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知,此时大明九边各地的总兵官,年龄都在四十以上。
即便如当年李如松者,有李成梁权势加持,被破格提拔为山西总兵官,也是三十三岁。
其实,以刘招孙在开原的权势人望,无论担任总兵还是副总兵,指挥同知或是指挥使,并无什么本质区别。
兵部和皇上都看得通透,万历虽然吝啬,却一点不傻。
萨尔浒大败,辽左危急,正需刘招孙这样独揽大权,文武兼备的帅才顶在前面。
当然,最好还不要和他提银子。
康应乾、乔一琦两人都被升为辽东巡按御史。
所谓巡按即代天子出巡。
“大事奏裁,小事立断”,俗称“八府巡按”,权势极大。
当然,以目前辽东之形势,康、乔两人也只能在开原周边巡一巡,其他地方他们管不了也不敢管。
开原其余各将官皆有封赏,不作赘述。
刘招孙等人跪拜五次,磕头三次,扣谢皇恩。
宣捷献俘仪式很快结束,邓长雄、王二虎两位千总率部下退出皇城,仍旧回瓮城驻扎。
大太监卢受笑吟吟的带着刘招孙,进入紫禁城。终于可以近距离接触万历皇帝了。
乾清宫西暖阁,刘招孙跪在地上。
按照卢受给他的叮嘱,皇上未问话时,不可抬头。
兽炉里噼里啪啦燃烧着火炭,万历皇帝坐在御座上,伸手在兽炉旁向火。
卢受远远站在身后,旁边还站着熊廷弼和方从哲。
昨日听闻万历偶染风寒,看来是真的了。
耳边传来个沙哑微弱声音:“刘总兵起来吧!”
刘招孙再次叩拜:“陛下万金之躯,当保重龙体,如此才为社稷之福,大明之福!”
万历瞟了一眼,见刘招孙样貌俊秀,笑着点头:
“刘卿前番浑江血战,这次又守住开原,击杀建奴无数,奴酋胆寒!立下如此大功,据兵部回话,全是真夷首级,朕心甚慰。”
刘招孙心下感动,看来万历皇帝对辽东战事一直颇为关注。
“全赖吾皇洪福眷佑,经略大人运筹帷幄,及时救援,三军将士浴血杀敌,此战浙兵、白杆兵伤亡殆尽,每每思之当日惨状,悲痛难忍。臣不敢居功。”
万历挥了挥手:“刘卿也不必谦虚,听方首辅说,刘卿不仅文韬武略,亦有魏晋风度,有古君子之风。今日看来,果然如此。”
自从上次熊廷弼在开原说什么魏晋风度,这个词便和自己如影随形,再也脱不掉了。
万历喘了口气,挥手指了指站在旁边的熊廷弼。
“刘卿,朝中都说你英雄少年,便要有少年人的心魄,莫学外面那些文官阁臣,做些官样文章!熊经略的功是有的,你的功也不少。两败建奴,杀阿敏黄太吉,令奴贼丧胆,不必过于自谦!你便是朕之卫青霍去病!”
刘招孙喜出望外,万历皇帝冲龄践祚,御极以来,平定啺荩官粒倍úブ荨T顺镝♂ⅲ鍪でЮ铮蘸照焦Α�
皇帝把他比作霍去病卫青,可知对自己期望之高。
想到这里,不觉满脸春风,顾盼熊廷弼等人,忽听皇帝开口道:
“刘卿在辽东不到一年,便能立下如此大功,朕想问问,你的平辽之策到底是何?”
