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传统的四书五经,他还要学各类兵书,红毛夷语言,家畜养殖,算术,航海技术……
专门有人负责给小皇帝介绍帝国政治制度,比如什么极圈主义的先进性,先穷帮后穷,以战促和(战争即和平),愚民政策等等。
“父皇,你是说,黄端伯舍生取义,所以不能杀?”
刘招孙也不卖关子,把自己心中所想全部说出:
“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历朝历代皆以儒术治天下,当然很多皇帝只是把孔子那套借来当遮羞布,实则挂羊头卖狗肉,言称孔孟,行若禽兽·······不过,也有些士人,汲取儒学精华。黄端伯便是其中之一,此人对儒学信仰,是纯正的,没有功利心;他并非为博名声,换取富贵——否则早投降大齐了——这样的人,可以超越历史。”
“上溯魏晋之际的嵇康,下追前朝于谦于少保,都是这类人,以嵇康之智,于谦之才,难道不知大厦将倾,不知更换门庭?”
刘招孙抬头望向大殿上那个“正大光明”牌匾。
“他们知道,可是他们还是要用生命,照亮了脚下的路,他们走的是正道,正大光明。”
刘堪最近正好在读《晋书》,小皇帝对嵇叔夜颇感兴趣,听父皇这么一说,好像忽然想明白什么,又觉得有些朦朦胧胧。
“父皇,儿臣听慈圣母后说,前明辽东经略熊廷弼,曾将父皇比作嵇康嵇叔夜,不知可有此事?”
刘招孙尴尬一笑,回忆起很久远的事情:
“前明天启二年,我和你母亲在大明湖畔相遇,那时的我,没有现在这么高,这么壮,也没杀那么多人,或许那时,我才像嵇叔夜。”
刘堪听到父皇提起张嫣,白皙的脸庞顿时变成铁青。
太上皇背对刘堪,不知道小皇帝表情变化,长叹一声,悠悠然道:
“我不如嵇康远甚,为了大齐,我放弃了很多很多,放弃了很多人,很多事,很多执念。”
刘堪在心里道:“比如我的母亲,你把她害死了。”
凄风苦雨,顺着屋檐,溅落在乾清宫门口,发出沉重的滴答声。
一阵冰冷的秋意,席卷整座紫禁城,扑打在大殿长廊上。
太上皇忽然回头,锐利的目光落在儿子身上那件黑色龙袍上。
“都说魏晋风流,魏晋风流,你可知何为风流?”
刘堪脱口而出:“放浪形骸,不拘名教,流觞曲水,及时行乐,是为魏晋风流!”
刘招孙咧嘴一笑:“堪儿,我像你这么大时,还在义父军中效力,我们从安南杀到贵州,从贵州杀到辽东,戎马倥偬,打打杀杀,每日刀口舔血,除了砍人就是抢银子,如果不是在萨尔浒遇见慈圣太后,跟她学着读书写字,这辈子混混沌沌,最后死于乱军之中。东汉末年,天下大乱,不知多少人像我当年那样·····”
“曹孟德有诗曰: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刘招孙忽然停住,陷入沉思,他口中的东汉末年,人口去其大半,正如《晋书》第一句所言,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
“所谓魏晋风流,便是源自此。”
刘堪诧异道:“天下大乱,和风流有何关系?父皇是说,因为天下大乱,所以士人放弃信仰,都开始及时行乐吗?”
刘招孙摇头。
“汉末至八王之乱,天下纷纷,战争频仍,那时候的皇帝,就好比五代十国,换的可勤了。曹魏代汉,司马代曹,再到八王之乱,每次改朝换代,都是血流成河,士人百姓皆不得幸免,这便是所谓的魏晋之际,天下多故。”
“那时候的名士,如嵇康者,不肯与司马氏合作,最后被杀,这便是父皇要给你讲的魏晋风流。世人粗读了几篇文章,便以为魏晋风流是吃五石散,是裸奔酗酒,是及时行乐,是不遵礼法,是做各种愤世之丑态,那就是贻笑大方了。”
刘堪正襟危坐,父皇关于魏晋风流的言论,他之前闻所未闻,就连翰林院的大学士们,每每讲到魏晋历史典章,也是嗤之以鼻,将阮籍道哭作为放浪形骸,将广陵散视为乱世悲音。
刘招孙见儿子听得认真,心中宽慰。
“嵇康何许人也,他受曹魏之恩,临死之际,将儿子嵇绍托付给友人山涛,让山涛代为抚养,嵇绍长大后在晋朝做官,后来拼死护卫晋惠帝,以身挡箭,这就是食君禄,为君死。”
刘堪点头道:“此嵇侍中血,勿浣也!”
