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想起了奴儿的话语,多半是她这个年纪就看过了很多死亡,她觉得人死了就不会再回来了。
从书架上拿了一卷竹简,扶苏坐在油灯边开始写着自己的笔记,这些陈列的笔记相当于调查关中民生情况的报告。
关中绝大部分的农户都是有耕田的,基本上家家户户都有一两个壮年男子在军中。
关中农户的家庭结构并不复杂,每户人家少则一两口人,多则十余口人,这些家庭状况都是从春耕时节开始,观察所得。
他们多数以家庭为一组,每家耕种五亩或十余亩地。
比如说一家有三个兄弟,各自有了婆娘,生了孩子,那么一家有十余口人,也是常事。
扶苏已习惯了这种观察,观察需要细致入微,且有耐心。
看看如今的秦人是不是按照秋收冬藏的规律生活,或者是他们的作息习惯。
哪怕是收效甚微,扶苏也觉得这种脚踏实地的工作,才会有最珍贵的收获。
自从郑国渠开辟之后,西北沿线数百余里的田亩成了沃土,关中的人口其实并不萧条,但开垦的田地依旧不够。
直到天亮,扶苏这才发现不知不觉已过去了一夜。
田安一把年纪了始终站在屋内,多半是他已习惯了站着入睡,后背稍稍靠着墙就能睡着。
扶苏站起身刚走动两步,田安便醒了,他看了看四下又道:“天亮了,公子该洗漱了。”
扶苏道:“收拾收拾就回宫吧。”
半个时辰之后,田安已准备好了回宫的车驾,扶苏见到屋内的李由已不在了。
先前伏生带去的笔记是民生调查的一部分,扶苏又在这里等了大半天也没见人将笔记送回来。
名士大儒也会食言不成,以后不想再借出去了。
第13章 有当年张子之风
十月下旬的关中,一夜未眠的扶苏站在新修的河渠边,等着那位带走笔记的伏生再来此地。
关中大概是正式入冬了,不然西北风不会这么冷。
见公子蹙眉看天,站在一旁的田安道:“公子,恐怕要下雪了。”
扶苏道:“何以见得?”
“往年都是如此,西北风最大时,若关中晴朗,今晚定有雪。”
田安讲述着朴素的生活经验,这是他在秦国大半辈子观察气候得出来的。
又一个队人马策马而来,来人正是蒙恬。
蒙武大将军回来之后,蒙恬就时而出现,时而消失。
现在蒙武老将军要退下了,这个年关……多半就是蒙恬最忙的时候。
来人到了近前,翻身下马行礼道:“公子,皇帝召见。”
扶苏稍稍仰头深吸一口气,坐上了田安准备的车驾,在蒙恬的护送下往渭河的西面而去。
车驾走得很快,田安赶着马车为了跟上蒙恬的战马,他一次次挥动马鞭,尽可能让马车走得再快一些。
扶苏心想着,莫不是那两位儒家博士将自己的笔记给父皇看了?
再一想又觉得不对,该不会给父皇看的。
那笔记记录的都是一些记录民生的琐事,最大的影响也不过是会让人觉得公子扶苏注重农耕。
因车驾走得很快,车帘被风卷起,一起一落间还能看到直道两侧的景色。
扶苏大概能够想到父皇童年时的一些遭遇,直到后来咸阳宫发生的种种变故。
这些遭遇让父皇变得很冷酷,亲情方面又让人觉得很疏远。
咸阳宫太大了,作为始皇帝的长子,却很少能够见到父皇。
也没见父皇的其他孩子,在父皇面前有多么活跃。
而在此之前的秦王,秦昭襄王过世之后,秦孝文王在位仅有三天,秦庄襄王也才三年,那段时间是秦国最混乱的时期,而也在这个混乱时期,父皇秦王政即位,到了如今。
大概父皇是内心极其强大的人,能出兵征伐六国,废吕不韦,夺大权,平宗室,灭六国,究竟是多强大的人,才能有如此成就。
扶苏只好这般猜想着,内心思索着如何面对父皇,或是要面对的盘问。
马车到了渭河边,扶苏已将最坏的打算与最好的安排都想好了。
扶苏气定神闲地走下马车,见到了河边的仪仗。
四周看守的兵马大概有几千人,往河边走去还能见到许多宫女与内侍。
田安依旧守在马车边,安静得像一座立在风中的木雕。
扶苏跟着蒙恬一路走到木制的钓台上。
这个钓台很大,大概能站下数十人。
扶苏踩着木制阶梯,还能听到木料之间发出的吱呀声。
与蒙恬走到父皇身边,扶苏行礼道:“父皇。”
嬴政嘴里吃着枣,一手扶着太阳穴,闭眼斜坐着,安静地呼吸着。
风吹过的时候,这位始皇帝的两鬓也会跟着飘动。
在钓台的最前方,还有十余个内侍手中拿着鱼竿给始皇帝钓鱼。
“听闻你爱吃鱼?”
