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青石御道,发出沉闷的声响,惊起几只栖在宫墙上的雀鸟。
“夫人,到了。”车帘被轻轻掀起,符二娘扶着女官的手下车,却见一顶朱漆描金的乘舆已候在一旁。
瞿泰恭敬行礼道:“娘娘吩咐,郡夫人身子重,不必步行,直接乘舆入内。”
符二娘微微一怔,随即心头涌起一阵暖意。姐姐素来疼她,如今她怀有身孕,更是处处体贴。
她轻抚着微隆的小腹,在女官搀扶下坐进乘舆。舆轿平稳抬起,穿过重重宫门,沿着蜿蜒的甬道向内宫行去。
沿途宫人见到这般乘舆入宫的殊荣,心知来的人定然身份显贵,纷纷垂首避让。
符二娘透过轻纱轿帘,望着两侧朱墙金瓦在朝阳下泛着柔和的光晕,恍惚间竟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乘舆最终停在了后花园的凉亭外。远远地,便听见孩童清脆的笑声。
符二娘刚下了乘舆,就见几名宫人领着一个约莫三四岁的孩童,正在追逐嬉闹。
小家伙穿着杏黄色的小袄,在铺满晨露的草地上跌跌撞撞地跑着,不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而皇后符氏则倚在亭栏边,一袭素色常服,发间只簪一支白玉凤钗,含笑望着那孩童嬉戏。
“二妹来了,快过来坐罢。”见到符二娘的身影,符氏唇角扬起一抹浅笑,当即招手示意妹妹近前。
那语气亲昵自然,并不像是在召见臣妇,而是在唤自家小妹。
“妾身拜见皇后殿下。”符二娘走进亭内,便欲屈膝行礼。虽然血缘上是亲姐妹,但身份却有高低尊卑,而且周围还有许多人在,该有的礼节自然不能少。
谁知符氏却起身扶住了她,柔声道:“行这些虚礼做什么?在外人面前我是皇后,但在你面前我只是阿姐。今天召二妹进宫,只是姐妹间叙叙话,不用如此生分。”
符二娘闻言,脸上闪过动容。她反握住符氏的手,轻声道:“姐姐教训的是。”
符氏展颜一笑,拉着妹妹一同入座。她仔细打量了一下符二娘的脸色,口中关切道:“这几日害喜可好些了?”
“多谢阿姐惦念。”符二娘素手轻抚着微隆的小腹,唇角不自觉地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
“这几日已经好多了,只是这孩子闹腾得很,夜里总睡不安稳。”
“倒与我当年怀训哥儿时一样……”符氏伸手在妹妹的小腹上摩挲,指尖突然传来微微的胎动,让她不禁莞尔:“这孩子定是个顽皮的哥儿,还未出世就知道闹腾娘亲。”
符二娘闻言,唇角勾起一抹甜蜜的笑意,双手不自觉地护住腹部:“只希望孩儿能像他父亲一样,日后成为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晨光透过亭角的轻纱幔帐,在她清丽的容颜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那柔和的光晕仿佛为她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边,连鬓边散落的几缕青丝都泛着莹润的光泽。衬得她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层朦胧的母性光辉之中。
符氏望着妹妹这般模样,眼中闪过一丝恍惚。她仿佛看到了当年自己初为人母时的模样——也是这样带着几分羞涩与期待。
符氏一时心中感慨,忍不住说道:“还记得你小时候,总爱跟在我身后“阿姐、阿姐”地叫。当初我即将嫁去兖州,你还哭着喊着不让我走……没想到转眼间二妹都快要当母亲了……”
符二娘闻言握紧了姐姐的手,感受到她掌心散发的温度。姐妹二人相视一笑,往日的温馨记忆仿佛就在眼前。
“哎呀,光顾着跟二妹叙话了……”符氏转头对亭外的女官吩咐道:“去把本宫熬制的莲子羹端来。”
不多时,女官捧着一个青瓷莲花盏走来,盏中盛着晶莹剔透的羹汤,内有粒粒饱满的新剥莲子。
“你小时候最爱吃的便是这个。”符氏接过瓷碗,亲手递给妹妹,“记得那时你喜欢吃甜的,每次我都会多放些雪糖熬制,今天我还是照着原来的法子做,也不知合不合你现在的口味?”
符二娘接过瓷碗,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心头涌起一阵暖意。她舀了一勺送入口中,莲子软糯,汤汁清甜,正是记忆中的味道。
不消片刻,一碗莲子羹便就全都进了她的肚子。
符氏捏着锦帕替妹妹拭了拭嘴角。
过了一阵,她却突然轻叹了一声:“此番我随官家一起出征,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训哥儿才不过三岁,从未离过我身边,我这一走,最放心不下他……二妹若有闲暇,不妨进宫替我照看一二。”
“阿姐……”符二娘神色一愣,放下手中瓷碗,欲言又止。
她不太理解自家阿姐的想法,打仗明明是男人们的事情,后宫妇人何必非要掺和其中?
