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川马上严肃的说:“是皇上洪福齐天。”
“少说这样的屁话!眼下各地还没有灾情上报,不知今年夏日雨水会如何……你现下可能明白我为何迟迟不动二叔,非要逼他仓促中先动手了?”
贾川不假思索的点头道:“不仅明白皇上,也明白先帝。”
“别说是打我二叔,便是与鞑靼之战,我爹都想着能推后便推后,总要留给百姓休养生息的时间,二叔心中只有皇位,再无其他,我知他眼下连山东地界都没整明白,他若是敢动,朝廷也许不费一兵一卒。”
“应该……快了吧?”
“让他过个团圆年吧,这次你去趟开封,若是再能找到些什么,他不动,那便我来!一样不费一兵一卒,总之今年必须将他解决了,不能再给他时间了,太多事要做。”
“张按察使只说要去开封,去查周定王,可查什么呢?”
“我这位五爷爷喜欢摆弄草药,他曾被流放云南,得了不少当地傣医的配房,后来回到开封更是潜心钻研草药,开设采药局,听说还写了书,我原本以为这是五爷爷示弱之举,可连刘醇,滕硕这样的药师都被吸引了去,可见这采药局不是开着给朝廷看的,既是如此,二叔之前与周王频繁接触便让我觉得有点不寻常了,我爹……发现不适到离世只两日,不然,我又怎会那般狼狈的往回赶?”
贾川深吸一口气,这种事史书中是不能写,真的也不能写,可他就能听吗?他想到高云朵说的‘伴君如伴虎’是一点不假,眼下朱瞻基像是把他当成知己一般,谁知道哪日对他心生芥蒂?
朱瞻基见贾川紧缩眉头,便笑道:“你怕什么?这种事即便我不说,传言也不会少。”
贾川想了想觉着也是,不然张政怎会说出那样的推断?于是,他轻咳装作深思熟虑,参与感十足的口吻分析道:“先帝驾崩一开始秘不发丧,可有人知道先帝何时离世,算着时间半路拦截皇上,想利用的便是南京到北京的距离,若是得逞了,他便站出来……”
“他站出来没用,我有几个弟弟都已封王,荆王,襄王,越王,郑王……我从南京往回赶的时候,便是襄王和郑王监国,二叔想要如何,也得先过我两位弟弟那一关,所以除非他有遗诏,可那玉匠一直被关押到你去,可见二叔想要的尚未做得,所以我也只是猜测……二叔是不是从我五爷爷那弄到了什么?我爹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二叔是不是等不急了?我回京后,后宫之中能近身伺候我爹的……都已死了,母妃说这些中定会有人会往外传信,不敢留。”
贾川下意识的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他眼见朱瞻基又干了一杯,他有些犹豫要不要劝他少喝点。
朱瞻基没用贾川,自己给自己斟满了,而后说:
“周定王生前编撰的《救荒本草》,听说引得不少医师药师慕名而去想要借阅,书中记录了不少之前没见过的草木,若是被有心之人弄到怕是会引发祸端,你去了之后,一是将这本书整理出来,到时看是销毁还是如何,二是暗查去年二叔是否与周定王来往过密,有无可能借用书中之物,三是查明采药局中是否私产秘药……”
朱瞻基又喝了杯中酒。
贾川觉着自己身上都快湿透了,这跟查汉王不同,那时候贾川可以认为是在铲除黑恶势力,但这次的差事……贾川想给自己找个适当的理由,哪怕是查周定王死因都是好的,可,如此直白的说出目的,他该如何做心理建设?这事儿若是稍有不妥那就是……得多少条人命?
“这差事……是不是锦衣卫去做更稳妥?”贾川鼓起勇气问,若是非要让他以锦衣卫的名义去,他先掌握住话语权,也许能改变朱瞻基的决定,不能也没事,只要再有差事,能换个头衔也能接受,只要不是将他焊在锦衣卫便可。
没想到朱瞻基夹了一块鹿肉放入口中,嚼了嚼问:“梦中那人,可有与你讲过死因是因何推断得出?”