第75章 陛下,除了银子,臣还需带走圆嘟嘟
刘招孙想起朱翊钧还欠他三万两银子。开原战后,战兵人头赏迟迟没有落实。康应乾、乔一琦上了好几道奏疏,向万历哭穷。
尤其是乔一琦,眼见得借出的银子收不回来,成了沉没成本,这江南阔绰公子,每日以泪洗面,拎着尚方宝剑想砍了刘招孙。
朱翊钧做了四十七年皇帝,早成了人精之精。他知刘招孙这次来京师,除了献俘,便是要银子,准确说,是找他要银子,因为户部兵部现在是没钱的。
他想了会儿,便知道是熊蛮子知道自己还有两千万内帑,所以怂恿刘招孙来要钱。
熊廷弼见气氛不对,连忙道:“吾皇圣明,今日午门献俘,刘总兵也是劳累了,不如让他先回瓮城歇息。”
万历瞟望熊廷弼一眼,寒声道:“熊蛮子,你把辽镇事情管好,朕给你的钱粮,还剩多少?回头细细写个奏疏,给朕过目。”
熊廷弼这次回京师,也是找朝廷要钱的。
辽东这个无底洞已见雏形,各位神仙都在找经略大人要钱,用来换铠甲,换火器,换女人,修屯堡,修城墙。百万辽饷砸下去连个水花都没有。
老皇帝一句话就抓住熊廷弼命门,熊经略只好悻悻退下,不敢再说话。
收拾完熊廷弼,万历转身望向刘招孙,“刘总兵,听闻你有平辽策,在开原行大道,和外番称兄道弟,还要什么以夏变夷。”
“对辽事,到底有何见解?”
周围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卢受望向地面不说话,熊廷弼摇头叹息,方从哲伸出脖子,四处张望。
“吾皇圣明,臣便从萨尔浒说起。臣初见圣上时,圣上在午门城楼观刑,穿的是皮弁服,远望之,心宽体胖,秣马厉兵。不自觉便与皇上心有戚戚焉,想来这就是常说的,君臣相知,臣妄自揣度,此次萨尔浒大战,圣上是想毕其功于一役,这种心思,微臣在浑江遭遇建奴时,也是有的······”
刘招孙滔滔不绝说起来,就像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他只是希望,抓住的这根稻草足够大,能够救他性命。
辽东糜烂,各方掣肘。按照原先计划,开原种田事业稳步推进。人参貂皮海鲜走私贸易如火如荼,茅元仪顺利搞出红衣大炮。再派人去澳门或东莞采购几千支靠谱火绳枪,熬到努尔哈赤玩完,还是很有把握的。
这次进京,沿途所见所闻,给刘招孙的刺激太过强烈。当看到一万多个男人排队求职,为了进宫当太监,和兵马司士兵大打出手时。
穿越者的三观,再次被刷新了。
什么是地狱,这才是修罗地狱。
凛冬将至,小冰河气候很快就要降临,一切还会继续恶化。想要在辽东生存下去,需要更强的实力。
现有的土地是不够的,必须要加快扩张。占地须有武力支撑,单靠三千人是不行,必须扩大战兵规模。扩军需要钱,需要很多钱。
穿越者生活在现实世界。
他没有其他人叮一声银子女人就来的超级系统,没有某人开局在讨饭,再看成了朕的传奇人生,简直比朱重八还逆天。
熊廷弼走后,他便将失去外援,陷入空前孤立。开始敌后抗金根据地战斗生涯。
在四百年前条件恶劣的辽东搞游击,只能说是脑子进水。
这次来京师献俘,面见万历,是他争取外援的最后机会。
为了这次机会,他已经筹划很久很久。而失去这次机会,穿越者就只有乞求再穿越回去,挖开定陵找神宗皇帝要钱。
什么,朱翊钧的老坟已经让人研究性发掘了?
没关系,那就再挖一次。
“皇上,古人云,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恕臣愚钝,今日太子、福王皆为皇子,陛下为何宠爱太子,疏远福王?此为臣所不解,”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都是一惊,政治老练的方从哲嗅出危险,将脖子重新缩回。
万历用关怀弱智的表情望向刘招孙。
天下皆知,朱翊钧最是宠溺福王,一直将太子朱常洛当做是捡来的,否则,后面也不会闹出国本之争梃击案这些个幺蛾子。
朱翊钧眉头微皱,考虑到刘招孙两次杀退建奴,又能和熊廷弼相谈甚欢,可见不是个傻子。莫非,此中还有其他玄机?