符氏察觉到妹妹的迟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你我姐妹之间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
符二娘咬了咬唇,终是忍不住问道:“阿姐为何非要随驾出征?我听说淮南冬月里地气湿冷,透体彻骨的寒意。阿姐身子娇贵,何必跟着去受罪……况且训哥儿年幼,正需母亲陪在身边。”
符氏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她望向远处的宫墙,沉默片刻才道:“二妹可还记得去年官家御驾亲征之事?”
那次的战事符二娘自然知晓,她的丈夫就是在高平一战成名,继而又在忻口之战中力退辽军。
作为妻子的符二娘,早已从丈夫的口中,得知过战事的种种经过。
只是她不明白此事和阿姐非要跟着皇帝一起出征有什么关联。
见符二娘微微点头,符氏轻叹一声道:“自梁朝以来,开国皇帝一旦崩逝,后继者便处境艰难。正因如此,去岁北边入寇,官家才会力排众议,决心御驾亲征。”
“据说最凶险时,军队几近溃败,官家在阵前亲冒矢石督战,还有部分悍勇的将校奋力拼杀,这才化险为夷。”
“现在回想起来,依旧让人后怕不已。胜了自然荡清内忧外患,可若败了……后果则不堪设想。”
这些话符氏其实憋在心里许久,就算跟自己枕边人她都没说过。今天见到妹妹后她这才有感而发。
正如她话里所言,五代乱世以来,二代皇帝很不好当……如果高平之战柴荣不幸没打赢,那真不知道东京会发生什么变故。
符氏曾经嫁过李守贞之子,然而没多久就被灭门。
她至今仍记得当年李府被围时的惨状——刀光剑影中,府中女眷的哭喊声此起彼伏,鲜血染红了庭前的石阶。
若非有父亲符彦卿的名头在,恐怕她也难逃一劫。更遑论能被太祖郭威以礼相待,甚至还做主把她嫁给了养子柴荣。
若是去年皇帝亲征出了什么意外,难道她又要在乱兵之中侥幸求活?
可人的运气未必每次都会那么好……何况如今她还有个幼子的羁绊,让她担惊受怕的程度更是加深。
符二娘见到姐姐脸上的表情,若有所思道:“几个月前夫君奉命出征,我也是和阿姐一般的心思,每日都寝食难安,生怕得知不好的消息……阿姐是担心官家的安危,所以才非要跟着出征?”
符氏微微点头道:“官家性情刚烈,时常乾纲独断,满朝文武很难劝得住。而唯有我的话,官家最能听得进去。”
“此番攻伐江南,我怕官家在关键时刻,又会亲冒矢石涉险。但若是有我在身边,则可以劝阻官家。”
她这话说的倒是不假。二人虽为半路夫妻,但感情深厚。柴荣对符氏敬重有加,对她的劝诫也听得进去。
当年经历的那场祸事,让符氏对乱世中争权夺利的残酷,有了更加刻骨铭心的体会。
所以符氏心里十分清楚,一旦皇帝在前线有个闪失,东京城内将会掀起怎样的腥风血雨。
她不想再被动的接受命运的安排,而是要尽力避免不好的事情发生,这才促使她说服皇帝带自己一起出征。
符二娘小声道:“我比不上阿姐聪慧,想事情也没有那么深远……不过阿姐放心,你离开东京之后,我会常来宫中看望训哥儿的。”
符氏拍了拍妹妹的手:“如今你身子不太方便,安心待产才是最紧要的,倒也不必来的太勤,偶尔进宫陪训哥儿说说话就行。”
“阿娘,抱抱!”两人正说话间,那穿杏黄小袄的孩童蹦跳着跑了过来,一头扎进符氏怀里。
符氏连忙将儿子轻轻揽住,柔声道:“训哥儿,小心些,别撞着姨母。”
柴宗训仰起小脸,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符二娘,奶声奶气地问:“姨母是什么呀?“
她抚着儿子红扑扑的小脸,温声细语地解释道:“姨母就是阿娘的妹妹啊,训哥儿快点喊姨母。”
柴宗训倒也乖巧,立马稚声喊道:“姨母。”
“训哥儿真乖!”符二娘笑着应了一声,伸手轻抚小外甥的头顶。
“阿娘,我要去玩。”柴宗训安静不到片刻,就立马待不住了,扭动着小身子要从母亲怀里挣脱。
符氏无奈地松开怀抱:“去吧,跑慢点,别摔着了。”话音未落,小家伙已经蹦跳着跑开,几名宫人连忙跟上去护着。
“这孩子……”符二娘望着小外甥的背影,眼中满是温柔笑意。就在这时,姐姐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此番出征,官家会让妹夫留在东京,加兼内外副巡检之职,并暂掌殿前司一应事务。”
符二娘神色一滞。随即她转头望向姐姐,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眼波流转间似有万千思绪翻涌。
在她想来,上次见面时,姐姐向自己保证过,暂时不让夫君离开东京。现在听姐姐这话里的意思,算是实现了对自己的允诺。
这份体贴入微的关怀,让她心头涌起一股暖流。新婚燕尔不过数月,符二娘又怀了身孕,她自然希望夫君能陪着自己待产。
不过……想到自己的夫君,符二娘又有些犹豫。虽然嫁过门还不到半年,但通过日常相处的点点滴滴,也让她摸清了李奕的性子。
那个出身寒微却才能出众的男人,心怀建功立业的远大志向。在数月前的攻蜀战事时,为了求得领兵出征的机会,甚至向官家立下了军令状。
此次官家亲征江南,声势十分浩大。符二娘也从李奕口中得知,这是极其紧要的战事,牵涉到朝廷的核心方略。
若是因为自己的影响,让夫君错过这次出征的机会……她不忍,也不愿。
“我知阿姐疼爱我……”符二娘轻声开口,“可夫君他肯定更愿随驾出征。”
符氏含笑摇头,知道妹妹没明白自己的意思。她语重心长道:“这世道下,悍勇善战的将校有不少,但有资格被官家委以留守重任,点检禁军的却不过寥寥数人。”
“妹夫能留在东京,我的劝说只是一部分缘由,更多的则是官家的意思。建功立业未必非要上战场,去年妹夫受命整顿禁军,同样不是大功一件?”
