有这样,他才有可能得到外部支持,才有资格从棋子渐渐成长为棋手。
沈阳城外,人声鼎沸。
现在只要刘招孙出现在哪里,那里的难民就爆发出阵阵欢呼。
队伍渐渐多了,任凭是谁都会生起些别的心思·····
金虞姬早早地守在沈阳承恩门,垫着脚尖像一块望夫石一样望着刘将军回来。刘招孙离开的这几天,她又和杨青儿干了一架,俏丽的脸上多了两道抓痕。
“女人之间的战争有时候也很恐怖!”
刘招孙轻轻抚弄朝鲜美人的脸:
“等回了经略府,一定好好收拾那野丫头,给你出气!”
刘招孙安慰金虞姬几句,让她回帐中取出杨镐给他的手书。
当天下午,刘招孙遇到长枪手沈炼,从怀中掏出信封,递到这名长相英俊的浙兵手中:
“杨经略与司礼监秉笔卢公公关系匪浅,镇抚司的路子,他已给你打通了。你去京师,先做个锦衣卫吧。”
刘招孙想起前世看过的一部黑手党电影,攥紧沈炼手臂,声音沙哑道:
“或许有一天,我需要你的帮助,可能那一天不会到来,希望那一天你也会帮我。”
沈炼激动望向守备大人:
“沈某代京师几名兄弟谢过大人,开原兵凶战危,大人保重!”
第38章 万历四十七年(纪念猪坚强去世)
万历四十七年春,沈炼拜别守备大人,抽身黑云压城的辽东,踏上回京的漫漫路程。
屈指一算,沈炼阔别京师老家已有三载,过了山海关,近乡情怯,心中忧虑颇多,家中老母尚在否?兄长可曾娶妇?
辽东烽烟起,丈夫何偷生?
那位擅长招魂,被士卒拥戴的刘大人,早已做好殉国准备,只是说好的带大家回家,难道就是在异乡战死?
此时的沈炼还想不明白,这片羁縻之地,为何要用生命去守卫。
少年人的思绪如夏天的云,忽聚忽散,沈炼今年才十六岁,正是爱做梦的年龄。
三月的辽东,天高云阔,驮负货物及牛马的商人队伍络绎不绝,站在山海关城墙上,极目远眺,京师仿佛就在脚下,又仿佛远在天际。
万历四十七年三月十二,京师。
倒春寒后下了场桃花雪,北京城街道两边的冰雪尚未解冻,和煦的阳光照射着紫禁城,金碧辉煌的琉璃瓦闪耀着皇家威严。
天气虽算不上春寒料峭,不过此时走在泥泞且充满粪便味儿的大街上,对京城仕民显贵来说,也是一种折磨。
今日午时初刻,泥泞肮脏的大街上却是人声鼎沸,马车往来,络绎不绝,比以往热闹许多。不知是从哪里传来的消息,老皇帝要举行午朝大典,好像要和群臣商议给辽东经略定罪。
两个多月前的正月初一,元旦朝会,圣上依旧免朝,让辅臣方从哲率文武百官在午门外行庆贺礼,群臣对此早已见怪不怪,像元旦大朝会这种“虚务”,万历皇帝自然是要免的,从万历十七年开始,便是“遣官恭代”。
坊间传言万历皇帝年老体衰腿瘸,所以不能上朝,也有人说皇帝沉湎女色,甚至说吞噬“乌香”(鸦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