贾川的筷子停在半空。
“不先知生,如何知死?锦衣卫能查明你为何有仵作之能,但查不明白仵作之能到底是什么,既然你有仵作之能,医药上多少懂些皮毛,比锦衣卫那些人强很多,再有,我信得过你,这事儿要秘查,锦衣卫是能做,但未必做的明白,遇事还要上报等令,你则不然,你决定了便可,不会耽误办差。”
贾川没话了,朱瞻基前面说的很在理,一个皇上能想到这个层面就可以了,至于后面说的信任,就这么一听吧。
哪知朱瞻基说罢,放下筷子,走到里间的榻上,歪倒靠枕上闭着眼又说:
“永乐九年我被封为皇太孙,能活到今日,你可知我得多小心?身边能信得过的,除了那几个阉人,竟是找不到一个,往后怕是也难。”
贾川只觉得胯下一凉。
“我原本以为回京路上躲不过二叔的埋伏,没想到你出现了,你我也算是相互成全吧,外面都在传我出生时爷爷做过一个梦,真假我不知道,但遇见你之前,我也做过一个梦,那时候在逃命,狼狈的很,没有能踏实睡觉的时候,只能累极了眯一会儿,很多时候都是噩梦,唯独梦见你的时候……”
贾川瞪大眼睛,心说:这也行?没见过呢,就知道是我?
“我梦见一只硕大的蛐蛐,我认得它,是我之前养过的塞子龙,它爬到我面前,我上了它的背,而后飞了起来。”
贾川倒吸一口气,心说:闹了半天我特么是蛐蛐转世!
“你在护主。”
‘护你大爷!’贾川心中暗骂。
“若只是因护驾有功,我不会继续用你,你也不过是能得到些钱财上的赏赐,可你是塞子龙,那便不同了,果然,之后让你去做的事,你都能做到,且这次还为我带来一笔小财……塞子龙也是百战百胜。”
贾川不懂他做的那些跟一只蛐蛐有啥关系?
朱瞻基坐起身,贾川依旧坐在绣墩上没动。
“你既然是塞子龙,曾经战无不胜,这一世你也一样不会让朕失望。”
贾川清了清嗓子,问:“内个,塞子龙是怎么死的?”
朱瞻基面露悲戚,叹了口气说:“这事儿怪我,我去哪都带着它,去南京的时候坐船,偶有晃动,它的鼓罐摔落地上……或许是它不想被圈在方寸之地,我又何尝不是?我想着我与它总要有个能逍遥的吧?可它又能跑去哪里呢?外面那些山,那些水,不也是重重牢笼?”
贾川心里暗舒一口气,不是拍死的就行。
……
第146章 生药库
贾川有点郁闷,说他是赵子龙转世,他还能高兴高兴,莫名其妙的便被定性为蛐蛐转世了,他心里总觉着堵得慌,他之前对朱瞻基这个皇帝了解的很有限,但也知道这个皇帝喜欢蛐蛐,被领导当成宠物……有人可能喜欢,但贾川不行。
这种情绪上的波动,导致后面朱瞻基的一系列安排他都没有完全听进去。
但大概也知道这次的身份是太医院下属生药库副使,品级已经不重要了,一听是子公司的干部,那也高不了,好在这一趟明面上是锦衣卫陈默带队,除了护他安全,还能方便他将身边的人都带着。
为何都带着?贾川一开始是没想明白,出宫被冷风吹了又吹,也就想明白了。
朱瞻基有可能是为了让他安心办差,但更重要的是,朱瞻基可能也弄不清楚究竟是谁更旺他,都带着便不会漏下谁,可保这一趟有功而返,也就是说谁是那只蛐蛐还不一定呢。
……
高云天和陈默见到垂头丧气的贾川,都以为贾川被皇上训斥了,二人紧张的相互看了看,他们想不出有什么能被皇上恼的,找到那么多金银,皇上高兴还来不及呢,莫不是被皇上知道了什么?
贾川上了马车后,依旧沉默不语,高云天急急的问道:“哪出岔子了?”
贾川叹了口气说:“要连累你们跟我跑一趟开封了。”
贾川话音刚落,马车也只是刚刚缓缓动了起来,便听到有人拍马车。
马车停住了,贾川赶紧掀开车帘一看,钱贯气场嘘嘘的正张着大嘴喝着冷风倒气。
贾川赶紧下了马车。
“你走的是真快啊。”钱贯抱怨道。
“你怎追来了?皇上还有事儿?”
