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千徐州精兵或是骑兵,或是乘马步卒,如果早到三四日,内外夹击,很可能彻底扭转战局,与焰帅一同,将草军一举摧毁。
时溥这个青年人实在很不错。程千玺心中感叹,要是他是感化军节度使就好了。
“晚辈请程将军出阵。”时溥神情依然冷冽,但言辞却很恭敬。
程千玺相当满意地用完好的左手提起大斧,策马向着草军迎头杀去。
秦彦手提点钢枪,毕师铎手拿十字长铩,向程千玺左右夹击而来。
他俩看来,这个国公后人被王盟主废了右手,左手用兵刃,岂是两人合击对手。
交锋了七八合,他们却感到对方斧上巨力,仿佛开天辟地一般,震得两人虎口酥麻。
原来这几个国公后人,就算用兵没甚本事,武艺却是实实在在的!
五大国公后人联手,被王仙芝如摧枯拉朽,击杀四人。结果一个废了右手的程千玺,对上两人联手,还能占上风。
这并不奇怪,当初薛仁贵的后人,天平节度使薛崇面对实力不下雪帅齐克让的黄巢,在遭了埋伏的情况下,仍然交锋了数十个回合,才被黄巢以拖刀计,一招“碧火金光刀”斩杀当场。
程千玺等人实力虽不如薛崇,差距也并不大。
秦彦、毕师铎心中震撼,这才意识到在蕲州倒下的那个身影,曾怎样孤身撑起天穹,为江湖后辈们挡住何等凶猛的风雨!
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那个人虽死,仍旧是“天下无敌”。
秦彦、毕师铎二将被程千玺牵制住,顿时令草军骑兵攻势为之一沮。
而时溥麾下的徐州牙兵骑士,也纷纷接住草军骑兵的锋芒,往来厮杀。
“小丫头,我对你没什么兴趣。”时溥摆动着手上的钩爪,对田珺冷冷道:“不如把绰影叫来,我倒想和她好好玩几把。”
“你这人何其无耻。”田珺眼中喷火道:“说着这样下流的话,却不敢与姑奶奶正面交锋!”
“我时溥是个猎人,为什么要与你正面交手?”时溥用手背拍了拍座下大狼的狼头:“你看这匹狼,它能像马匹一样冲锋吗?”
“那你就换一匹好马来战!”田珺怒喝道,掣矛向时溥怒刺过去。
蛇矛如同彗星袭月,直搠向时溥当胸。
巨狼身上的那道身影突然间消失了。
田珺一时以为自己眼花,矛势却已经收不住,直接从巨狼背上洞进去,巨狼惨号一声,被钉死在地上。
那道瘦长的身影却诡异地出现在田珺战马的身旁。
田珺待要收矛刺时溥时,却发觉蛇矛刺入狼尸太深,一时难以拔出,只能左手抽腰刀横扫。
但时溥一个矮身,就躲过了田珺的刀,双手利爪一挥,田珺的战马顷刻悲鸣一声,肠穿肚烂,五脏六腑和鲜血一同喷了一地!
田珺骤然改色,翻身跃起,稳稳坠在地上。
但时溥诡异的身法,已让她隐生畏惧。
“我早说了,我时溥是猎人,不会用常规武将的作战方式。”时溥诡异的声线哪怕在盛夏,都让人心底隐隐发毛:“我在战场上从不披甲,才能有这样的速度。”
“而你,马上要被我生擒活捉。你知道我会怎么料理你这种不对我胃口的女人吗?”
时溥眼中流露出恶毒的光芒:“排队只是最轻的,让女人生不如死的办法。比如我们还可以找一头正在发情的公马,将你拖在公马屁股后头,白天让公马在营中慢跑,晚上给公马的草料再加点料,它就会拿你来泻火——小丫头,是不是有趣极了?”
田珺陡然感觉到一股极度的恶心,但除此之外,还有不寒而栗。
她在军营里听过无数男人的粗俗话,但田珺毕竟还是个刚满二十岁,完全没有真正男女经验的少女。
时溥的话让人恐惧之处在于,他的语气显示出,他能将这种恶毒无耻的事情说到做到。
他或许真的干过这种事!