刘招孙开口就引经据典,聊起了战国策,看来真有两下子,那,就有点麻烦了。
“卢受!”万历招招手。
“皇上。”
大太监卢受像小媳妇儿似得走过来,低头顺目,生怕哪里不对,惹皇上不高兴。
“去国子监、翰林院,把那些饱读圣贤书的废物都找来,给朕好好骂这武夫,读了几篇《战国策》,就敢在朕面前炫耀。”
卢受低声询问:“皇上,国子监祭酒、司业都去郊庙祭祀了。”
宣捷献俘仪式后,还须天子祭祀郊庙,和往年一样,这些破事儿,万历都丢给可祭酒和翰林去做。
“朕竟忘了,找几个新科进士,要文采斑斓的,会骂人的。”
锦衣卫每日向大太监汇报京官详情,当然包括在京的新科进士的活动。
“皇上,三月放榜,进士都返回原籍听调,怕是人不多。”
“找来,要愚直的,敢讲话的,荒蛮之地更好,若有海刚锋(海瑞)那样的,是最好了。”
朱翊钧眯缝着眼睛,脑海中浮现出几十年前的往事。那时海瑞还在人世,张居正如日中天。
万历小皇帝只需诵读经典,不问政事,不必像现在这样殚精竭虑打打杀杀。
“有吗?”
“有,皇上,臣记得一人,貌似广西来的,昨日还在内城观看献俘,吏部说此人,其貌不扬,却是胆气十足。”
“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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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抬头望向刘招孙,森然笑道:“宣武将军,继续说。午时才过,天黑之前,你能回瓮城便是最好,若不能,今晚便留在镇抚司过夜。”
“两位爱卿先不要走,来人,赐座,赐茶。”
两人坐下,方从哲喘口气,想看看这位总兵能说出什么花来。
“萨尔浒之战,皇上筹备一年零八个月,耗费两百万两军饷,调集天下精兵猛将,一心扫穴犁庭,速灭建奴,如今看来,却是失策。”
刘招孙见万历神色不变,继续道:“皇上老于军旅,运筹帷幄,远在臣之上,难道不知徐徐图之?如熊经略所说的守边之法,以守为攻,消耗建奴。后金人少地狭,假以时日,必不战自溃。以微臣之愚钝,尚能想到这些,皇上如何不能?”
老皇帝眼睛微微眯起,似笑非笑。熊廷弼若有所思,这守边之法,他也曾给皇上说过。朝堂皆认为是皇上想要省钱,免得辽东前线师老饷匮,所以才逼迫杨镐仓促进兵。
莫非,其中还有其他难言之隐?
“何也?臣猜想,皇上是不想给后世遗留祸根,所以力排众议,向奴贼宣战。”
“仓促起用杜松、马林老将,督促杨镐急速进兵,为的是将奴贼灭于萌芽之际,不使奴贼滋蔓。”
“蔓草尚难清除,何况是努尔哈赤这样的奸贼呢?可恨杜松冒进,朝鲜背叛,才有萨尔浒大败。不过,也可见圣上所图深远。”
“皇上不惜浮名,要为太子扫除障碍,这便是臣刚才说的,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陛下对太子之爱,非庸人所能理解。”
刘招孙硬着头皮,一番东拉西扯。这番说辞,很多地方逻辑不通,和事实也有出入。
比如力排众议,努尔哈赤已向大明宣战,快打到沈阳,大明群臣激愤,还需皇上排什么众议。
此外,言辞漏洞百出,多有犯上之语,若是太祖皇帝在世,早就把这武夫拖出去剥皮了。
当然,此时坐在对面的,不是朱元璋,不是朱棣,而是朱翊钧。朱翊钧一生最在意的,除了钱,便是骨肉亲情。他对亲人的爱(准确来说是对福王),是常人难以理解的。
不等刘招孙说完,万历眼睛微微睁开,已无刚才愠怒之色。
“好,难得刘卿有这样的心意,你远在辽东,能想到此层,比那些读圣贤书的人强,说下去。”
熊廷弼呆呆的望向刘招孙,被这满口胡言震惊。
见成功引起万历老皇帝注意力,他决定设法把话题朝辽饷上扯。
“浑江、开原战后,奴贼被臣等斩杀四千有余,包衣不计,奴贼士气大挫。然而辽阳、沈阳、铁岭等地,守军怯战,甚至有勾结建奴者,臣不便言·····”
“是谁?谁敢拿辽饷投靠建奴?那是朕的钱!!!”
朝廷每年几百万两银子投入辽东,每次辽饷发出,万历皇帝都会失眠,深更半夜想起白花花的银子。
念念不忘,再无回响。现在竟有人敢用自己内帑去勾结建奴,这如何不让老皇帝恼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