“儿臣近来吃肉少,吃鱼较多。”
嬴政稍稍睁开眼,看了眼这个儿子,摆了摆宽大衣袖,一手搭在扶手上,言道:“你长高了。”
“让父皇牵挂了。”
嬴政深吸一口气,从鼻孔缓缓而出,重新闭上眼沉声道:“见过那两位秦国博士了?”
“见过了?”
“那天……”
话语一顿,嬴政吞咽了一口唾沫,继续沉声道:“淳于越在章台宫说你是秦国公子,秦国的公子需要老师教导,岂能只听李斯一家之言。”
闻言,扶苏下意识往四周看了看,没见到老师。
“你觉得淳于越的所言如何?”
“儿臣学诸子文章尚浅,不能议论他人学识,儿臣的老师是丞相,儿臣曾想若韩非在世,儿臣的老师该是韩非。”
嬴政依旧闭目端坐,呼吸稳定。
扶苏接着道:“但如今儿臣觉得所谓师门传承,丞相也好,韩非也罢,往上数还有荀子他老人家,人之所学是有限的,儿臣能学的学识也是有限的。”
“儿臣能做到不听一家之言,但儿臣也不能盲从他人言语,就如当年秦国要东出。”
嬴政缓缓睁开眼,看着这个儿子。
“当年儿臣的先辈秦惠王,他若听从老太师言语,守旧地,遵旧制不行商鞅之法?那么何来之后的秦国,何来如今的大秦。”
一番话语掷地有声,嬴政竟然一时间回不上话。
扶苏见父皇神色如常,只好作揖行着礼。
边上的老将军蒙武悄悄一叹,公子所言正是始皇帝所想,人人都说秦国打下了偌大的天下,可这天下如何治理,谁都想要说两句,听多了也就听烦了。
现在公子所言,正说到了始皇帝的心中,恐怕往后公子扶苏要与谁学,要学诸子哪一家的学问,始皇帝都不会再过问了。
是啊,还有什么好过问的,这位大秦公子如此贤明,有取舍,会明辨,便足够了。
过了今年,这位公子该有十六岁了。
嬴政道:“你该拜张仪为师的,可惜晚了一百年。”
钓台上的人都将始皇帝的话语听在耳中,始皇帝是在说公子扶苏的辩解,颇有当年张仪之风。
再看一眼这个儿子,嬴政沉声道:“不用行礼。”
扶苏这才放下双手,问道:“父皇,当年张仪真打了惠子吗?”
闻言,蒙武会意一笑。
嬴政看了眼差点笑出声的蒙武,依旧板着脸沉声道:“当年,张仪差点把惠子打死。”
扶苏了然点头。
只是随口一问,因在咸阳宫的书中所记,与自己的认识有所偏差。
嬴政望着眼前的西渭河,低声道:“朕要在这西渭河修一座桥,李斯说这件事他可以安排,之后朕又问他,此事朕的儿子能否胜任,李斯本想让你多见见六国的其他名仕,朕想到你修的河渠不错,那么这座桥也给你修了。”
扶苏抬眼看去,此地所在的位置大概就是后世咸阳桥的位置,但扶苏也记得西渭河十分开阔才是,大概是现在的黄河河床还没有后世这么高。
“儿臣领命。”
“嗯,你回去吧。”
扶苏再一次作揖行礼,接过蒙武老将军递来的令牌,便走下了钓台。
手中这块令牌是铜制的,其上有太仆二字。
太仆卿不是应该管马政的吗?
扶苏蹙眉走到自己的车驾边,拿着令牌沉默良久。
被人左右想法的感觉很不好,尤其是在听谁教导这件事上,在始皇帝面前的扶苏早就不是以前的扶苏。
而在学习方向上,扶苏早已学了很多年了,应该说是学了很多很多年,所学知识面之广,知识点之多,就连自己都数不过来。
或许哪天遇到了某些问题,才会想起以前学过这个知识点,再将学过的知识拿起来,重新验证,重新实践一番相关知识的实践,大抵如此。
田安见到公子的脸色不太好,莫非是与始皇帝相谈不快?
他忙躬下身,摆出悉听吩咐的姿态。
其实这次谈话哪里有什么不愉快,应该是十分地愉快才对。
还得到了修建西渭河的咸阳桥这个大工程。
“回宫。”
听到车驾内传来的公子话语,田安忙坐回车辕上,挥动马鞭赶车。
接连几天,扶苏都没有再见到李由与王贲,至于伏生与叔孙通更是不见其人,老人家大概是忘了他在公子扶苏这里借了一卷书,至今未还。
这个大秦依旧很忙,扶苏有很长时间没有见过老师了,是从今年的秋雨后出现灾害开始,老师就没有再来过高泉宫。
而那位王翦老将军,至今未回关中。
父皇似乎有一种不管老将军的架势,就差没直说您老爱回不回?
呵呵,父皇当然不会这么说了。
要是王翦老将军真回来,定会大礼相迎的。
咸阳桥的修建工事也不是说建就建,一没人手,二没钱粮。
父皇所赐的这块令牌上所刻太仆二字,是九卿之一的太仆卿才有的令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