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窃玉 第330节

  贾政面上愁闷,叹息着道:“代郎中停了我的差事,说何时将亏空凑上来,何时再去坐衙。”

  “哦,左右你那差事也是应付事儿,若我说,树挪死人挪活,二弟不若琢磨着换个地方。”

  贾政苦笑着没言语。他心下也是一脑门子官司,停了差事不说,那傅试又寻了过来,拐弯抹角逼着贾政给他跑官儿。

  贾政自个儿才从五品的员外郎,哪儿来的本事再给傅试跑官?再说傅试不过是举人出身,做不得正印堂官,说不得也要先升了员外郎……到时候恩主与门生官职一般无二,这上哪儿说理去?

  贾政这会子隐隐回过味儿来,敢情昨儿个不是傅秋芳有意要闹,分明是自个儿那好门生傅试催动了傅姑姑来闹的!所求的,自然是升官发财!

  贾政心下郁郁,刻下倒是想去傅秋芳处歇一歇。

  不提贾政心思,那贾母端坐软榻上,一拄拐杖,蹙眉说道:“大老爷,昨儿个你可是往各家都走了一遭?”

  贾赦理直气壮道:“那营生虽亏了,可各家还有银钱在儿子处,这账目总要算清楚。”

  贾母气得直哆嗦,喝道:“岂不知是有轻重缓急?总要可着那公中的亏空先来吧?你如今抢在头里,这让凤哥儿怎么与各家分说?

  今儿个凤哥儿刚一开口,便被理国公府噎了回来!

  ”

  大老爷贾赦乜斜凤姐儿一眼,说道:“那工部营生当初各家既然分润了好处,这亏空自然要各家填补,此乃天经地义……这事儿又与儿子那营生有何干系?”

  “你——”

  不待贾母说全乎,贾赦就抢白道:“再说了,前儿个二弟也是这么说的,我说将那营生也算在公中亏空里,如此一来,一并往各家讨要,岂不便宜?谁知二弟含含糊糊不肯应承!

  儿子那东跨院人吃马嚼,每月抛费也不少,为了那营生,外头可还欠着钱呢。总不能因着公中的事儿,便让东跨院上下喝西北风吧?”

  贾母气得哆嗦不已,半晌才喘匀气儿来,瞧着贾赦冷声道:“好好好,我如今是管不得了,大老爷不如回那东跨院关起门来自己过吧!”

  贾赦咕哝道:“可不就是自己过?如今要来府中,还要从角门进。”

  贾母顿时不说话了……盖因再说下去便要揭开过去的阴私,说出来众人脸面上都不好看。冷冷瞥了贾赦一眼,贾母冷哼一声别过头去。

  那贾政赶忙转圜道:“母亲,事已至此,还是想想旁的办法吧。不若……先行将府中产业典了,好歹过了这一关再说?”

  这典跟当的区别,前文说了个分明,典,相当于将物件儿的使用权转给对方,约定年限再赎买回来。这期间各类田产、铺面盈余,可都是归对方的。

  荣国府如今本就勉强维系开销,若典了产业出去,哪里还支应得住?

  贾赦立时驳斥道:“不可!三万两可不是小数,家中要多久才能凑齐银钱?旁的不说,单那辽东庄子一年下来就一万多银子,岂能轻易典卖了?”

  “这……”贾政没了主意,只得抬眼看贾母。

  内中之意不言自明,自是指望着老太太掏体己出来。奈何贾母就是不接茬。

  贾赦枯坐半晌,说道:“罢了,一时也是无法,不如各自散了去琢磨主意去吧。”

  眼见贾母还不说话,贾赦干脆起身告辞而去。

  那贾政又陪坐半晌,眼见贾母还是没话儿,便也起身告辞。谁知贾母却叹息一声,说道:“老爷,这事儿我也没了法子,不若你与太太好生计较去吧。”

  贾政不敢忤逆,只得含混应下。待出了垂花门,踌躇一番,到底往王夫人院儿而去。

  入得内中便闻见汤药味扑鼻,那王夫人卧在床榻上,头上还戴了抹额。贾政支支吾吾,将事儿一说,全然不敢看王夫人的目光,寻了个由头便离了正房。

  贾政是走了,王夫人本就气病了,这会子哪里还有好心绪?

