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去疾的年纪与李斯相当,就是看起来高瘦,比李斯还高几分。
此人被迎入殿内,扶苏行礼道:“扶苏,见过右相。”
冯去疾也行礼,道:“公子。”
“当初我在御史府查阅文书,一直没与右相说叨扰。”
“无妨,公子想去随时都可以,不叨扰。”冯去疾摆手,又从他的袖子里拿出一卷竹简,道:“陛下对公子也有赏赐。”
扶苏再一次行礼。
冯去疾将竹简递上,又咳了咳嗓子道:“公子护送武成侯回咸阳有功,陛下特赐都水长。”
一国公子被封官职并不少见,历代列国还有让自家国君的公子当丞相的。
冯去疾又道:“陛下与丞相念公子年少,命张苍任宫室令协助公子,还望公子早日修成西渭河的桥与商颜山的河渠。”
“扶苏领命。”
冯去疾笑着点头,又道:“还有一事,丞相让臣来告知公子。”
扶苏抬首看他。
“丞相说王离已被派去上郡戍边。”
言罢,冯去疾行礼道:“臣告退。”
待右相离开高泉宫,扶苏还在思索着,搜刮着自己近来在御史府的所见所得,都水长主管修桥修路,建造营造。
忽然,扶苏又想到了自己与张苍的官职,都归九卿之一的少府管。
现在朝中任职九卿之一的少府是谁,那不就是王贲吗?
王贲就是我与张苍的上官。
那么王贲的上官是冯去疾。
这一次,王翦大将军回来了,父皇开始安排九卿位置,多半……朝中有不少人要升迁。
“公子,公子。”又有一人快步跑来,“公子,有人送来消息,说是甪里先生决定留下来了。”
第28章 贺礼
甪里先生对大秦有用,对父皇也有用。
唯独这件事和自己这位公子没什么关系,扶苏翻看着冯去疾带来的诏命反复看着,既然有了官职就要好好做事了,不容耽误。
咸阳,丞相府。
张苍迈过门槛走入府中。
府中往来的官吏见到是张苍来了,纷纷行礼。
张苍是丞相十分倚重的人,而且还是公子扶苏的老师,甚至与丞相一起师出荀子。
府邸内,李斯正在看着北方的战报,还有眼前三公九卿的官吏增补,见到张苍来了,他笑着道:“王翦回来了,老夫也真是越来越忙了。”
张苍站在一旁,稍稍行礼,“若是公子在这里,想必会来帮助丞相处理文书。”
李斯翻看竹简的动作好听,他忽然道:“公子会批阅文书了?”
“公子还未批阅过文书,但看得不少了。”
李斯将手中的竹简放下,看向屋外的蓝天,正是一年中春景最好的时刻,他一边放松着肩膀与脖子,一边道:“张苍啊……”
丞相话语还未说完,张苍恭谨在一旁已作揖行礼。
李斯抬头看向蓝天与白云,问道:“毛亨,近来可好?”
张苍回道:“丞相知道毛亨是个什么样的人,其人不知政事,只通晓诗经。”
李斯笑道:“老夫当然知道,他现在还骂老夫吗?”
张苍无奈一笑。
大家都是师从荀子,自然彼此都清楚。
只可惜,韩非不在了……
李斯又道:“昨天看了博士府送来的记录,你与甪里先生倒是谈得不错,好在有你与公子,那位老先生愿意留在咸阳了。”
“丞相,这是臣分内之事。”
李斯一手背负,一手抚须道:“你教导公子已有半年了?”
“自去年腊月伊始,有近半年了。”
“老夫看了博士府的记录,以及你与那位老先生的话语,有些论述老夫以前怎没听你提及?”
