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帝业 第223节

第276章 袁易筹谋,重新入朝

  翌日,五月二十七。

  天色虽未放晴,但已非昨日那般阴雨天,灰白色的云层均匀铺满天穹,偶有微光透出,算是个夏季里凉爽宜人的多云日子。

  卯牌时分,林如海穿着从四品翰林院侍读学士的官服,一如往日来到宁荣街郡公府门前,守门的护军早已熟识,恭敬迎入。他径自穿过庭院,来至“立身斋”东厢。

  待到辰时初刻,袁易将林如海请进斋内,为他授课。

  今日授课,林如海心中早有计较。

  昨日袁易入畅春园,蒙太上皇景宁帝突然垂询,以《周易》发问,考较经义政见。

  此事虽属意外,却揭示一紧要关节:袁易既已归宗为皇子,又位列郡公,日后于御前、于各种场合,应对此类突如其来、关乎学问见识之考较,必将成为常事,实近乎“经筵奏对”之体。

  “经筵奏对”乃是为天子讲论经史、咨议政事之隆重仪制,最是考较学问根基、临场机变与奏对风度。林如海乃正经科举探花郎出身,又曾于翰林院多年,屡次参与经筵,为天子讲史,于此道体会极深,堪称个中高手。

  故而,今日林如海并未如常讲授具体经史条文或政务律例,而是于斋内坐定后,开门见山对袁易道:“四爷,昨日太上皇垂询,虽是祖孙闲话,然其问答之要,已近乎‘经筵奏对’之体。此乃日后四爷时常需面对之局。今日,下官便冒昧,与四爷略讲一讲这‘经筵奏对’的关窍。”

  袁易神色一肃,正襟危坐:“请先生赐教。”

  林如海颔首,道:“夫经筵奏对,非惟考较记诵之学,更重在察其识见、观其气度、验其器局。譬如昨日太上皇之问,看似问《易》,实则窥心。应对之道,首重‘契合’二字。既要契合经典本义,不敢离经叛道;亦要契合垂询者之深意,乃至契合当下时势,方为圆满。”

  他随即举一例,娓娓道来:“譬如前朝某次经筵,讲官进讲《尚书·无逸》篇,论及君王当知稼穑艰难,恤民勤政。讲毕,当日圣上忽问:‘然则,若遇水旱蝗灾,稼穑无收,饥民嗷嗷,朝廷既需赈济,又恐库帑空虚,更忧刁民借机生事,此当如何权衡?’此问看似超出经义,实则由《无逸》‘知小人之依’生发而来,直指现实政事难题。”

  袁易听得入神,不由追问:“彼时讲官如何应对?”

  林如海微微一笑,露出追忆与赞赏之色:“那位讲官并未惊慌,亦未空谈‘仁政爱民’之虚文。他略一沉吟,便从容奏对:‘臣愚见,圣上此问,正是《无逸》之要义。知小人之依,首在察其疾苦。灾荒之年,赈济刻不容缓,然须有术。

  其一,当速遣贤能干吏为巡按使,分赴灾区,实地勘验灾情,核查户口,以防胥吏中饱、豪强冒领;其二,开仓放赈,宜寓赈于工为佳,或疏浚河道,或修筑道路,使壮丁得食,老弱另予粥米,如此可防惰民生心,亦不废将来之利;其三,严令地方守土之官,安定民心,缉拿趁乱煽惑、劫掠粮米之奸徒,以靖地方。

  如此,则灾荒可度,民心可安,社稷无虞。至于库帑,平时自有积贮以备荒政,此时正当其用,岂容吝惜?’”

  袁易听罢,道:“此对既紧扣《无逸》恤民之本,又直指现实政务之执行细则,有体有用,既显仁心,更见实干之才。”

  “正是此理。”林如海点头,“四爷请看,此奏对之妙,在于‘引申有度,切中肯綮’。由经义自然引申至实务,所提策略皆切实可行,非徒托空言。且语气恭谨而自信,既显对圣君之忧国忧民深感敬佩,又尽臣子献计献策之本分。此乃‘经筵奏对’之典范。”

  林如海深入剖析:“故而为四爷计,日后若再遇垂询,无论出自哪位至尊,首需镇定,细察问话之深意;其次,回答需有根基,源自经典或公认之正道;再次,引申发挥须有见地,最好能关联时务,提出一二可行之议,忌空疏迂阔;末了,态度须谦冲诚挚,言辞需简练得体。如此,方能既显学识,又露才干,更见器宇。”

  袁易凝神听罢,觉得林如海此番讲解,将他昨日那场应对背后深层的道理与技巧剖析得明白了,可谓“学以致用”、“应对进退”的大学问。

  他对林如海恭声道:“先生今日一席话,令我受益良多,日后还望先生多多教导此中机宜。”

  林如海谦道:“四爷天资聪颖,悟性极高,一点即透。下官不过略尽绵薄,将些许经验告知罢了。日后四爷经事渐多,自有更深的体会。”

  讲解了一番“经筵奏对”的关窍精髓,林如海正欲停歇,容袁易自行领悟消化其中三昧。

  不料,袁易忽然开口问道:“我另有一事,想即刻请教先生——不知先生可否为我讲解一番水利治理之要务?”

