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古今文经之争
建安元年七月中旬,难得连日细雨绵绵,将闷热冲散无余,田野间的少年为阿翁拔着蒿草,幼童在相互追逐打闹。
惹得送水来的妇人指着自家孩童一阵叫骂。
平原郊外前来迎接玄德公的官吏与大儒皆看到这一幕场景,禁不住抚须得意。
“康成公以为如何,与天下各地纷乱相比,此是否为仁政乎?”
头戴鹖冠,身穿宽大袍服,高瘦须发斑白的卢植忍不住问旁边的北海大儒郑玄郑康成,而郑玄也在点头称善。
他治学多年以古文经学为主,又兼采今文经学,集两家之所长,对于从刘歆时以来百年的古、今经学之争早已看透。
无论是学随术变的今经学,亦或术随学立的古经学,归根到底还是利益之争,在圣贤的典籍传记里字字查阅注解,以证明谁的言论更符合圣贤所言,谁是虚假佯称。
特别是在后边越演越烈的古、今两家争锋中,古经学出现了杜撰伪造的圣人经典字句,有的字还是在古器物中抄录来的,就为彻底压倒今经学。
随着时间推移,从景伯公到子慎公,再到季长公时,今文经和古文经已然逐渐融洽,两派儒者的争斗也少了许多,此刻天下处于大乱之际,在人心思定下,两派渐渐有了融合之势。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哪怕刘备提出了“效学经典,经世致用”颇有些靠近今文经的思想,郑玄也仍然愿意以年近七旬,应卢植邀请不远千里在北海赶来平原郡探讨文经学。
“玄德推崇古为今用,以史为鉴,典籍结合实事治理黔首百姓,既有古文经之风,也有今文经之应,舍两家缺点,而取两家之所长。”
卢植不由为刘备解释了一番。
不解释不行啊,要不是此时天下大乱,以玄德身为他卢子干的亲传弟子,但行事作风与思想上更靠近今文经学派,还把儒者分为君子与小人两种,让大家效仿先师孔子走出自己的路。
又提倡经世致用,要求儒者施行仁政治民,而此民并不单指士族和豪族以及士大夫,更包含整个天下之民。
没他在背后为弟子站台,怕早在天下掀起波澜。
如今形势逐渐明朗,又先后在北海强力度田,诛杀了不少的豪强,使玄德麾下兵锋也更盛几分,让有不同意见的儒者皆识相地闭上了嘴。
古今文经学派的儒者都不约而同对刘备态度复杂,既想随声附和,也想让他更支持一派。
偏偏刘备的态度模棱两可,要两家都按照他的想法来,看似身为海内大儒卢子干的亲传弟子,让古文经派感到亲近,但他的言论又同样让今文经派也觉得亲切,就在两派踌躇不前时,又惊奇发现刘备重用法家酷吏在各地整治。
这回好了,连儒家作风都没了,直接偏向法家了。
偏偏玄德公又是极有主见的人,想要为官为吏就得按他的方法来,两派儒者又回家查找典籍,试图找出儒家与法家的共同点。
没办法,谁让儒家认为无论天下什么道理都会在经书里出现,而且这种道理哪怕过了许久,也能被拿出来使用永不过时。
所谓“天不变,道亦不变”,如果有变绝对不是先贤的言论典籍出错,而是他自己注解错了,理解错了,要怪自己学艺不精。
但自从孝武皇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儒家经典就要为当权者所用,在王莽篡汉时,儒家为了证明王莽的正统性,不仅要添加新五德终始的说法,还要在各地制造祥瑞,把方士的鬼神谶纬全部纳入进去儒家体系,只要王莽需要什么,他们就能提供什么。
到最后,编着编着儒者自己也相信了。
这些鬼神谶纬在天下流传的时间一长,哪怕光武帝刘秀想要登基为帝,也凭借《赤伏符》写:“刘秀发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龙斗野,四七之际火为主。”
向天下说明他符合谶纬,是名正言顺的受命符称帝。
后面有大臣劝诫光武刘秀,不能老靠解读谶纬来决定天下大事,谶言不过用来迷惑世人的荒诞之言,这种怪诞不经之事,结果不过非好即坏,卦象撞见合宜的时候,自然就是对的,怎么能一直相信?
