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贾川还在做着升迁的美梦,为了加深印象,趁机把刚认识的人又看了一圈,恰巧看到卫所指挥同知柴玉不似他人好奇观望,而是低头抿嘴,脸上闪过一丝狠厉,或许是感觉到有人看他,柴玉猛地抬头看向贾川,眼神凶狠还带着一丝威胁。
贾川耸了耸肩,眯起眼睛看向远处的妇人,他原以为那妇人不过又是谁的一种雕虫小技,他没放在心上,眼下这么多人在,轮不到他想法子护太子周全,可看到这种表情之后,他习惯性的开始关注起来。
“既然找来了,便是有人泄露了消息,将她叫进来,本宫亲自盘问。”朱瞻基阴沉着脸说。
贾川听出来朱瞻基是觉得那妇人或许与汉王有关。
吴起用赶忙劝道:“此时非常时刻,殿下还是小心未上,末将定会找出泄露消息之人……”
朱瞻基摆手道:“你阻住了这次,他们还会安排下次,索性成全了他们,海寿他们怎的没跟你们一起回来?”
“海寿身上有伤,到军营的时候已没剩多少力气了,末将着急赶来,便命人先处理了海寿的伤口,找了驾凑合能用的马车让海寿他们跟在后面,应是快到了。”
吴起用说着朝佥事陆荣看了一眼,陆荣赶紧跑向那妇人。
朱瞻基背手走进凉亭,已有兵士抱着坐垫先行入内铺在石凳上,朱瞻基坐了上去,又指了指况钟说:“给况郎中也准备一个,军医在何处?先给况郎中瞧瞧。”
吴起用招手,跑来一队兵士带着一个白胡子军医。
兵士很快将外围凉亭围成一圈,吴起用带着手下和兵备道的官员又在里面围了一圈,贾川和况钟自然也在,这么多人将凉亭前后左右堵得满满当当。
白胡子军医躬身进凉亭的时候,那妇人拉着孩子也被带到了凉亭外,却也只能跪在凉亭外五米远的泥地上。
贾川站在凉亭边上,从缝隙中看着浑身如筛糠一般的妇人和眼神空洞的孩子,心里一阵哀叹:这妇人若真是汉王的人……汉王连这种法子都想出来了,除了丢掉这母子二人的性命,又能做到什么呢?吓唬一下?这般心智没做成皇位也算是好的,可问题是他怎就这般快的重新有了计划?
“你想见本宫?”朱瞻基低沉的声音传出凉亭。
“啊?”那妇人显然是没听懂,吴起用即刻上前低声训斥道:“见了太子还不行礼!”
妇人惊讶的呆愣了片刻后,磕头如捣蒜,口中哀求:“求,求太子替民妇做主啊!”
“哦?这是有冤情?”朱瞻基冷笑:“说说吧,本宫还真是好奇你会说些什么?”
“民妇,民妇娘家一家七口,找,找不见了,民妇去县衙告状,县衙不理,说是管不了兵屯的事……”
“你家人不见了找县衙作甚?如今又来找我,莫不是以为我藏匿了你的家人?或者……我会亲自帮你去找人?”
“不是不是!”妇人连连摆手:“民妇嘴笨,民妇一家自陕西逃荒而来,租种卫所屯田,我爹和两个哥哥都勤快,人勤地不懒,每年除去屯田租外,所余能养家糊口,父兄能干,后来除了兵营屯田,慢慢的还买了附近数十亩良田,日子过的也算宽裕,两位哥哥也都娶了亲,我也嫁了人……”
妇人说的急,忍不住咳嗽了几声,这套词想来没少与人说起过,可说是倒背如流。
那孩子见娘亲面有不适,紧紧抱着娘亲的胳膊,紧张的望着娘亲。
那妇人轻轻拍了拍孩子,又说道:
“几年前我爹觉得身体不适,便想着跟卫所说一下不租屯田了,只种家里的地,但卫所军爷不肯,我们这些平民百姓如何敢与军爷作对?我爹便想着送些礼,多磨一磨,礼没少送,可年年说,卫所年年不肯,年前我回娘家,听大哥说起,说卫所主管屯田的军爷不但没收礼,还吓唬我爹说是若不再租种,定会给些教训……”
“卫所何人掌管屯田?”朱瞻基问。
吴起用沉着脸看向柴玉,柴玉忙躬身道:“末将负责屯田一事,这妇人一派胡言,他家这些年赚了些钞银便想着回老家,不过是家里人没告知她这个出嫁女罢了……”
“你胡说!我爹身体欠佳,如何行上千里路?腊月底我回的娘家,他们还在,大年初三再回去,房屋田地均已卖与他人了,一家七口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王爷!”