  眼看王夫人瘫在床上犯了头疼,新来的丹棘、檀心两个慌了神,紧忙来寻玉钏儿过问。

  玉钏儿抿嘴思量道:“太太这是心病,再请王太医也是无用……去个人,将姨太太请来。”

  檀心赶忙应下,打后角门出来便到了东北上小院儿里。待进得内中,抬眼便见薛姨妈正与宝钗说着话儿。

  那檀心慌张道:“姨太太快去瞧瞧太太,方才老爷说了一会子话儿,太太气得又犯了头疼!”

  薛姨妈与宝姐姐对视一眼,纳罕道:“你姨夫又说了什么?”

  宝姐姐蹙眉摇摇头。母女两个虽与王夫人有些勾心斗角,可说到底,二人能留在荣国府,托庇荣国府羽翼之下,都是因着王夫人之故。因是二人赶忙起身,随着檀心便来前头看望王夫人。

  一径进得内中,母女两个便见玉钏儿正为王夫人揉捏着太阳穴。薛姨妈与宝钗对视一眼,上前唤了声儿,薛姨妈唬着脸儿道:“好生生的怎地又犯了头疾?”

  王夫人叹息一声摆摆手,因小一辈的宝钗在眼前,有些话她不好说出口。

  又与玉钏儿道:“停了吧,我这会子好些了。”待玉钏儿下了床榻,王夫人先是招呼薛姨妈落座,又强笑着与宝姐姐道:“宝丫头,须得劳烦你一桩事。我新得了一些玫瑰露,想着探丫头爱吃,就特地给她留了一瓶,劳你帮我送去。”

  宝钗笑着道:“姨妈这般说实在外道,不过跑跑腿的事儿,哪里就用得着劳烦二字?既如此,那我先去了。”

  宝姐姐也是聪慧的,情知姊妹两个说体己话不愿被自个儿听了去,当下便接过玉钏儿递来的玫瑰露,领着莺儿往后头园子里去寻探春了。

  也不用王夫人再吩咐,玉钏儿紧忙将几个丫鬟带了出去,内中只余王夫人与薛姨妈姊妹两个。

  薛姨妈凑坐床头,不禁问道:“姐姐,方才姐夫是怎么说的?”

  “还能怎么说?”王夫人惨笑道:“你也知自打珠哥儿过世,我与他便没了夫妻情分,这几年他何曾夜里来过我房里?不都是去寻那狐媚子了?也就是贾家、王家都要体面,又顾忌宝玉,我这才忍到了如今……谁知他又养了个外室,一门心思的要怄死我啊。”

  薛姨妈心有戚戚焉。这世间男子又有几个不喜新厌旧的?便说宝钗的爹爹,活着时不也招蜂引蝶的,将那好品貌的姑娘往自个儿房里揽?也是薛姨妈手腕高明,这才没让那些狐媚子得了逞。

  不然此时若是多几个庶出的儿女,还有的心烦呢。

  王夫人就叹道:“我有时巴不得没了他呢,如此我与宝玉也自在些。”

  薛姨妈宽慰道:“姐姐想想也就是了,这话可不好说出口。”

  王夫人冷哼一声没言语。顿了顿,又道:“那三万两的亏空,大房不管,老太太也不管,他没了法子,只得来寻我……可我又能有什么法子?”

  法子倒是有的,就好比潇湘馆里的那些古籍,点算一番总能值个二三万银钱。只是这法子实在阴损,又要顾忌远哥儿,王夫人此时也不曾拿定主意。

  薛姨妈不言语,王夫人抬眼瞧了一眼,思量着说道:“倒是你上回提起那个夏家姑娘……家中果然没旁的弟兄?”

  薛姨妈笑道:“那还做得了假?我与夏家太太时常往来,她家什么情形我最是清楚不过……若我说,姐姐也不必立时就拿了主意,时常邀夏家姑娘来园子里游逛游逛,察其言观其行,若果然合意再思量提亲之事;若不合意,只当给姑娘们寻个手帕交。如此一来,岂不妥帖?”