刘秀听了赫然而怒,直接驳斥。
有些东西加进来容易,去掉就无比困难,时至今日刘备能够在北海与东莱大力度田没被儒者声讨,也有他极其符合金刀之谶的原因之一。
儒家讲究忠孝,和谁作对也不能与承天命者唱反调,况且刘备的行为又契合“仁”政,又勤于政事,宽厚爱民。
虽然杀人杀的多,却都是违法乱纪之人,因此心里感官复杂的很。
既符合圣贤之言,但又不符合儒者观念,刚觉哪有仁君不讲究教化,直接按律诛杀,又有人站出来说:玄德公也是劝导了数次,而豪强视若无睹,无可容忍才出兵征讨,且周武王不也有杀伐过多,以至血流漂杵的牧野之战吗?
瞬间把他人的话堵了回去,让北海众多儒者哑口无言。
卢植眼见许多儒士为玄德之事,在北海卷起一轮接一轮的争吵。
干脆借着辩论文经的名头,将他们尽数邀请来平原郡,想办法慢慢将众儒说服,而郑玄无疑是最盛名的大儒,只要他也肯从此为玄德站台,那天下各地的儒者必然对青州趋之若骛。
卢植为了整合儒家都站在自家弟子那一边,已然是积劳费神,疲心竭虑了。
“子干啊,你为弟子做了太多事,倘若日后玄德出手来整治儒家,你可会后悔?”
头戴儒冠须眉交白的郑玄抚着胡须道。
他虽未有和刘玄德有过见面的机会,但也在青州的施政当中看出了刘备的性格,做事极为果断,且雷厉风行。
人都是有私心,学儒家典籍的儒者亦如此,有不少清谈高论之士,让他们为官为吏,不一定有能力。
但不任用他们,那就可能会掀起诸多言论。
光武一脉的天子能够容忍,不代表刘玄德也能容忍。
将来要对那些人整治起来,身为海内大儒的卢植又将置身何地。
第226章 装病谁在行
没想卢植听见忍不住笑道:“蠹众则木折,隙大则墙坏,儒者之中难道就没有腐鼠乎,农夫为保护粟米而捕鼠,岂非理所应当?”
“怎能因腐鼠的皮毛颜色美丑,而加以区分对待。官吏任用自有汉家制度,有能者则居其上,无能者处于下,乃是天理寻常之事。”
“若有人利欲熏心想结党而对抗,即便玄德将其逮捕下狱,我也绝不会站出来为他们说话,何况将来之事,岂能得知。”
卢植边咳嗽,也抚着胸口说道。
方今天下滔滔,民有倒悬之危,不就是有人为自家夺取利益才造成的景象吗?
当初关东诸侯讨董,无一人敢奋力向西,盟主袁绍策动诸侯讨伐董贼,结果变成了另立天子。
然后又成了冀州牧领车骑将军,而袁术在南阳也有样学样,同样刻印自己册封。
一时之间天下诸侯纷纷不遵从汉统,开始了自表为官,汉家之衰就从那时而起,好在有玄德奋身匡扶汉室,不然焉有汉官威仪。
卢植斩钉截铁的言论,把郑玄说得愣住在原地,回过神来指着卢植笑道:“好你个卢子干把话说的这般在理,我险些被你蒙蔽了。”
“如今你只需养好身体,不说十年之寿,少说也还有七八载,岂能不知将来之事。”郑玄抚须笑道。
他们两个凑在一块,别的儒者不敢上前搭言,给二人留下了足够的空间,不然惊世之言早传出去了。
也正这缘故,郑玄才敢直言不讳的问,换做平日里,他不会问出这么忌讳的话。
不料卢植听罢,却忍不住叹气。
他卢子干要再年轻十余岁,便可帮玄德讨灭诸侯,兴许还有机会见汉家再度兴复。
“康成公,子干已垂暮之年,近来常有心无力,恐时无多日也……”
“植不图子孙计,此生只求汉室延续,天下再度归于一统。”
卢植将自己的身体状况详细告知了郑玄,让对方惊愕不已。
连忙压低声音问道:“子干,此事是否当真?”