“何为忠?尽人事,知天命,便是忠,在其位,谋其政,便是忠。”
刘招孙总结道:“嵇康和嵇绍,都是忠臣。”
“魏晋之际,真正的儒士坚守忠义,不能应对“豹变”,更不能忍受当权者操弄道义,比如曹孟德就以不忠不孝的名义,杀了不少名士。”
“孔融、弥衡、边让、荀彧、崔琰、杨修、娄圭、许攸·····名士被屠,远不及此。所以说,名士少有全者,嵇康被杀的罪名之一是“非汤武而薄周孔”。可是,当这个汤武和周孔,都由司马昭说了算时,他嵇叔夜又如何不非汤圆武,不薄周孔?就比如孔融,曹操杀他的罪名是“乱俗”,是“浮华交会”,若说乱俗,曹孟德才是真正乱俗。”
刘招孙拍拍儿子肩膀:
“嵇康是这样,孔融、弥衡、边让又何尝不是!明知必死,却要坚持内心道义,蹈死而不顾,这才是真名士,这才是魏晋风流!”
“你可知晋朝国祚不长,是何缘故?”
刘堪想了一会儿:“是因为皇帝威令不行,八王之乱?”
太上皇语重心长道:“堪儿,如果把名士都杀完了,大齐就剩下钟会,贾充这样的佞臣!佞臣,并非一无是处,但若整个朝野都是奸佞之人,言称忠义,行若禽兽,一见风头不对,便改换门庭,就如同这几日你见到的南明降官一样,如此,大齐焉能不败!”
刘堪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所以,吾儿,现在,你知道该如何处置黄端伯了吗?”
刘堪恭恭敬敬道:“儿臣求父皇指教。”
“杀他,成全他的忠名,赦免他,收取天下民心。杀或不杀,都可以,不过,不能让百姓觉得,他是因触犯了大齐皇帝,触犯了你,而遭屠戮。”
刘堪默默点头:“儿臣想着派他去朝鲜江华岛,名曰充军,其实让他与朱常灜团聚,这样即可成全他的忠义之心,也不用让他去死。”
刘招孙笑道:“这个主意甚好。”
“那么,那些“正人君子”口中的奸臣、佞臣呢?你用不用这些人?还有禁缠足令。”
这次广德皇帝回答的很干脆:“用,凡是人才,皆要为我大齐所用,帝王,不应该以个人喜恶用人、废人,这是父皇曾教导过我的。”
提到禁缠足令,刘堪小心问道:“父皇,您先前推行此令,其实是为扫灭敌人找得一个由头吧?”
刘招孙点头:“正是。”
刘堪接着道:“缠足陋习,必须清除,毋庸置疑,所以,江南会和江西必须一样。”
太上皇笑道:“刚才不是说魏晋风流吗?那些死活不肯接受此令,固执缠足的“名士”,你当如何处理?”
刘堪正气凛然道:“这等泥古不化之人,怎可称为名士?名士所秉持者,历经千年,历久弥新,后世也可效法。父皇,我问你,一千年前,有缠足这些破事吗?禁缠足令,功在当下,利在千秋!必须坚持执行,敢阻挠者,必须严惩!”