  林如海不觉微微一怔。

  水利之事,虽系国计民生之重,但袁易在这般讲授经筵奏对的间隙忽然提起,未免显得有些突兀。

  林如海疑惑道:“四爷为何忽然对此等实务生出兴趣?莫非近日有涉猎此类典籍?”

  袁易并不直接回答,唇角含着一丝若有深意的笑意,反问道:“先生乃聪慧之人,洞明世事,或许能猜度出我此刻心中所想?”

  林如海见袁易如此说,知袁易必有深意,便敛容沉思起来。

  他的手指无意识轻叩桌面,脑中飞快转念。

  忽而,他眼睛一亮,似有所悟,道:“如今正值夏季,汛期将至,最易发生洪涝之灾。昨日神京那场豪雨,四爷亦是亲历。莫非四爷是虑及圣上或于垂询之际问及水利防灾之事,故而欲未雨绸缪,预先研习,以便届时能够从容奏对?”

  袁易听罢,含笑点头,赞道:“先生果然心思缜密,一语中的。”

  心中却暗忖:林如海确是机敏,所言已擦着边儿,但尚未触及深层、关键的缘由。

  这缘由,须得从泰顺元年夏天说起。彼时直隶曾发生过不小的水患,灾情颇重。当时尚是“姜念”的袁易,便曾应忠怡亲王代天子垂询,陈述过若干救灾之策。

  而袁易记得,在他的前世,雍正三年的夏天,直隶爆发过更为酷烈的大水灾,哀鸿遍野,震动朝野。

  袁易心中早已存下一个念头:倘若此世的泰顺三年夏天,直隶亦难免更大的水厄,那么他便可将更为系统、深入的救灾策略呈于御前。届时,或不止于奏对,更能亲身参与其中。

  如今,时节已悄然滑入泰顺三年的夏季。

  他也已堂堂正正归宗为皇四子,又封了郡公。而自受封以来,整整十日过去了,泰顺帝尚未在朝堂之上为他安排任何职司。他推测,泰顺帝应该非是遗忘,实是慎重——既要权衡朝局,亦需为他这新晋皇子郡公寻一个适合、稳妥的入朝新起点。

  袁易推测,若今夏直隶果真爆发大灾,朝廷必然倾力救灾。届时,他这位暂时“赋闲”的皇子郡公,主动请缨或受命参与赈灾、督导河工,岂不是顺理成章?他便可以此重新入朝,步入实务。

  而这救灾济民,需水利知识作支撑。袁易自知于水利治理上远未精通,故而才迫不及待欲向眼前的林如海请教。

  只是,这番基于前世记忆的推测与深远的谋算,关乎天机,袁易没必要向林如海和盘托出。

  林如海虽非专工水利之臣,但他曾多年辗转于京官与外任之间,于地方吏治、民生疾苦颇有切实体悟。这水利一道,关乎漕运、农事、防灾,实为封疆大吏、地方干员之必修课,他平日留心政务,对此自也有一番心得见解。

  眼下见袁易忽问及此,林如海沉思片刻,呷了口茶,润了润喉,便从容讲析起来:“四爷垂询水利,此实乃国计民生之根本。下官姑妄言之,四爷姑妄听之。这水利治理,首重‘防’、‘疏’、‘导’、‘治’四字。

  其一,在于‘防’。所谓防,便是修筑堤防,巩固岸基。尤其大江大河之畔,堤坝乃百姓身家性命所系,万万不可掉以轻心。然筑堤非一味加高增厚便可,需勘察地理水势,选用合宜土石,夯筑得法,更需常年派人巡查检视,发现蚁穴、鼠洞、裂缝,便需即刻填补加固,防患于未然。所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绝非虚言。”

  袁易听得专注,不由颔首:“先生所言极是,未雨绸缪,胜于亡羊补牢。”

  林如海见其能解其意,心中欣慰,继续道:“其二,在于‘疏’。河道若淤塞不畅,则水流迂缓,泥沙沉积,河床日高,汛期一来,必致泛滥成灾。故而定期疏浚河道,清除淤泥、暗礁、水草,保持水道畅通,至关重要。此工程浩大,需耗费大量人力物力,更需精心组织,避免胥吏趁机盘剥、役使民夫过甚,反生怨怼。

