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内外大权被刘裕和刘道规捏在手中,也不怕司马家的人和士族高门跳脚。
时代已经变了,刘氏崛起本质上是寒门崛起、武人崛起,跟士族没什么关系。
休息了大半个月,刘道规身心恢复,投入政务之中。
淮泗恢复的最早,多年未经战火,人口增长的最快,仅彭城一地,就有六万户三十万口,算是兖、徐、豫、青,人口高达三百七十余万。
若是荆襄和蜀中,刘道规之下人口将近五百余万。
而且彭城已经事实上成为北方的中心,全面碾压淮水之南的寿春、下邳。
府库之中,兵甲堆积如山,各种弩机、弩车摆满了仓库。
港口之上桅杆如林,白帆如云。
大将军府选用的官吏大部分都是一些寒门庶族出身的士人,没有清浊之分,升迁全看政绩不看出身和门第,因此境内政通人和。
虽然也有贪墨、欺男霸女之事被孟干之的细作揭发出来,但相对于其实势力好了太多。
唯一让刘道规有些不满意的是,仓廪中的存粮只有十七万石,官帑的钱帛不足三十万缗。
这几年大战连连,人吃马嚼,花销极大。
虎卫军战力强悍,除了将士们勇猛,也是靠钱砸出来的,而且他们不事生产,一心厮杀,每月有例钱,年底还有赏赐。
没有亏空,王元德已经相当不容易了。
但这些钱显然不足以支撑明年的大规模北伐。
按刘裕的意思,不仅要灭姚秦,还要顺手解决北魏,建康前年支援灭蜀之战,消耗也不少。
王元德道:“大将军不必忧虑,彭城今年秋收至少可存余三十万石,明年秋冬用兵,还可再存余二十万石头,且这些粮食只是兖徐之粮,西面豫司二州粮食皆存于许昌,中原休养生息多年,府库充盈。”
刘道规一拍额头,险些将许昌给忘了。
许昌也是屯田重地,前几年辛恭靖还口出豪言,北伐粮草全部由许昌出。
彭城、许昌、襄阳,三座重镇,如今都是刘道规的根基。
“若还不够,可向百姓征粮,大将军这些年轻徭薄赋,藏富于民,良户、民户家底殷实,以大将军如今声望,一声令下,百姓必心甘情愿上缴钱粮。”王元德出了一个馊主意。
汉武帝攻打匈奴,通过各种手段搜刮民间,车船税、算缗、告缗令、盐铁官营,平准、均输、榷酒酤,方才一次出动十万骑兵,远征数千里至漠北。
这也倒是汉军后期越打越差,以至于燕然山之战,七万汉军被匈奴五万精锐前后夹击,全军覆没,直接导致汉朝对匈奴的战略优势丧失。
“北伐是要让所有人都享利,未战而课以重税,必大伤民情,今后谁人还愿意随我出征?”
有彭城和许昌的钱粮,足够攻灭姚秦了。
天下万事万物,离不开一个“利”字。
有利之事,不用刘道规催促,自有人追随。
无利有害之事,往往都难以持久。
第400章 卦
阴山之南,五原。
烈日炎炎下,一队队骑兵们快速穿梭,却并没有惊扰到屯田中忙碌的农夫。
这些农夫虽然穿着短褐,却顶着髡发、小辫,一看就是匈奴人和鲜卑人。
拓跋嗣的牙帐没有设在五原城内,而是设在田间地头。
五原是除平城外,魏国的另一大粮仓,秦朝蒙恬三十万戍卒镇于此,匈奴远遁,汉武帝发关东贫民数十万,钱财亿万,经营此地。
拓跋珪当年也是此地起家,东征西讨,吞并贺兰、独孤、铁弗诸部,逐步壮大。
平城虽好,但远离江河,迁徙了四五十万人口填充周围,土地反而越发贫瘠。
代郡就那么大,承载的人口十分有限。
今年更是爆发旱灾,以至于拓跋嗣不得不借巡猎的名义,就食于五原。
“朕欲设置六镇,外御柔然,内镇诸族,拱卫平城,诸位以为如何?”拓跋嗣敏锐察觉到阴山南北的重要性。
柔然就像一头喂不熟的狼,每天必定南下劫掠,给平城带来巨大隐患。
当年拓跋珪迁都平城,便常年在阴山南北设置兵力,统称为“北镇”。
不仅给魏国提供优质兵源,还是魏国的优良牧场。
拓跋嗣是想继续加强这些“北镇”的防御力,并将其细化为六镇。
“设置六镇,岂不兵权分散?届时柔然大举来犯,我等何以御敌?”北部大人叔孙普洛第一个反对。
毫无疑问,拓跋嗣是冲着叔孙家来的。
拓跋珪清洗了一遍勋贵之后,长孙和叔孙两家的势力越发壮大。
叔孙氏历任北部大人,统摄阴山以北诸部,长孙氏领南部大人,境内军政自出,虽然二姓都是宗亲,但毕竟血缘太远了。
拓跋嗣坐稳了皇位,但手上实权少的可怜。
“眼下吴人厉兵秣马,意在北伐,设置六镇之事时机未到,陛下不可操之过急。”长孙嵩老成持重。
王建道:“刘裕北府不是冲着姚秦去的吗?关我等何事?”
