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摆了摆手,示意眼前的宫女都退下,一时间编钟乐声都停下了,宫女离开了这里。
整个大殿恢复了安静,也恢复了空旷。
内侍脚步匆匆而来,双手端着公子扶苏的书信。
待书信到了眼前,嬴政拿过书信蹙眉看着,随后神色放松了一些,道:“李斯,你也看看。”
李斯站起身,又从内侍手中拿过书信。
打开之前,李斯又看了看始皇帝的神色,似乎在确认什么,而后才打开看。
书信中的内容很简单,大概意思是只要派出兵马保护好楚王负刍的宅邸,他就会朝着章台宫下拜行礼,拜谢始皇帝。
始皇帝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李斯也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
但面对始皇帝的眼神,李斯还是解释道:“公子觉得楚王,有利用的价值。”
嬴政道:“怎么?还以为楚国能够复国吗?一个疯了的楚王罢了。”
原本始皇帝的答案多半是杀了楚王,而后得到楚地那些唾弃这位楚王的旧贵族的人心?
但恐怕,公子扶苏并不想要那些人心。
有时李斯也觉得很累,要夹在始皇帝与公子扶苏之间,言行要十分小心。
李斯思量了片刻道:“当年天下人都知道,秦王一统六国之后会善待六国的国君。”
嬴政颔首没有否认。
李斯站在大殿内,殿内多了不少的烛台,让大殿更明亮了。
“对天下人而言,始皇帝照拂楚王是为了践行当初承诺,这无可厚非,公子扶苏进谏善待楚王,也是如此。”
嬴政忽然笑了,又道:“楚地那些旧贵族恨不得让负刍去死。”
李斯颔首。
只不过楚王负刍被俘之后,项燕又扶持了一个楚国,但又被王翦剿灭,项燕战死。
若是项燕不再继续扶持一个楚王,继续抗秦,可能当时的楚国能够少死一部分人。
因此,以项氏聚首的一部分贵族是不认楚王负刍的。
因此负刍会疯,会有噩梦,是项燕的阴影还在负刍的心头上。
嬴政道:“你希望朕按照扶苏的想法安排?”
李斯行礼道:“公子扶苏与陛下一样,所想所要的从来不是几个人的认同,也不是三五个的奉承,想要天下人心,想要治理天下,总要有舍有得,公子与始皇帝都需要舍弃一部分,从而得到大部分。”
嬴政放下了酒樽,道:“你总是把话说得这么漂亮。”
李斯道:“公子很明白,鱼和熊掌不能兼得,公子不仅熟读荀子,也熟读孟子。”
嬴政道:“好。”
翌日,就有一队队的秦军将楚王负刍的府邸给围了起来。
负刍没有开门,而是继续躲在院子里。
“奉始皇帝诏命,前来保护楚王。”
话音落下,外面又恢复了寂静,负刍爬上墙头,颤颤巍巍地看向墙外整齐站着的秦军,而后他又下了梯子,站在这处宅邸的院子里。
之后,这位楚王负刍真的朝着章台宫下拜行礼,谢始皇帝。
听闻这个消息的李斯心情很不错,甚至都不责怪在外私自成家的李由了。
咸阳城内依旧是酷暑难耐,李斯依旧在这里处置着文书。
“丞相,章台宫送来的冰。”
李斯上前打开铜器的盖子,从中拿起一块冰,在口中嚼着。
天空又一次阴云密布,李斯抬头看着天,又道:“恐怕今天又要有大雨了。”
吴公回道:“今天始皇帝的心情也很好,赐了这么多冰。”
李斯对这位弟子始终是不满意的,听闻他的话,神色又多添了几分不满,道:“你平日里还会看书吗?”
“弟子近来常看法家典籍。”
“也多看看别家的典籍。”
吴公颔首道:“会看的。”
李斯重新坐下来,又问道:“你去敬业县看看河渠,多半又要下大雨了。”
吴公这才注意到天上的乌云很厚重,明明是午时,这天看起来就要刹那入夜一般,乌云让人觉得莫名地压抑。
李斯嘴里嚼着冰块,道:“去吧。”
吴公后知后觉地点头,正一步步往外走。
看着这个愚钝的弟子,李斯又喝道:“跑着去,出城就骑马!”