妇人激动之余,双膝向前蹭了两下,那柴玉见状,冲出人群,一脚奔着那妇人的心窝踹去,可惜脚还没有挨到妇人,便被人拽住了。
柴玉一个踉跄,扭头一看正是刚刚与他对视的贾川。
第11章 亭前断案
贾川一直盯着柴玉,柴玉动的时候,贾川便动了。
柴玉心里这个气啊,刚刚那一脚只要踹上,今儿这事便可揭过了,他狠狠瞪了一眼贾川,心说:这可怨不得我,是你自寻死路!而后跪地急急的朝亭中抱拳说道:
“回禀殿下,末将是看到这妇人朝前挪动,担心她图谋不轨,这才冲动出手,眼下太子安危最是重要,可这人却拦住末将,不知他意欲何为?”
贾川听罢挑了挑眉,这话说的没什么水准,但偏是说在这种时候,太子一路惊惧刚刚有了一丝安全感,那颗心可还没有安稳……这么一句诛心的话若是说给历史上其他皇帝,大部分或许会即刻将他看管起来,一小部分会因为这句话心生猜忌,将他之前的功劳全部抹杀,朱瞻基算哪部分的?
贾川看向亭中。
那妇人被吓得呆愣片刻,反应过来柴玉话中的意思,只知拼命磕头,口中颤声说:“民妇没有,民妇没有。”
“贾川,你怎么看?”朱瞻基的声音从亭子里传了出来。
贾川松了一口气,躬身答道:“殿下先医伤,我问几句话。”
“嗯。”
贾川转身看向那妇人,先安慰道:“你有勇气为了家人冒死告状,我十分敬佩,问实情之前,我想先知道,你是怎么知道跟着队伍到这里来便有机会为家人伸冤的?”
柴玉愣住了,就这么……过去了?
妇人见是刚刚救了自己的人问话,明显没那么紧张了,她重新跪好,哀求道:
“这几个月来,民妇四处找人,县衙卫所不知去过多少回,确实有人同情民妇,知道民妇无处诉冤,今日也确实有人跟我说来了一个大官,指挥使都要去亲迎,民妇想着,平日里想见指挥使都是不能的,这次就算是大官见不到,见到指挥使或许也能为我家人伸冤,这才跑来,但望军爷莫怪罪那人,如今,如今还敢为民妇说句话的人……不多了,若是有罪便算在民妇身上吧。”
“那人除了说有大官来,没再说别的?”
妇人摇摇头抹了把脸上的泪水说:“能告诉民妇这一句便已很是难得了,怎可奢求他再说些什么。”
贾川‘嗯’了一声,然后扭头看向凉亭中的朱瞻基,至少目前为止问出的都还算是正常。
“你笃定家里人不是回了老家?”贾川温和的问。
妇人重重点头说:“我们一家十几年前逃荒出来,走的时候老家已是没什么人了,不是饿死了就是出来了,如今我们在这里安了家,即便要回去,也只会是回去看看,但我爹说过,家里没人了,回去看啥?就算是回去看看,也用不着卖房卖地啊。”
“你腊月底回娘家时,一切如故?”
“嗯嗯!除了父兄为不能退租发愁之外,没有与平日不同之处。”
“大年初三你回娘家,屋中已有人住了?”
“没人住,但院门上了锁,我在院外喊了数声无人应答,正着急的时候,一名兵士跑来告诉我说家里人卖了房舍田产回老家了。”
贾川笑了笑,又问:“你家买了几十亩地,只靠你父兄种?”
“不是,前几年几十亩地,这两年已上百亩,我爹雇了长工,我爹只是想给我两个哥哥留下些田产,卫所屯田只是租种,前几年还好,这几年上缴的粮食说加就加,辛苦一年还不及我家长工得的多,我爹年轻时太过辛苦,身体确有不适,二是自己田地都种不过来需要雇长工才行,军爷明鉴,哪有还租种的道理?可年年说,年年不准,我爹是老实,但也执拗,卫所养着那么多兵士不去种,偏扯着我家不松口,所以我爹年前与卫所中人说了,来年打死都不种了。”
“长工也找不见了?”
“没,他们年根都回家了,我腊月回家时二哥说他们头一天都走了。”
贾川点了点头,转身看向还跪在那的柴玉问:“柴同知,她说的可对?”
“啊?”柴玉抬头看向贾川,想装作一副无知的模样,却掩不住那份惊恐。
贾川朝他笑了笑,笑得很奸诈,柴玉心中顿时更添惊惧,他下意识的看眼凉亭前的一位佥事,贾川顺着他的眼神也看了过去,那名佥事名叫徐忠,被贾川一眼看得垂下了头。
贾川抿了抿嘴看向吴起用,吴起用正满面怒容的盯着跪在那的柴玉。
贾川心中暗暗舒了一口气,按理说这种谋财害命的事,这位指挥使没道理参与,顶多是收了贿赂帮着遮掩一二,可这个时候查贪腐,查命案,真说查急眼了,很有可能让朱瞻基刚看到的曙光破灭。
贾川不由得轻叹一口气。
“你问你的,吴起用信得过。”朱瞻基像是知道贾川在想什么一样,突然冒出一句来。
贾川没有为官的经验,吴起用有啊,朱瞻基这么一句话,实际上是告诉吴起用:不管你是否参与,我都不会计较。
吴起用偷偷的长出了一口气。
其实当下在场的人心里都有数,这户人家消失的当真有些离奇,只是朱瞻基没有命兵备道的官员立即接手案子,却仍旧让贾川继续问话,可见仍是不太确信这案子只是个案子。
贾川看向柴玉问:“按理说回乡过年都要提前上路,她家人腊月底还在家中,莫不是想着大年三十上路回乡,在路上过年?”