  其三,在于‘导’。若遇水势异常汹涌,单凭堤防与疏浚难以抵御之时,便需有‘导’之策。可于险要河段上游,预先择低洼之地,规划建设分洪区、减水坝。汛情紧急时,主动掘开预设之分洪口,将部分洪水引入预定区域蓄滞,以减轻下游主干河道之压力,保全大局。此策虽需淹没部分田舍,然舍小保大,实为不得已之良策。事前需周密计划,妥善安置分洪区内之百姓。”

  袁易若有所思:“分洪之策,实需魄力与担当,更需事前准备万全,否则易生变乱。”

  “四爷明鉴。”林如海赞许地看了袁易一眼,“最后方是‘治’。此乃水患发生之后,救灾安民、恢复生产之策。包括紧急赈济灾民,防疫治病,组织灾后重建,修复水毁工程,乃至蠲免钱粮,安抚流亡等。此一节,看似与水工无关,实则是检验水利治理成败之最终环节,若处置不当,则前功尽弃,民心尽失。”

  林如海略歇一歇,又补充道:“此外,水利非独赖工程。还需设有专官负责,如河道总督、管河同知等,明确权责;需有稳定之经费来源,如河工银两;需有严密之报汛制度,上下游信息畅通,方能及时应对。历年水利案牍、治河方略,亦需潜心研究,吸取前人经验教训。”

  林如海这一番讲解,虽非鸿篇巨论,却是由宏观至微观,由工程至吏治,将水利治理之要务勾勒得清晰明了,更融入了其为官多年的实务心得,非纸上谈兵者所能及。

  袁易凝神听完,有所受益。

  他往日于此道所知,多为零散概念,今日经林如海这般系统分说,脑中关于应对水患的模糊构想,变得清晰具体起来。

  他仿佛看到那奔腾的洪水、坚固的堤坝、疏导的分洪区以及灾后井然有序的赈济场景……

  袁易赞叹:“这水利之事,看似土木工程,实则是融合了天文地理、民生吏治、经济军事的大学问。非先生这般经世致用之才,不能剖析得如此透彻。”

  林如海忙道:“四爷过奖了。下官不过略知皮毛,据实陈奏罢了。水利一事,深似海,纵穷尽一生,亦难言精通。四爷若有志于此,他日还需延请真正熟谙河工之专家,深入实务,方可得其真谛。”

  袁易微微一笑,心下已是有数,知道林如海这番话不算谦虚,水利一道,林如海这个师傅能教他的确实有限。

  倒也无妨。

  若真如他心中筹谋那般,今夏他会参与赈灾、督导河工,以此重新入朝,步入实务,凭他皇子郡公的身份,纵然他不是总指挥,也会是副总指挥。

  他无需做一个真正熟谙河工的专家,凭他心中的救灾策略,以及他的“实心任事”能力,再有一定的水利知识作支撑,便能完成重任!

第277章 骤得隆恩,金玉良言

  倏忽已至午时。

  林如海正欲收拾书卷,向袁易告辞下值归家。

  恰在此时,年轻太监田奉来到“立身斋”,神色恭谨,至袁易跟前,双手奉上一份拜帖,禀道:“启禀郡公爷,一位姓房名庭训的翰林院庶吉士,特来求见,说曾授业郡公爷。此刻正在候着,恭请郡公爷的示下。”

  袁易并不立刻接帖,目光先与一旁的林如海微微一碰。二人眼中皆无多少意外之色,反而闪过一丝“果然如此”的了然。

  袁易这才接过拜帖,略看一眼,对田奉道:“去,请房先生来立身斋相见。”

  “是。”田奉应声,躬身退下。

  袁易对林如海道:“看来,父皇已是施恩于房先生了。”

  林如海抚须颔首,微笑道:“正是此理。房先生此刻匆匆来访,必是圣恩已降,特来向四爷谢恩的。”

  他心下暗忖,昨日圣上遣人询问师承,今日恩旨便下,这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亦可见圣上对四爷的爱重。

  袁易道:“先生且慢行,与我一同见见房先生如何?”

  林如海自然无有不从,点头应道:“理当奉陪。”

  不多时便听得门外脚步声响,田奉引着一人进来。

  来人年约四旬,面容清瘦,身着庶吉士的常服,浆洗得干干净净。其人眉宇间洋溢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与喜悦,正是袁易昔日的老师房庭训。

  房庭训一进斋内,目光便立刻锁定袁易,疾行数步,至地当中,推金山倒玉柱般行下大礼:“卑职房庭训,叩见郡公爷!给郡公爷请安!”