  王夫人面上僵硬之色缓和,噙了笑意道:“你这么说……倒也妥帖。”

  既是孤女寡母,又是上不得台面的皇商,王夫人自认能拿捏得了夏家。这婚事也不急着定下来,总要先将那工部的亏空填补上再说。至于往后……就算娶了那夏金桂又如何?来日大姑娘晋贵妃,宝玉就算续弦,也有的是好人家的姑娘上赶着送上门来!

  拿定心思,王夫人就道:“如此,回头儿我与老太太说说,妹妹得空去夏家走一趟。”

  薛姨妈笑着应下。

  恰此时玉钏儿在外间道:“太太,二奶奶来了。”

  薛姨妈顺势起身,说道:“那姐姐先歇息着,等老太太点头了,我得空便去寻夏家太太提一嘴。”

  王夫人叫了个丫鬟代自个儿送过薛姨妈,这才由玉钏儿引了凤姐儿入内。

  那凤姐儿先是说了两桩府中庶务,眼见王夫人无心理会,这才说道:“太太,那亏空一事……”

  王夫人就道:“便是你不来,我也要去寻你。再如何说,各家一并欠下的亏空,没有咱们家自个儿填补的道理。明儿个你再往各处走动走动,多与各家掌家太太说说话儿,都是明事理的,若是咱们家填补不上,他们又岂能得好儿?”

  凤姐儿就道:“我仔细算过了,便是各家凑上银钱,咱们家也须得拿一万上下呢。如今能挪腾的余钱就四千两,旁的都有用处……”

  王夫人咬牙道:“六千两不多不少的,我想想法子就是了。”

  凤姐儿点头应下,思量着又道:“太太,如今家中人口滋生,已有入不敷出之势,须得开源节流啊。”

  王夫人蹙眉道:“我如何不知?”朝着西边呶呶嘴,道:“老太太还在,素来说是要宽待下头人,我哪里敢违了老太太意?”

  凤姐儿道:“既不能节流,总要开源。”

  王夫人赶忙道:“可是扫听到哪处闹灾了?”

  世家大户最喜灾荒,所谓丰年积粮、灾年杀穷鬼。那田土一年下来才多少出息?赶上灾荒时节,将家产寻了典当铺子质押,从各处采买米粮运往灾荒地。一面施粥博好名声,一面高价卖粮榨干富户手中的余财。随即用所得钱财大肆采买廉价田土,待灾荒一过,那就是翻着翻的赚!

  更有甚者,钱粮都不用出,只凭一封书信就能先行挪用各地常平仓,待灾情过后再低价买粮填补了。可谓神不知鬼不觉,凭空便能赚数万银钱!

  贾家方才开府时才多少家产?如今又是多少家产?除去老国公立下功勋得的赏赐,余下的钱财多是杀穷鬼得来的。

  奈何贾家如今兵权已失,亲兵凋零,想要再杀穷鬼,就得大费周章了。

  凤姐儿一愣,赶忙道:“这倒不是……不过此事若是操办得当,说不得比闹灾荒还要赚银子呢。”

  王夫人纳罕道:“你是说——”

  凤姐儿身子前倾压低声音说将起来:“太太可知甄家……”

  王夫人听着听着,顿时若有所思起来。

  半晌,待凤姐儿说过,王夫人就道:“这事儿我可拿不得准儿,说不得要掉脑袋呢……还是问过老太太再说吧!”

  ……………………………………………………

  倏忽又是两日,凤姐儿每日奔走,往来各处勋贵府邸。小丫鬟芸香每日一报,一会子是王夫人拖着病体去了荣庆堂,一会子又是大老爷、老爷、东府珍大爷齐聚荣庆堂议事,转头又有风声放出来,说是不日便有位姑娘要来大观园游逛。

  陈斯远心下云里雾里,始终闹不分明。他自个儿寻了邢夫人两回,奈何这等大事儿全然不让邢夫人旁听,于是连邢夫人都不清楚。又寻了宝姐姐问过一回,谁知宝姐姐竟也不知。

  此事遮遮掩掩,连那工部亏空一事都暂且压了下来,陈斯远认定必是大事。不由得心下痒痒,想要一探究竟。

  适逢这日与薛姨妈约好了同去大格子巷,二人十来日不曾欢好,此一番自是交颈效鸳鸯、锦被翻红浪。待缱绻过几回,二人这才相拥着说起话儿来。

  陈斯远一手擒了萤柔把玩,一手拨弄着其鬓下垂落的发丝,轻声问道:“这两日府中可是有事?昨儿个好似老太太也将你请了过去?”