“皇上说刚刚忘了,你不是想去一趟彰德吗?皇上说这一趟的差事办完,你就去一趟吧。”
贾川登时浑身舒坦了。
……
贾川的新身份是太医院生药库的副使,总要在走之前去熟悉一番,好在即便别的衙门歇假中,太医院各部门都有人值守。
贾川虽说心中一百个不愿意,还是在转日一早,在高云天和陈默的陪同下早早的到太医院的生药库准备开始新部门的实习。
既然是实习,自然报着谦虚的态度,但昨夜又下了场雪,清晨的天还是阴着的,这种湿冷让贾川不得不穿上了御赐的貂裘。
生药库位于太医院西南隅,是一座独立的青砖建筑,让贾川没想到的是,生药库正使周文泰竟是等在生药库前。
周文泰年约五旬,面容清癯,他像是认识贾川一般,迎上前来主动做了自我介绍,而后指了指身后建筑说:“生药库乃永乐十八年仿南京旧制重建,凡五楹三进,砖木结构。”
贾川规规矩矩的行礼,看样子是不用自我介绍了,便顺着周文泰的手看了过去。
只见屋檐下匾额上墨底金子写着‘變理阴阳’,第一字贾川就不认识,干脆忽略过去,看了看周围。
周文泰又指了指周围一圈一丈外挖的防火沟说:“积雪是刻意保留的。”
贾川连连点头。
周文泰掏出一把三寸长的黄铜钥匙与跟在他身后的人一同合力才打开巨锁,贾川上前,一股草木清香的凉气铺面而来。
“地上的砖是山东临清特产的澄泥砖,砖缝间填的是石灰混雄黄。”周文泰介绍道:“这门上有防虫的桐油。”
贾川这才注意到门上密密麻麻的鱼鳞状纹路。
贾川朝库房深处望去,幽深如洞,层层药柜像是没有尽头,脚下能看到的,像是五步便有一道板寸高的槛,贾川刚要问,周文泰便朝里面走边介绍道:
“此乃防潮之策,雨季时地气上涌,槛内可置木炭吸潮,各药区湿度不同,譬如香药需燥,贝母需润,皆可据此调节。”
贾川明白这槛是起到了分割的作用,将库房分成数个区域,这时周文泰又介绍道:“药材按‘草木果谷虫’分类存放,药柜都是柏木制成。”
贾川上前仔细看了看,每个药柜柜面都刻有药名与产地,字口填着朱砂,每个药柜下方都设有抽屉,拉开可见用桑皮纸分装的当季新药。
周文泰见贾川连着看了数个药柜,很是认真,便又说道:“此乃《本草品汇精要》之分类法,自永乐四年重修药典之后,天下药材皆按二十四类分贮。”
贾川扭头问:“太医院是否可随意支取?”
周文泰连连摆手道:“那自是不可的,凡太医院用药,需先有御医开方,经院判画押,库大使登记在册,方可支取,药材关乎人命,不敢不谨。”
周文泰话音刚落,库房高处传来‘咯吱咯吱’的响声,贾川抬头望去,只见房梁下悬着数十个细竹筒,随风轻摆。
“此乃验风之物,防药材受潮,库房出入两端都放置有三口大缸,分别盛水,沙和湿棉,水火无情啊。”
贾川这才反应过来,周文泰一直在全力介绍生药库防火防潮工作做得很到位,可这些不是贾川想听到的,他停下脚步问:“周库使可听说过开封的采药局?”
周文泰呵呵一笑说:“何止听过,生药库中一些药材便是来自开封采药局。”
“哦?那周库使可知道周定王生前写过一本书……”
“自是听过,可惜未曾得见,听说此书不仅请画师绘制了每种草药的原貌,还详细记录了它们的药用和食用之法,很多草药不仅可医病亦可救荒,所以书名是《救荒本草》。”
贾川莫名的有种肃然起敬的感觉,他忙问:“你的意思是,周定王的这本书中还记录了哪些野草可食用,且不会有副作用……哦,就是对身体无碍。”
“是是,就是这个意思,听说有的还有木刻插图,哎呀,真是心向往之,却不得见,属实遗憾。”
“那……”贾川琢磨了下措辞:“既然书中有这样的记录,是否也会有哪些草药食用之后毒性过烈,会要了人命?”
周文泰愣了一下,才说:“这,这自然是有的,旁的药书上也会有,但药材是这样,炮制前后药性会有差别,便是同一物,药性也会大有不同,比如当归,分头、身、尾三部,头止血,身补血,尾破血……”
贾川知道周文泰误会他的意思了,忙追问了一句:“我的意思是周定王所著的书中,可有旁的书没有的草木?”