刘招孙满眼欣慰望着这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堪儿,你长大了。”
第613章 老死孤岛
乃齐兵未至,而群臣遁逃,将士败降,齐之一统,指日可睹矣。至是而一二士子率乡愚以抗方张之敌,是以羊投虎,螳臂当车,虽乌合百万,亦安用乎!然其志可矜矣,勿以成败论可也。——计六奇《明季南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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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堪领悟到魏晋风流真谛后,于广德元年十月,将南京城内最后一批不降官吏,全部打包发往朝鲜。
如此,南明孤臣便可与弘光皇帝、朱三太子一起,共度荒岛余生。
广德皇帝的这种宽仁举措,让群臣侧目,尤其一些南明官员,他他们本就对朝鲜风物知之甚少,不知道江华岛生存之恶劣,错把流放当成是赦免。
于是,大家纷纷称赞小皇帝仁慈。
善于揣摩圣意的翰林院学士们,立即上疏,一番莫名其妙的阿谀奉承,直把十六岁的刘堪比作仁慈爱民的宋仁宗、汉世祖(刘秀)。
张溥不无肉麻写道:“圣天子雨露均沾,恩施远人,泽及明臣。”
大齐上下,士农工商,无不渴望休养生息。
刘招孙征战多年,所向披靡,他虽然替大齐打下一千多万平方公里土地,然而现在,大齐各地残破,很多百姓尚未安居乐业。
帝国那架狂飙突进的战争机器,已经榨干了辽东,山东河南,现在隆隆向前,眼下又要开始吞噬江南……
刘招孙废除科举,废言官,几圈主义,得罪天下读书人。
几万,几十万人中,总有那么一两个不要命的儒生,编段子黑他,这都在情理之中。
比如有人说太上皇穷兵黩武,望之不似人君(他是太上皇半人半神,全身肌肉暴涨,当然不像皇帝)。
有人说太上皇在沈阳猎场狩猎时,一天之内射杀三百九十九只野鹿,人称鹿宗。
有人说刘招孙好色无度,夜御十女,因为服用金刚散太多,所以最终没有子嗣……
多插一句,南京被齐军攻克前,南明将大齐比作北齐,把刘招孙比做丧心病狂的高欢。
文臣天生厌恶战争,打仗时,他们没有用武之地。
新皇亲政,太上皇露出有放权苗头,无数类似康应乾的野心家,纷纷站出来,大家都希望刘堪能改弦更张,要以柔德治国,关心百姓疾苦,轻税减赋。
最重要的是,小皇帝要重用自己,提高自己的官位和俸禄。
刘堪宽恕了黄端伯,宽恕了很多必死之人,这让大家看到希望,看到在大齐实现文治的希望。
当然,如果这些野心家们能预测未来,能够看到刘堪后来比他父皇刘招孙更残暴(因此谥号“齐武帝”),他们就会有新的想法。
刘堪下令将南明君臣送走,当然不是要放他们一马,而是让这些孤臣们去江华岛自生自灭,去完成贝爷没有完成的荒野求生的梦想。
虽然十多年来,死于太上皇之手的贼人,没有八千,也有一万,但其实,刘招孙骨子里并不是个残忍的人。
这话,粗听起来有些虚伪,然而却是实情。
太上皇能宽恕黄端伯,能宽恕一个差点杀死自己的儿子的刺客,刘堪却不能。
刘堪的母亲张嫣,当初是被朱由检下令毒死的,小皇帝表面风平浪静,其实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
他要让朱由检的徒子徒孙们付出代价。
只是碍于父皇掣肘,类似满清那种大规模屠戮明藩王宗亲的报复行动,才迟迟没有进行。
复仇可能迟到,但,不会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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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鲜国王李倧按照广德皇帝要求,对江华岛上的明国君臣“特殊照顾”,确保不使一人逃离。
朝鲜人江华岛,不定期不定量供应粮食淡水,确保朱常瀛等人,始终处于不被饿死快被饿死的状态。
朱常灜、朱慈烺,黄端伯等人在江华岛生存下来,暂时没有性命之虞,不过再想掀起什么风浪,却是绝不可能。
帝国海军在江华岛附近集结训练,有传言说,太上皇准备将这里作为东征倭国的前进基地。
自从抵达江华岛,朱常灜每天不是吃泡茶就是吃腌菜,偶尔能从朝鲜商人那里倒腾一点高丽参,补补身子。
不过并没有什么卵用,因为南京城三千佳丽,都被刘招孙占据了。
陪在弘光皇帝身边的,除了老臣,只有两个小太监。
江华岛上没有女人,食物也不充足。
总之,这是个荒野求生的悲惨故事。
海面舰船往来穿梭,齐国水兵们操练的号角声响彻江华岛。
齐国海军兵强马壮,单是舰船就有上千艘,精锐水兵不下三万人。
再看看身后几个走路都在颤抖的老臣,朱常瀛心中伤悲。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不是刘招孙对手,不是大齐对手,最后认命,安安心心做江华岛主,准确说是副岛主。
正岛主是朱由检的儿子朱慈烺。
这位前明太子身边有侍从十三人,比朱常灜多五个。
而且,此人比弘光皇帝提前十年抵达江华岛,更先开始孤岛惊魂游戏。
朱三太子在这场荒野求生竞赛中,占据优势,每天都能抢到更多的泡菜和榨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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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应乾之子康光绪被召入南京,内阁廷议,委任其为十三门提督,因为南京城有十三个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