闻言,吴公快步跑着离开了丞相府。
咸阳城的人们也注意到了漫天厚重的乌云,本就是关中的汛期,更何况是这样的酷暑,会突然有一场大雨,其实也不是多么罕见的事。
人们纷纷将各种器具收进家中,吴公按照老师的吩咐在咸阳城中飞奔,好在如今的咸阳城内绝大多数人都去外面的村县避暑了。
而现在的咸阳城反而显得空旷,吴公一路跑着几乎没有阻拦,跑了一段路便站在原地大口出着气,没了力气也只能踉跄地走向城外。
几滴雨水落下,豆大的雨点三滴两滴地落在大地上,只是几个呼吸间,大雨倾盆而来。
吴公刚跑到城门口,站在城门下看着漫天的大雨,就连城外的马夫也牵着马匹进城避雨。
三三两两的人们也都聚在城墙下躲避大雨。
吴公有些想不明白今天老师的话中是不是带着别的意思。
他先是向马夫要了一匹战马,给了马夫一颗银豆子,翻身上马就闯入雨中,一路朝着渭南方向而去。
敬业县,每当遇到大雨,这里的人们都会坐在家门口。
“今天的雨水真多,我们的水窖都没用上,田爷爷说公子很喜蜀中的稻米饭,我们这里能种稻米吗?”
叔孙通听着狸奴儿的话,抚须笑呵呵道:“关中能种稻子,收成多半没有蜀中这么好,也没有我们的麦子好。”
狸奴儿数着手掌上一粒粒的黍米道:“要是能种出稻米就好了。”
叔孙通道:“也不知道这场大雨会不会又冲毁了河渠。”
“老夫子放心,章邯将军让人在河渠边每隔一里地都搭建了草棚,每个草棚里都有两个民夫看守,有一处塌了,就会有人来禀报章邯将军。”
狸奴儿又道:“老夫子,北边的长城是不是也是这样?”
叔孙通道:“老夫没去看过长城。”
“是吗……”
狸奴儿有些失望了。
叔孙通道:“老夫有几个好友在北面修长城,可以书信一封帮你问问。”
其实叔孙通挺想讨这个小姑娘欢心的,这丫头很伶俐,也是田安很信任的孩子。
有了田安的信任,也相当于有了公子的信任。
“不必了。”狸奴儿吃着手中的黍米粒,一粒都不能浪费。
雨水下了两个时辰,雨势就减弱了,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章邯站在河渠边的入水口,目光看着还稳固的河堤,这段河堤是新修的,还算结实。
吴公淋着大雨,策马一路来到这里,赶到这里时雨水小了许多。
“丞相让我来问,敬业渠是否安好?”
“很好。”章邯头也没抬地道。
“我要去下游看看。”吴公又一次大声道。
按照章邯对这里的了解,上游都没事,下游多半是不会有事的。
丞相派人的这个人大可不必再跑一趟。
看着那人往下游而去,章邯对身后的民夫道:“回家。”
几个民夫欢呼着回了家,因他们今晚不用守在渠边喂蚊子。
大荔县,张苍与程邈坐在县衙内,还有一个民夫正在讲述着河渠各段的情况。
程邈依旧在写着字,其实他的字已经写得足够好了,但他依旧写着。
程邈看似对县里的事不关心,但在写字的时候也能够在心里想着别的事。
张苍听完这个民夫的禀报道:“丞相让人来看河渠了?”
“是……是的。”
张苍是一个规矩很严明的人,在大荔县也处置过几个不听话的民夫。
“丞相派谁来看河渠?”
“来人只说是丞相府的,没说是谁,倒是穿着很不错,看着很富有。”
听他这么说,张苍大致就能清楚来人是谁了,多半是丞相的弟子吴公,只有他最爱显摆他的富有。
张苍看着一卷卷宗,道:“他不来县里看看?”
“没说要来,说是回咸阳了。”
程邈道:“这个时辰回去,等他到咸阳多半宵禁了。”
张苍依旧看着卷宗上的人名,这些是迁来关中新民的名册,上面记录了那些新民原来的籍贯与姓名。
光是给这些新民编入户籍就累得够呛,知道河渠没事就足够了,张苍也没空理会别的事。
他又问道:“公子要建设潼关,需要多少民夫?”
程邈思量了片刻,回道:“公子……那多半是能用多少就要多少的。”
张苍了然道:“公子的粮食有多少,要养活多少民夫?”
程邈颔首道:“那就看看粮食有多少。”
张苍站起身,他看向一旁的书架,从中拿起一卷卷宗仔细翻看着。
如果说丞相李斯对他的弟子吴公帮助,或者是给予吴公更多的方便,那么他李斯就是营私。
如果说李斯的儿子李由在秦廷的官位越来越高,也难免会落得一个任人唯亲的口舌。
要是李斯对公子扶苏百般相助,并且全力帮扶,那么他李斯就是尽忠职守,对大秦忠心。
而现在,吴公这么多年以来只是丞相府一个传递文书的小吏,李由被安排到了蜀中至今依旧只是一个校令。
唯有公子扶苏任少府丞,就差位列九卿了。
事实证明,丞相李斯的确是一个对大秦很忠心的人。
今天,扶苏用犀牛的牛筋做了一个弹弓,拿起一颗石子拉起弹弓瞄准了河边正在慢慢游动的一条鱼。
扶苏手上一松,石子飞出,落入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