张苍蹙眉不知该如何回答,甚至李斯都没有怀疑这是公子的缘故。
多半,李斯他同样身为公子的老师,根本不知公子心中所想。
博士府的谈话,的确是受了公子影响,张苍觉得有些话有些事说得……的确无懈可击,尤其是在官吏选用的制度上。
以至于,现在李斯回过头,才会这般多疑。
见张苍没有回话,李斯拍了拍他的肩膀,又道:“老师所教诗书礼乐与春秋,斯一直自以为的所学所知,还是浅薄了,愧对老师。”
见张苍站在原地,依旧沉默不言,似还有些为难之色。
李斯忽然一笑,试图让对方也轻松一些,低声道:“斯一直以为老师最得意的弟子是韩非。”
张苍道:“老师最得意的弟子的确是韩非,老师最骄傲的弟子该是丞相。”
李斯感慨道:“岁不寒,无以知松柏。事不难,无以成君子……老师所教,令斯受用无穷。”
言罢,李斯又道:“甪里先生的事,有劳你了。”
张苍道:“苍不敢居功。”
李斯颇为欣赏地点头,“老夫还有事要禀报陛下,公子你多照看。”
张苍还未开口再说什么,李斯已快步离开。
走出丞相府,李斯脚步稍停,心中思量颇多,却看不清张苍的深浅,谁让这张苍说话滴水不漏。
当年师从荀子,老师将《诗》给了毛亨,将《书》给了自己与韩非,却将《春秋》给了张苍。
思量完这些,李斯快步走向了宫门。
张苍依旧站在丞相府内,他从袖子中拿出一卷竹简,其中所写是对官吏任选的看法。
其实公子是一个善于提问的人,张苍也不知……是不是受公子影响,才会写出这卷书。
去年寒冬,在与公子的往来书信中,公子曾说过,这世上绝大多数事是没有完美的选择的,这世上哪有这么多最优解。
既然不是最优解,就一定会有不好的地方。
张苍犹豫了良久,坐下来帮着丞相处置余下的文书。
直到夜色深了,李斯这才带着疲惫神色回到了丞相府。
此刻,丞相府内还灯火通明,这里已没了其余的小吏,只有张苍还坐在府内,正在批阅着文书。
寂静的夜里,夜风吹入府内,烛台的火光有些许晃动。
谷雨之后的夜里比三月时,还要暖和几分。
更容易让人有睡意,有三两仆从还站在府内,却已是瞌睡占据了理智,昏昏沉沉,连丞相回来了都未察觉,只有张苍还神色极其专注地书写着文书上的批复。
李斯迈步上前道:“那毛亨又在河渠边大骂老夫,说李斯老匹夫罪不可赦。”
闻言,张苍忙搁下笔行礼。
四周的仆从猛地提起精神行礼。
李斯道:“老夫自然不会与他计较。”
张苍回道:“当初在荀子门下,毛亨就与丞相不和,这么多年了,没变过。”
李斯坐下来,看着已被批阅过的文书,一卷卷都很满意,道:“还有淳于越,他又在说公子如何奴役家仆,呵呵……老夫已将公子用在家仆上的规矩放在了修筑长城上,半年内就可见成效。”
张苍道:“公子年少,行事欠缺考虑,苍定会悉心帮助公子。”
李斯点着头,沉吟片刻道:“陛下又要往北方增兵了。”
待丞相将这些竹简整理好,眼看就要下值了,张苍将先前准备的竹简递上,躬身道:“丞相,这是苍所写的。”
应该说这是经过公子启发,自己所写的选官用官之法,其中多是改善以吏为师的理念,但又不舍弃以吏为师为核心的想法,这让韩非或者李斯两者所主张的法家理念,多了一些别样的味道。
李斯按住这卷竹简,又道:“让冯去疾来。”
半个时辰后,右相冯去疾脚步匆匆来到这里,也不知道深夜是何大事,见李斯与张苍在这里。
人到了近前,李斯将竹简递上,言道:“右相,还请过目。”
冯去疾先是整了整衣襟,仔细看着,一边看着神色越发凝重,一边来回踱步,时而自语。
李斯拿起一旁的干枣放入口中嚼着,又给一旁的张苍分了些。
良久,冯去疾合上了竹简道:“丞相是何用意?”
李斯道:“右相以为如何?”
“不可!”冯去疾道:“至少现在不可,六国旧地的人都还在,怕是会引出更大的祸端。”
李斯眼神多了几分锐利,道:“他们不是想恢复分封?这个选官之法正好彻底断了他们的分封之念。”
冯去疾缓缓摇头,道:“丞相,此策还未到能用的时机。”
李斯看向一旁的张苍,“那么是否要陛下看?”
张苍正要开口,冯去疾再一次道:“更不可,陛下看到此等选官之策,势必要推行,到那时候,你我更拦不住。”
李斯又嘴里放了一颗干枣,一边嚼着一边思索。
深夜时分,越发寂静,一阵风吹入府内,张苍接着道:“待苍回去,将此策再行完善。”
李斯终于点头了。
冯去疾也颇为赞同。
三人终于达成了一致的理念,这是一把利剑,但不能轻易使用,一旦使用谁也不知会引起多大的祸端,至少要一步步实施。
张苍拿着这卷书离开了丞相府。
也不知为何,李斯竟心有遗憾,如获至宝,却不能使用。
三人深夜一番谈话,感觉暂时算是稳住了大秦的社稷。
夜色如墨,这个夜晚与往日没什么区别,咸阳上空的黑夜如以往一样,很宁静。
走在咸阳城的街道上,张苍又想起了公子曾经说过的话,这世上从来没有完美的选择,总是要舍弃一部分的。
翌日,耕田是关中的大事,谷雨之后的关中无比地繁忙,农事成了所有人的头等大事。
扶苏出了咸阳城,一路朝着商颜山而去,就见到了眼前的壮景。
张苍策马在一旁,看着这一幕也是无言良久。
每一块田地都有人在耕种,一家三五人有推着犁的,还有赶着牛的,人们赶着将粮食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