“我怎知道?”
“你不知道他们回乡了?”
“呃……知道。”
“何时知道的?”
“这妇人找我的时候我才知道的。”
“哦?”贾川又扭头看向那妇人:“你见过柴同知?”
“见过。”妇人答。
“说了什么?”
“质问他将我父兄如何了?我那小侄儿才三岁多啊!”妇人掩面痛哭。
贾川再次转过头看向柴玉:“你看,她见你也没说家人回乡啊,你怎就断定他家人是回乡了呢?”
“不回乡还能去何处?正所谓衣锦还乡,他家这些年赚了些钞银,想回去显摆一番也属正常,她一个嫁出去的女儿,还惦记娘家钱财,他娘家人定是防着她才不与她说行程的。”
“就是说你知道她娘家殷实,有些钞银?”
“呃……都知道啊。”
“哦?徐佥事也知?”贾川看向徐忠。
徐忠被贾川这一看一问惊住了,张着嘴却不知如何答对。
“两位千户也知?”贾川又看向刚才朝徐忠挪了几步,正要低声与徐忠探讨什么的壮汉问道。
两名千户瞪大眼睛看着贾川,又相互看了看,一人勇敢的说:“杨家父子能干,附近的人都知道,我们自然也知道。”
“所以你们也知道杨家人卖了房舍田产,带着金银细软回乡了?”
两人同时重重点头,另一人还解释道:“早就听老杨头说过要回乡的,他年年要退租用的都是这个借口。”
“你也知道是借口?”贾川笑呵呵的问。
那千户张了张嘴,而后紧张的看向徐忠,徐忠盯着眼前的泥地,一动不动。
若不是有太子在场,徐忠当场掐死贾川的心都有,他眼下只盼着太子快点想起来赶路的事,将这案子留给他们自查,便也就没事了。
“大年初三跑去告知杨氏她娘家一家都回乡的,是你们的手下。”贾川没用问句,而是陈述句。
两名千户相互看了眼,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还在犹豫的时候,贾川礼貌的朝吴起用拱了拱手说:“劳烦吴指挥使命人先将这二人绑了。”
贾川指了指两名千户。
二人一愣,刚要分辩,吴起用手一挥,几名兵士上前三下五除二便将二人绑好。
若是换做他人,别管有没有参与,都会进言当务之急是赶回京城,这等事莫要理会,可吴起用是与朱瞻基并肩作战过的,他甚是了解这位储君,你越劝,他越生执念,还不如撒手让这个叫贾川的折腾。
什么是正事?这位储君与别人认为的不一样,更何况太子已经给了保命符,吴起用自然不会多言。
“殿下,我想单独与这二位说几句。”贾川指了指被绑的两名千户躬身说。
况钟的伤口已经处理好了,若不是贾川一直在问话吸引了况钟的注意,他怕是忍不住要叫喊两声,雨水浸湿衣衫,泡肿了伤口,清理起来着实疼痛,而眼下朱瞻基正忍受着这份疼痛,他也只能重重的‘嗯’了一声。
况钟面色惨白的看着贾川,有心提醒一二,奈何半分力气没有,他着实担心贾川将眼下大好的局面破坏了,又担心贾川不能查明真相,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可真就打脸了。
兵士将二人拖拽到一旁,贾川蹲下身与二人低声说着话,说了什么,谁都听不到。
吴起用咪着眼睛左看看右看看,徐忠已然是站不稳了,柴玉浑身也是颤栗不止,好在其他官员面色还算正常,他抿了抿嘴,心中不由得默默叹气。
一炷香的工夫,贾川回到凉亭,躬身道:
“殿下,卫所的规矩是少壮驻守操练,老弱及军余屯种,一旦心生懒惰,虽身穿军服却成了只知收租的东家,近些年天灾少了些,天下安定,流民自然少了,租种的人也少了,杨家又是租种大户,一旦杨家不租种了,屯田便会荒芜,而应该上缴的屯田粮食也就没办法完成,只是不知灭门取财是柴同知想到的,还是徐佥事出的主意?”
“不是我!”徐忠立刻跪地:“是,是柴玉找我说的,我原是不同意的……”
“你胡说!我只是不知如何留住杨家找你诉苦,是你出的主意!”
贾川摇了摇头看向吴起用,吴起用又挥了挥手,自有兵士上前将二人绑了个结实,这二人早已瘫软,不再争吵也没有反抗。
此时朱瞻基的肩膀处已裹上纱布,刚才的疼痛让他面色煞白,他深吸一口气说:“兵备道,这案子你们接了去,好生查证,三日后本宫要看到卷宗。”
兵备道,全称整饬兵备道,属按察司分道,由按察司的副使或佥事充任道官,主要负责的便是辖区军务,监督地方军队,此案涉及卫所屯田,命他们查证再合适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