  袁易离座上前,虚扶一把,语气亲切:“房先生快请起!你我之间,何须行此大礼?”

  房庭训就势起身,又转向一旁的林如海,拱手为礼,态度亦恭敬:“林先生也在,晚生有礼了。”

  他此前见过林如海,知这位林师傅在袁易府上地位尊崇,且是他的科甲前辈与翰林院前辈。

  林如海起身还礼,含笑致意。

  袁易请房庭训于客位坐下,吩咐田奉:“看茶。”

  房庭训谦逊一番方才侧身坐了,见田奉递来香茗,又起身接过。

  袁易挥挥手,田奉会意,悄步退了出去。

  立身斋内只余下袁易、林如海、房庭训三人。

  袁易见房庭训虽强自镇定,面上红晕微透,目光炯炯,便知有喜事,笑着开口问道:“我瞧着房先生今日气色极佳,眉宇间喜气浮动,可是遇上了什么天大的喜事?”

  房庭训见问,按捺不住心中澎湃之情,语气激动道:“回四爷的话,确是有一桩做梦也不敢想的喜事!今日忽有内侍传旨,宣召卑职即刻往畅春园觐见。卑职惶恐至极,不知何事,待至澹宁居面圣,方知乃是因四爷之故!”

  他略顿了顿,平复一下心绪,继续道:“圣上言道,四爷您年纪虽轻,然学识修养俱是不凡,此必有师长教导之功。因四爷向圣上提及,少年时曾蒙卑职传道授业解惑数年,奠定了学问根基。圣上竟……竟天恩浩荡,特旨卑职参与御定的散馆考试,意欲待卑职提前散馆后授以翰林院侍读之职,并意欲令卑职入值南书房!”

  说到此处,房庭训眼中竟有泪光闪烁,他起身对着袁易深深一揖,哽咽道:“此等殊恩,实乃罕有!卑职……何德何能,竟蒙此隆遇?此皆因四爷,卑职方能沾溉恩光!四爷提携之恩,卑职……没齿难忘!”

  这一揖,发自肺腑,感激涕零。

  袁易笑道:“房先生言重了,我不过据实向父皇回话而已。请坐下说话。”

  房庭训轻轻拭了拭湿润的眼角,依言重新落座,心潮澎湃难平。

  他今年已是不惑之年,整整四十岁了。

  回想数十载寒窗,其中艰辛,唯有自知。

  为了科举功名,他曾三次进京奔赴会试,皆铩羽而归,为此耗尽家财。

  好容易苍天开眼,他于泰顺元年恩科得中进士,与屈继善名次相连,然而,两人的仕途却相差甚大。

  屈继善一中进士,便蒙圣上特简,直接授了正七品的翰林院编修,又擢为日讲起居注官,得以时常随侍圣驾左右,真真是圣眷优渥。

  反观他房庭训,一介寒门学子,无依无靠,全凭自身苦读挣扎而出。中了进士,只能按部就班考取庶吉士,却仍需在庶常馆中学习观政三年,谓之“肄业”。三年期满,还需通过严格的“散馆考试”,优者方能“留馆”,授以编修、检讨,正式成为翰林官。

  这三年,对他这般年纪、这般家世的人而言,何其漫长煎熬?

  而如今,从天而降的隆恩,将他的忧患一扫而空!

  他可以通过御定的散馆考试提前散馆,散馆后可以一跃成为从五品的翰林院侍读!这是多少庶吉士梦寐以求而不得的清贵之职!更遑论多少翰林梦寐以求而不得的“入值南书房”的恩典!

  如此殊遇,叫他如何不恍如梦中,如何不喜极而泣?

  此刻,袁易微微侧首,与林如海交换了一个眼神,目光中带着清晰的赞赏之意。林如海会意,心中亦不免有几分自得,因昨日他对此事的推测,竟是分毫不差,全然应验!

  林如海随即含笑,向房庭训拱手:“房先生,可喜可贺!日后前程,真真是不可限量!”

  房庭训欠身还礼:“林先生过誉了。晚生才疏学浅,骤蒙天恩,实是惶恐。日后还望林先生不吝赐教,多多提点。”

  袁易神色忽然转为郑重,对房庭训道:“房先生,今日你蒙此殊恩,固然是大喜之事。然此恩遇既隆,又因我之故,我今日便不得不僭越。我意欲请林先生,以其多年宦海阅历及翰林前辈的身份,叮嘱你几句,望你虚怀若谷,细细听之。”

  房庭训神色一凛,肃然道:“四爷言重了。能得林先生教诲,乃是晚生求之不得的荣幸,岂敢不虚心聆训?”

  袁易点了点头,目光转向林如海:“先生,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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