天不怕地不怕的田珺,也不由脊背发冷起来。因为落到时溥手里,确实比死要可怕得多。
她在泰山曾被时溥活捉过一次,但由于有绰影保护,时溥并没有拿她怎么样。想到这里,田珺不由后怕得脊背出了冷汗。
如果时溥不是等朱温来再掀开自己的底牌,而是提前把绰影也拿下的话……
方才时溥一击就杀死了田珺的战马,令田珺感觉到这个邪恶家伙,实在难以捉摸。
她想起朱温,对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醒过来。
她不能让他醒过来的时候看不到自己。
而面对程千玺,作战不利的秦彦和毕师铎,也萌生了退意。
他们两人停止与程千玺的缠斗,飞马过来:“田将军,不如咱们就此撤退?”
田珺点了点头,由秦彦、毕师铎提出来,再好不过。
草军骑兵就此放弃追杀王建,缓缓退去。
“时溥兄弟当真厉害,王建佩服。”王建用玩味的眼神瞧着时溥。
后边传来跸跋的马蹄声,原来时溥的后队这时才赶来。
“那个小丫头是魏博田家的人,没什么江湖经验。”时溥道:“加上被我抓过一次,吓一吓她就破胆了。”
王建赞许道:“除了年纪小,力量和技巧有些不足,她倒是个天生的骑将。”
时溥道:“山道狭窄,我军仓促而来,前面其实也就五百人,我临时决定多举旌旗,马尾曳草虚张声势,他们也被当头一轮乱箭给射蒙了,竟没看出来。”
两人的对话,显出一个明摆着的事实,若是朱温亲自来,他们一个都活不了。
田珺毕竟太嫩了,心里又牵挂着朱温,本来斗志就不足,加上不了解时溥的身法,被时溥虚张声势唬住。
实际上时溥那个神出鬼没的速度,也保持不了太长时间,本是用来刺杀敌人大将用的家传秘法。
时溥这样的刺客,在堂堂之阵中其实没太多威力。然而使用得当,却又极为可怕。
“小弟久仰王建仁兄大名。”时溥说话突然变得相当恭敬,欠身一礼。
王建急忙将他扶起:“兄弟哪用这样礼数,我谢你的救命之恩还来不及。”
又叹道:“可惜这番我打光了部曲,回去也免不了受罚降职了。”
时溥微微一笑:“王兄是公认的当世名将,就算暂陷浅水,也当再次一飞冲天。一时挫衄,哪里用得着放在心上。”
“那就承兄弟吉言了!”王建大笑道。
其实时溥听说朱温可能已经死了,心内对王建不由有些非议。
人说死诸葛吓走活仲达,你王建是军方青年一代公推的俊杰,却被一个不知道死了还是半死的朱三儿逼到如此绝境。
若是我哥们杨行密的话,必不至此。
想到杨行密,时溥心中又微微着恼。那家伙一直与自己若即若离,宁愿做个游侠,也不肯真正投到自己麾下效力。
我时溥若得杨行密作为臂助,又何愁大业不成?