“况且妹夫打仗的本事,朝廷内外都有目共睹……天下分崩离析,列土分疆数十载,官家有统一诸国、成就不世之功的宏愿,往后还有许多地方要倚重妹夫。
说到这,符氏伸手覆上妹妹的手背,突然压低了几分声音,“再者说,你我乃至亲的姐妹,训哥儿又是你的亲外甥……他如今年纪尚幼,时势又难以预料,除了依仗母家的亲人,他又能指望的上谁呢?”
“二妹回去让妹夫尽管安心陪你待产,顺便办好留守东京的差事就行……”
这番话说的很直白,但却是符氏的真心话。
她能有如今的尊贵身份,全都源于她的皇帝丈夫,自然不愿皇帝出什么意外。
但前夫一家的灭门祸事,让符氏至今心有余悸。她深知世上之事,谁也说不准,就算不为了自己考虑,也要提前为儿子铺路。
如今周国的禁军内,有三位皇亲国戚坐镇。其中,李重进是太祖郭威的亲外甥,张永德则是郭威的女婿。
在宗法血缘的层面上,李、张二人跟皇室郭家的亲近程度,比只是皇后妹夫的李奕要更深。
但符氏却有另外的考量……符家是她的娘家,符二娘是她的亲妹妹,李奕则是她的妹夫,同时也是皇子柴宗训的亲姨父。
相比于太祖一脉的李重进和张永德,符家和李奕显然是更值得符氏信任。
不过符家的势力再大,终究是远离中央朝廷,而且在“强干弱枝”的趋势下,地方藩镇已经难以抗衡禁军。
万一未来真遇到什么变故,手握禁军的李奕对符氏来说,绝对是不可或缺的巨大助力。
“姨母也是母……”符氏轻拍妹妹的手背,“这份血缘关系,比什么都牢靠。”
符二娘顿时心头一颤。姐姐这番情真意切的话,她自然听出了其中的意思。
而且按照姐姐所说,姨母也是母,那么姨父……她没有再想下去。
但符二娘心里倒是明白了,姐姐临行前召自己见面,嘱托照看训哥儿怕是其次,说的这些话才是主要。
“阿姐放心。”符二娘握住姐姐的手,声音虽轻却坚定,“夫君是个极重情义的人,若是真到了阿姐说的那个时候,他绝对不会辜负官家和阿姐的信重。”
第164章 正阳大胜
翌日,朝阳初升。
皇帝柴荣亲率三万禁军精锐,文武百官随行,旌旗猎猎,甲光耀日,向着淮南浩浩荡荡进发。
车驾辚辚,马蹄踏碎落叶,在东京城外卷起漫天尘沙。将士们的铁甲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寒芒,长矛如林,直指苍穹。
秋风掠过军阵,带起一片肃杀之气,仿佛连天地都为之屏息。
李奕等四位留守东京的文武,肃立在南薰门外,躬身拜别御驾。
秋风鼓瑟,卷起官袍广袖,吹动城头旗帜猎猎作响,护城河畔的芦苇在风中低伏。
远处,出征大军的身影渐渐消隐在苍茫的天际线下。最后一抹旌旗的残影也被尘土吞没,只余下空荡荡的官道蜿蜒向远方。
李奕望着渐行渐远的旌旗,眉头微蹙。他的手指拢在袍袖里摩挲,思绪却飘向了另外一件事上——
皇后符氏如愿陪着皇帝出征,在昨日还特意召符二娘入宫。而且姐妹之间说了些什么,李奕已经从妻子口中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