郑玄与卢植师出同门又有数十年的交情,对他的身体情况自然无比关心,许多同门都先后离世,假使连好友卢植也走了,他怕也难撑下去了。
卢植的目光下意识落在郑玄慌乱的脸上,遂颔首,干咳一声道:“康成啊,我邀你来平原郡,也有将子嗣托付给你的想法。”
“吾这些年为大汉戡平动乱,身体早已受创二十余处,每到阴天疼痛难忍,之所以还支撑得住就想等刘氏继光武旧事,令四海儒士与豪杰景从云集……”
话音还未落下,郑玄就急忙搀扶住他,宽慰道:“子干的心事我已经知晓,只须好好休养身体,其余北海儒者之事就交给我罢。”
郑玄想到卢植面色虚弱在床榻躺了近两个月,也就听见刘备返回青州,方勉强打起精神前来迎接。
他真害怕好友带着遗憾就此离世。
遂轻抚卢植手臂,说道:“子干,不瞒你说,在我看来早日结束征战,对天下人皆有益处。”
“康成当真没有骗我?”
“君子言出必行。”
“好,天下儒者之事就托付于康成公了。”
卢植拱手揖礼道。
磨了这么久,终于让郑康成答应了下来,也算他为玄德讨伐袁氏送上的最后助攻。
即便死也无遗忧矣。
而就在此时,有骑士策马赶来汇报,使君率骑军不出半个时辰将先行到达平原,荀彧领着平原郡的大小官吏,还有夫人阴珺带着长子刘永,听见皆面带喜色。
荀彧嘱咐属吏再度检查好鼓、瑟等诸多乐器,径直走向卢植和郑玄,躬身见礼说道:“卢公、郑公,使君得知诸公不顾高龄前来迎接,故舍下军械和辎重,率骑兵轻装前行赶回平原,最多不过半个时辰,便可至郊外。”
“卢公与郑公与其在此等候,不如进幄帐暂且歇息一番,待使君将至时,彧再遣人告知,公以为如何?”
荀彧双手作揖,恭而有礼道。
对他来说两人为天下大儒,皆不可轻易怠慢,何况卢植还是使君的老师,可以说在青州平原辈分极高。
因此卢公和郑公执拗要来迎接使君,再怎么婉言相劝只要对方不听,他也没办法能拒绝。
只祈望两人心中有数,知道年岁已高在身体不如青壮的情况下,能赶紧进搭建好的素色幄帐休憩片刻。
可千万别有人晕倒在郊外,那他荀彧就得被天下儒者切齿嚼牙般口诛笔伐了。
“文若,老夫在此地再站会儿也无妨,你们能撑得住,老夫也一样如此。”
卢植不在意的摆了摆手,丝毫看不出强撑精神的样子。
还没等荀彧说话,郑玄却眼睛陡然睁大,愕然道:“子干,你……”
心里瞬息反应过来,不由差点骂出声,卢子干真乃竖子尔!
仗着多年友情来蒙骗他,叫他关心则乱,一下子就没想到卢植会拿身体状况来欺骗。
本来就听说卢植久病刚好,还真以为卢子干放不下匡扶汉室之愿才强撑罢了,没想这两个月皆是躺在床榻假装病。
想到这里郑玄也难免有怒气道:“好你个卢子干,枉我们多年故交,不曾想如此欺骗,汝有将我当成你的至交好友乎?”
卢植急忙连连礼拜,带着歉意说道:“正因将公当做好友,所以欲将大事相托,吾学兵家之事久矣,难免沾染诡道之习,情非得已望康成公勿怪。”
说着掀起袍服准备跪地顿首谢罪,却被郑玄一把拉住,看了他许久。
摇头叹气道:“卢子干啊,你是算准了我定会答应你,君子当真可欺以其方…”
郑玄怒极反笑起来,用手指卢植道:“当年我就不该去与你结识,以至今日还为你所欺,余此辈何其惨也。”
卢植见有台阶便顺势而下,也扶住他的手臂,遂笑道:“康成,多年故交怎能见外,那才是丧失了情分,玄德为我的弟子,论起来不也是你弟子乎,岂有不帮之理?”
第227章 袁绍:看来我不得不先离开邺城
朝霞升起,晨光淡淡。
“嘚嘚嘚……”
马蹄声骤然在驰道尽头响起,接着越来越响顷刻间震耳欲聋。
一队队激昂冲冠,弯弓挂刀,长槊竦云端的骑士纵马而来。
笳鼓齐呜,中军还打着杆汉家旗大旌,迎风招展不已,犹似力摧敌阵,如视天光破云。
卢植见状不禁唱道:“壮士何慷慨,志欲威八荒。”
郑玄也抚须点头,赞赏说道:“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刘使君麾下军士奋迅如霹雳,且又进军有度,阵形种别群分,部曲有署,军士吏锐兵刃,彀弓弩,而已有周亚夫细柳军之威也。”
就算不懂兵事的郑玄也给出了非常高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