但表面上,时溥仍然要与王建结个善缘。既然没救到焰帅,立下奇功,只能好好与贼王八拉一拉交情。
时溥相信,即使比不上杨行密,贼王八这样的人才,身居要职也是迟早的事。
时溥对于身居高位和即将身居高位的人,一向很恭敬,全不似他平日里冷酷傲慢的姿态。
王建则与时溥相反,与士卒称兄道弟,时常嘘寒问暖。于高位者,则需得焰帅这样有真材实料,才会毕恭毕敬。面对宋威兄弟这样的货色,王建常常据理力争,并不顾及对方颜面。
两人均属才华横溢,行事方式却迥然不同。
第124章 云端之梦
“起火了。”时溥望着远方腾起的冲天烈焰,用右手掩住额头:“大约不是草贼的火攻,只是炎热天气常见的山火。”
说到这里,时溥不由舔了舔嘴唇:“真是怀念啊,我小时候,在山火后能捡到不少烧死的野兽,撒一点粗盐巴,半生不熟地塞进嘴里大吃大嚼,味道也是该死的甜美……”
时溥家境一点不差,王建却从对方眼神里看出,时溥小时候挨饿次数,恐怕比自己还多。
相比门阀大族,中层的军官世家想要延续家族影响力,并不容易。
王建终于确定有关徐州时家的传言非虚。
听说他们家的子弟为了活着走出山林,甚至需要族兄弟乃至亲兄弟相残。
至于吃生肉,喝生血,只是基础的磨砺而已。
时溥又道:“焰帅战殁,即使是雪帅的军队,也不可能动摇草贼对于鲁南群山的控制。”
王建道:“但黄巨天大军需海量粮食供养。泰山、沂蒙山等地土壤贫瘠,耕地稀少。哪怕山货与海盐贸易能赚取可观资金,将粮食转运到这边的损耗亦相当惊人。”
时溥叹了口气:“若非如此,我何必向支详节度使进言,力主出兵支援焰帅。现在草贼大胜,士气高昂,南下转移,我徐镇首当其冲……”
“为弟回去,便要为支节度筹画布防事务,尽可能减少草贼南下徐州的损失。”
王建以自嘲口吻道:“时溥兄弟被支详节度使倚为腹心,当真是前途无量。不像咱,马上要回去领罪认罚。”
说到这里,王建向跋无忌的方向投去一瞥。
这厮也活着,不知道回去之后要给自己打什么小报告。
这种局面,王建也只能付之一笑,至少他还认识了时溥这样一个新的朋友。
正如蜀汉昭烈帝刘备说过——笑有出头天。
时溥是个全然不择手段的人,或者说像他那样成长起来,多半会变成这类人。
但时溥一点不蠢,便不至于像既蠢且坏的人那样败事有余。
既蠢且坏的人,王建无论是投军以前,还是投军以后,都见过太多太多。
他当然已猜到时溥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出兵不及时,那就是支详的责任,他时溥已经竭尽所能,无力回天。
但出兵花了百姓的钱,接下来却仍然让草贼南下,劫掠徐土。感化军节度使支详身为一方牧守大员,更是罪在尔躬!
支详并不是什么坏人,他是有名的大儒,做得好诗文,过往任官也以清正著称。但这样一个人到了感化军节度使的位置上,竟然也被那帮好乱乐祸的牙将牙兵煽动,起了割据的野心。
有野心却没实力的结果是,去年齐克让参与宋州大战,经过徐州的时候,指责支详对朝廷贡献不及时,有不臣之意,而后强行派兵开启府库,拿走了大量粮食金帛。
下面再让黄巢来一次洗荡徐土,支详的声望会越发降低。而时溥,距离那张金光闪烁的节度使宝座,就越来越近了……
时溥是救了王建性命的新朋友,王建决然不会去警告支详节度使,做损人不利己的事情。何况在支详节度使看来,跟他说这种话反而是以疏间亲。
时溥引兵回徐州,设宴犒劳王建等人。中途跋无忌借口腹痛,骑马逃去,显是害怕和王建一起走会被王建下黑手干掉。
时溥听闻后冷笑道:“这样的小鱼小虾,也学汉高祖鸿门逃宴,真是小人之心。”
王建也陪着笑。宴罢,两人互换腰刀为礼,约为兄弟,相对拜别。带着三五个残存的亲兵,王建回返忠武军治所许州,向崔安潜节度使领罪而去。
虽不是绝对的仅以身免,却也没多大区别。
……
梦中,朱温想起小时候父亲用戒尺打自己手心的情状。
那时候,他还很小很小,父亲每次看起来吹胡子瞪眼,相当震怒,其实每次下手都很轻很轻。
“三儿,阿爹过去不该打你。”
“你是阿爹的骄傲,阿爹训你,是因为你太聪明,又锋芒毕露,所以怕你遭人嫉妒,希望你能懂些神物自晦的道理。”
“可阿爹又时常想,如果你敛藏了自己的锋芒,那还是你么?”
“我朱诚只是个不得志的教书先生,过去怎么也未想过,我竟能有你这样聪慧漂亮,简直如传奇里的王孙公子一般的好孩子。”
“你本不该生在我们朱家,过这贫寒的日子。你该出生在五姓七族,那样让你能随意张扬个性的门第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