“肯定有,听说还不少,但我未曾读到过,所以不敢妄言,我听说周定王在云南的时候结识了白药世家传人,名叫段全安,听说当时周定王在山中采药扭伤了脚,被段全安所救,而后只用了些药粉便让周定王恢复如初了,之后二人常有往来,在段全安的引荐下,周定王认识了不少当地傣医,云南当地可有不少名贵药材,但咱们这边的医师认的不全,甚至很多根本不认得……”
周文泰顿了一下又说:
“听说是有一年云南旱灾,正是周定王教百姓如何将一些野草去除苦涩和药性进而食用,使得百姓躲过难关,我听说是周定王有自己的药园,后来回到开封后,那药园便交给段全安打理了,我听说后来他们之间还有来往,段全安从云南时不时的会寄些珍贵药材来,因太医院不可随意进购药材,所以我没有机会得见,听说周定王回到开封之后,也建了一个药园……”
贾川挑了挑眉,眼前这位的耳朵可真是够长的,听说的当真是不少。
“内个,皇上命我走一趟开封采药局,周库使看看需要我买点什么回来?”
……
这个事周文泰可做不了主,他以为突降副使是皇上派来紧抓生药库安全问题的,清晨急急的准备了一通,可最终贾川的问题竟然是采购。
开封这家采药局与太医院并非隶属关系,仅是与太医院生药库有供货关系,也就是说贾川这回是甲方,可太医院这样的机构,每年的采购合同都是按旧例操作的,年还没过完呢,贾川突然说要再买点啥,这事儿周文泰能做主?
第一天实习,贾川去的早回来的也早,回来后屁股还没坐热,刘勉便来了。
二人在乐安分别的很仓促,当时贾川没工夫想其他,刘勉和侯泰待在宅子里可是分秒难熬,直到夜深了,有锦衣卫回来说了情况,刘勉的一颗心才落下,但侯泰却说:“难办的在后面。”
刘勉明白侯泰的意思,汉王吃了这么大一个亏,肯定会来一趟宅子,他满胸的怒意无处发泄,这一趟就算不对他们动手,也绝不会让他们俩好过。
当时刘勉心中不免对贾川有些埋怨,好在他提前有安排,贾川前脚走,他后脚便命人去调了五十多名锦衣卫在天黑前赶来,是的,他有人,且还有很多,却不能给贾川用。
刘勉和徐恭一样,能做到这个位置,重要的不是能力,而是摸准领导的脉,领导喜欢冒进,他们便胆子大一些,领导喜欢稳重,他们便谨慎些,要把这个度掌握好,差事成败自然重要,但主角不是锦衣卫,在没有摸清领导心跳次数的时候,帮了,又好像没帮太多,如帮,才是最理想的。
那时候的刘勉觉着贾川能成功的几率不足三成,可结果……
汉王来宅子的时候,天已经微微亮了,见到满院子的锦衣卫,朱高煦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开了,这让侯泰有种,汉王长大懂事了的感觉。
……
刘勉这次来除了要与贾川商议去开封的事,还想探探贾川的口风,这一趟开封的差事本可交给锦衣卫来完成,皇上却将贾川调回,是对锦衣卫不信任还是预示着贾川将会来锦衣卫?
贾川没想到刘勉来的这般是时候,热情的将刘勉迎进厅中,二人还没坐好,贾川便说:“我想着用过午饭去找你,开封之行你们在明面上,我在暗处,这是皇上的意思,但怎么明,怎么暗?不住一起?我死在开封咋办?住在一起?那还如何表现暗?这也怪我,昨日见皇上的时候,没有反应过来,今儿才想起来这茬。”
刘勉深吸一口气,坐稳之后琢磨了一下说:“我也是昨晚才知道的,这不急急的便来了,就是想跟你商量个路数出来,往常锦衣卫暗中办案不会惊扰当地官府,这次皇上的意思锦衣卫是明查,至于你,我也是想不出如何帮你遮掩,若是无人注意自然容易,可你的动向,汉王怕是……”
“那就索性都在明处,回头我进宫跟皇上说,高云天和陈默得在我身边,出出进进的不能让朵朵和圆圆守着我,不像话!别的人我也信不过,再说,我只要到了开封,想要杀我的便不会只有汉王,一个献县知县都有本事打听我是谁?何况是周王府和开封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