长孙嵩看弱智一般看着他,“吴人明为伐秦,实则为我而来,灭秦之后,天下八分入其手,岂会不跨过黄河?”
拓跋嗣眉头一皱,“你是说……姚兴必败?”
姚秦毕竟是大国,尚有十余万步骑,魏国这些年都一直不敢掉以轻心。
“姚兴连刘勃勃都对付不了,屡次败军失地,陇山以北尽归刘勃勃,河西诸部离心离德,秦国已然奄奄一息,刘裕刘道规何等人也?皆世之虎狼,定是嗅到了姚秦的虚弱,若其灭秦太容易,定会携大胜之势伐我!”
长孙嵩三代老臣,见解犀利。
其实魏国也没好到哪去,新君继位,主少臣疑,根基不稳,还被柔然牵制住了不少兵力。
自从灭了南燕、谯蜀、妖贼之后,晋室已有席卷天下之势。
北府军这几年越打越强,每次都是以少胜多,几千人马击溃对手数万大军,威震天下。
拓跋嗣道:“唇亡齿寒,如此说来,岂不是要与秦国结盟,共同抵御晋室?”
长孙嵩道:“此战姚秦必亡,结盟反而拖累我们,不如大军屯于南皮、邺城,佯攻青兖,牵制晋军精力。”
平原郡在魏国手上,鲜卑铁骑可以直接渡过黄河,杀入青兖二州。
长孙肥道:“姚秦有潼关、蒲阪、武关,北府虽强,想要攻入关中绝非易事,只要姚兴能拖住北府军,我愿率十万步骑,突袭彭城!”
虽然魏国君臣认为姚秦必亡,但晋军想赢也不会那么容易。
当年柴壁之战,秦国惨败,四万精锐覆灭,却依旧凭借蒲阪挡住了拓跋珪。
长孙肥与秦军交手过,也与北府在滑台厮杀过,对双方实力了如指掌。
晋秦大战,魏国坐收渔利。
若能攻破彭城,天下大势攻守异形。
更何况按照以往的惯例,晋室北伐大多草草收场。
从建康彭城襄阳攻打关中,堪称万里迢迢,秦国撑的越久,对魏国越是有利。
“有蓝田侯在,朕无忧矣。”拓跋嗣赞叹不已,赞叹完了之后,目光忽然转向叔孙普洛,“彭城乃江淮之门户,吴人之心胆,朕将发二十万步骑,武原侯当同往之!”
叔孙普洛望了望旁边的族弟叔孙建,虽然心知拓跋嗣不怀好意,但当着这么多人面,也不能拒绝,“臣定率诸部精锐,南下攻晋。”
“届时就要倚赖诸位。”拓跋嗣年纪轻轻,人情世故却拿捏到位。
“臣等岂敢不尽心竭力!”
众人行了个鲜卑礼,各回本帐。
待众人走后,拓跋嗣低声道:“此战之后,我欲迁都邺城,桃简以为如何?”