  薛姨妈面上红晕不曾褪去,闻言立时睁开眼来了精神,侧身道:“说来正有一桩事我拿不定心思,刚好你帮我参赞参赞。”

  陈斯远笑道:“好啊,你且说来。”

  薛姨妈就道:“一则是那工部亏空,我见姐姐实在无法,便将桂花夏家的姑娘介绍给了姐姐知道。”

  陈斯远心下暗乐,暗忖那可不是个省油的灯,这往后可有乐子瞧了。

  陈斯远便道:“这……我在国子监尝听闻,此女骄矜刁蛮,实非良配……太太怎么会应允了?”

  薛姨妈就笑道:“骄矜刁蛮又如何?莫忘了夏家可就夏金桂这么一个姑娘,来日若是过了门,这嫁妆岂能少了?再说了,宝玉那等性子,就须得寻个厉害的管束着,不然来日还不知闯下多大的祸事呢。”

  嗯?你别说,薛姨妈这么一说,陈斯远竟隐隐觉着有道理!

  顿了顿,薛姨妈又压低声音道:“若果然不合适……宝玉回头儿再续弦就是了,左右他年岁还小,也不算耽搁了。”

  陈斯远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这是算准了要吃夏家绝户啊!

  他赶忙问道:“老太太点头了?”

  薛姨妈笑吟吟道:“只说邀夏金桂来园子游玩,我与姐姐又没说旁的,老太太便是知道了又如何?”

  陈斯远暗自思量,宝玉配夏金桂……这一对简直就是天作之合啊。夏金桂不求宝玉上进,还管着宝玉不让其沾花惹草,这贾家门第比薛家高了一头,就算夏家母女有鬼心思也算计不着,如此一来岂不是良配?

  于是乎陈斯远嘿然笑道:“不错,你说的果然有理。那另一桩事呢?”

  薛姨妈敛去笑意,略略蹙眉道:“你近来可瞧过邸报?”

  陈斯远摇头道:“你也不是不知,我近来闭门读书,得空也就往园子里走走,真真儿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啊。”

  薛姨妈便关切道:“可不好死读书,你得空……也往蘅芜苑走走。”

  陈斯远先是讶然,继而戏谑道:“不吃味了?”

  薛姨妈嗔道:“吃味如何?不吃味又如何?这几日宝钗每回都要提起你,眼看就拦不住了。”

  陈斯远哈哈一笑,顿时搂着薛姨妈好一番温存。

  待过得须臾,薛姨妈喘息匀称了,这才说道:“你不知,月初便有御史弹劾甄家亏空了二百余万银钱,催着甄家归还呢。”

  “二百多万?哪里就欠下这般多了?”

  薛姨妈道:“太上几次南巡,其中我家接驾一回,剩下四回都是在甄家。这人吃马嚼的,可不就要欠下这般多?”

  陈斯远颔首释然。

  薛姨妈说道:“今上仁孝,太上与老太妃又发了话,便暂且将弹劾按下,还升了甄应嘉为两浙盐运使,便是想着让甄家凑齐银钱,将那亏空填补了。”

  陈斯远附和一声‘今上果然仁孝’,心下却不以为然。这大权在握,偏上头有个太上皇、老太妃指手画脚,换做陈斯远是今上,只怕心下也别扭不已。

  薛姨妈就道:“只是甄家盘算过了,两浙盐政一年下来才几个银钱?加上织造衙门,一年下来能填补上十万两顶天了。太上与老太妃年事已高,说不得何时便要殡天。若到了那时今上翻脸……甄家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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