桃简是崔浩的小名,两人年纪相差不大,都是年轻人,拓跋嗣好阴阳术数,故而常听崔浩讲解易经五行,命其占卜吉凶,多有应验,深得器重。
代郡承载能力有限,还动辄旱灾,让拓跋嗣不胜其烦,便生出迁都的心思。
崔浩道:“迁都于邺,可救今年之饥,非长久之策也。今居北方,若山东有变,轻骑南出,耀武扬威,百姓见之,望尘震服。此是国家威制诸夏之长策也。若迁都邺城,必与漠南诸部离心离德,长此以往,北镇必然大乱,此自毁根基也。”
“然则平城粮少,军民无以供养,为之奈何?”
崔浩转眼就有了主意,“鲜卑擅游牧,陛下何必固守一地?可率军巡狩各地,邺城丰收则南下邺城,晋阳熟稔则西去晋阳,一可解饥馑之患,二可掌控诸军,三可震慑地方。”
拓跋嗣大为叹服,“妙哉、妙哉,桃简有王佐之才!”
崔浩轻飘飘的一席话就解决了拓跋嗣的各种忧患。
拓跋嗣现在最缺的就是兵权,拓跋珪从牛川杀出,吞并各部,击败柔然、后燕、姚秦等各路劲敌,方才牢牢掌握兵权。
一朝天子一朝臣,拓跋嗣继承了皇帝位,不等于就继承了兵权。
而带着诸军到处“巡狩”,时间一长,这些军队自然而然的就成了皇帝亲军。
崔浩随口回敬了一句,“陛下亦是当世雄主!”
岂料正在兴头上的拓跋嗣来了兴致,“比之慕容垂如何?”
慕容垂虽然过世多年,依旧威震河北。
拓跋、慕容、宇文、段氏诸部鲜卑,当年曾被檀石槐统一,檀石槐死,鲜卑方才分裂。
崔浩意味深长道:“陛下超然物外,非慕容垂可比。”
拓跋嗣笑道:“桃简之意,朕知矣,不知刘裕、刘道规、慕容垂三人如何?”
“论武,刘裕胜,然则论才,刘道规胜,慕容垂不及其兄弟二人。”
“卿可试言其状。”拓跋嗣兴致盎然。
崔浩不假思索道:“慕容垂承父祖世君之资,生来尊贵,振臂一呼,族类归之,若夜蛾之赴火,少加倚仗,便足立功。刘裕刘道规挺出寒微,不阶尺土之资,不因一卒之用,奋臂大呼而夷灭桓玄,北擒慕容超,南摧卢循等,僣晋陵迟,遂执国命!此战若灭姚秦,必篡司马氏,其势然也。”
拓跋嗣不住点头。
慕容垂的确厉害,但出身便是王子,得父兄庇护,十三年便能领军,淝水之战后,苻坚自顾不暇,氐秦四分五裂,慕容垂趁机返回河北起兵。
刘裕和刘道规出身微寒,完全是白手起家,十数年间,便横扫东西,执掌权柄,难度高出慕容垂不知多少倍。
崔浩目光深邃起来,“然则,秦地戎夷混并,虎狼之国,晋人难守。风俗不同,人情难变,欲行荆扬之化于三秦之地,譬无翼而欲飞,无足而欲走,不可得也。若留众守之,必资于寇。孔子曰:善人为邦百年,或以胜残去杀。今以秦之难制,一二年间岂刘裕刘道规所能哉?陛下可治戎束甲,息民备境,以待其归,秦地亦当终为陛下所有,可坐而守也。”
北府可以灭秦,但问题在于灭秦之后,能不能站稳脚跟。
此时的关中已经不是两三百年前的汉魏,晋人十去其九,夷狄遍地,而晋室的根基在江东,距离关中万里之遥。
晋室在关中的统治基础微弱的可怜。
拓跋嗣大喜,“卿言可谓一语中的,刘裕便是霸王复生,又能耐关中何?终将为他人作嫁衣。”
崔浩从怀中掏出三枚铜钱卜了一卦,上坎下巽,风在水之下,竟然是一个井卦。
困乎上必反下,故受之以井。
崔浩盯着卦象发呆,用在军事上,便是九死一生的局面,但井中有风,下而为水,水周有土,暗藏生生不息经久不竭之象。
易经有言: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人的命数与天数息息相关,任何卦象都会因人而变,九死并非必死,尚有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