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在洪武时期,李显穆的升官速度自然不算什么,那个时代一年进士,两年侍郎,三年尚书的人比比皆是,但第四年就魂归地府的官,也比比皆是。
可以说完全没有任何流程和制度。
永乐时代后,那种大规模对官员的屠杀消失后,官员晋升就有了固定制度,于是李显穆这个十九岁的右侍郎一下子就珍惜起来。
李芳啧啧称奇道:“按照三弟这种晋升速度,最晚在二十五岁前,就能升任一部尚书了。”
大明可不是那离奇怪诞的女频世界,层出不穷的统率数十万大军的摄政王、镇北王、镇国公,权倾朝野的丞相如同瓜子般,数也数不请。
显得那六部尚书如同小喽啰般。
在大明朝,纵然是勋贵权势最盛的永乐朝,上至诸王、下至公侯,也没人敢忽视一个尚书,那是真正站在权力顶端的重臣。
李茂笑着指着圣旨道:“哪里还用得着二十五岁前,陛下命三弟兼任内阁大学士,这是要让他现在如尚书般统掌礼部。
看来陛下对如今的礼部尚书胡英很是不满啊。”
任谁都知道,礼部侍郎加内阁大学士甚至要凌驾于礼部尚书之上,皇帝怎么可能不知道,这就是要让两个人斗。
“我李氏终究是又出了大明顶级大臣了。”
李芳倒是颇有扬眉吐气之感,“那胡英早在数年前就攻讦过三弟,欲要置三弟于死地,如今三弟再站在他面前,倒要看看他如何而为!
屋中众人闻言纷纷大笑起来,就连临安公主也开怀大笑。
先前谁都知道李显穆前途大好必潜力无限,可潜力终究没有转化为实力。
现在李显穆一跃大九卿级别。
自宋朝科举制度大行以来,除洪武朝外,文官之中,如同李显穆这等短短五年、几乎可以说在最短时间内横行天下的,实在少见!
李氏众人又怎么能不骄傲呢?
见家人皆高兴不已,李显穆也不打断,待众人停下后,他才对着众人缓缓道:“今日是件喜事,可做儿子和弟弟的,却要扫扫兴,越是这等时日,越要低调。
礼部侍郎还不算什么,上面还有礼部尚书,甚至还有更高,要完成父亲所留下的遗言,现在还差得远。
大哥,你是李氏族长,弟弟希望能……”
“三弟。”
李芳好似突然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打断了李显穆的话,众人包括李显穆都惊奇的望过去,只见李芳面容肃然,径直向母亲临安公主跪了下去,“母亲,今日是三弟的大喜事,儿子心中憋了许多年的一番话想要说。”
这突然的变故让众人顿时立住,唯有临安公主叹了口气,脸上带着一丝怜惜的宽和,伸手轻轻摸了摸李芳,“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就过不去心中的坎呢?”
李芳依旧脸色肃然,眼中已经蓄满了泪水,“万不敢望父亲教导。”
“唉,既然如此,现在你二弟三弟都在这里,有什么话就说吧。”
李芳顿了顿后带着一丝怀念道:“三弟出生后,父亲为李氏立下了三十代字辈,三弟是第一代显字辈,父亲对三弟的偏爱是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的,儿子曾经有一段时间不明白,为什么同样是父亲的儿子,三弟有所有的偏爱。”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其余众人立时不敢说话,用眼角余光偷偷瞧着三公子,李茂迷茫的望向大哥,唯有李显穆依旧从容,他了解大哥,九天之上李祺也看着这里,带着从容,他教导李芳李茂十年,有足够的自信。
“后来儿子明白了,父亲并没有偏爱,甚至……”李芳脸上流露出几丝羞愧,“父亲是偏爱儿子和二弟的,他老人家给予了我们一切富贵,却没有提出任何要求,将所有压力都加到了三弟身上。
三弟……”
李芳有些哽咽了,李茂也掩面啜泣起来,可屋中的氛围却陡然从凝滞化开,“三弟从小就有如圣人般的智慧,虽不曾经历寒窗之苦,可苦读之日远胜他人,十五岁入仕,如今未及弱冠,位列三品,名居万人之上,撑起了李氏的门面和脊梁。
儿子则无能,因母亲和父亲的余泽,补了个闲差,能力也不出众,心知并没有什么前途,却因年长而忝居族长之职,儿子心中实在……”
李显穆已经知道李芳要说什么了,振声道:“大哥,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你是嫡长子,这就是你该得的,弟弟对族长之位并无兴趣。”
“三弟!”这是李芳第一次这般对着李显穆振声,“可皇位的传承也有禅让一说,如今李氏皆是你一手所扶起,你有能力带领整个家族走的更高、走的更远。
你是族长,李氏就会被人更高看一眼。
为兄又怎么能因为一己私欲而占着这个位置呢?
当初父亲将祭祀权给予你,为兄其实就知道了父亲的选择,但他老人家终究是不忍心让我这个长子为人所诟病,所以将族长传承给了我。
当时三弟你还小,又没有名望,为兄也不想以此而让世人的毁谤累及你。
现在你即将加冠,长大成人,大哥推位让贤,以成我李氏佳话,难道不好吗?
你看看你这些侄子、侄女,哪一个不是因为你,而被人高看一眼?
甚至你当初说,未来若李氏复爵,必然落在为兄大房一脉,这已经是最大的好处了。”
屋中一众小孩,皆随在母亲身侧望着他们三叔。
“正如大哥所言,父亲将祭祀权给我这一脉,已然是偏爱了,至于爵位本该嫡长子承袭。”
对李显穆而言,有祭祀权能够联系到父亲便是最重要之事,其他的都不算是什么。
说个不好听的,五百年后,或许诸家早已经流散了,可他的后人始终会有一支能够联系到父亲这位真神上位。
当然,如果能够担任族长,那自然更好,更方便对族中子弟的教养、安排。
“可这世上从来没有弟弟在前面立功为家族增光添彩,最终所有的好处却让做兄长的拿走的道理!”
李芳道出了一句堪称绝杀之语,而后再次在母亲临安公主的脚边叩首,“母亲!”
这下甚至就连李显穆都说不出话来了。
究其根本,族长之位和皇位、爵位、世袭官位这些东西是不一样的。
后三者是朝廷有明确律法规定的,要落在嫡长子头上,甚至第二顺位、第三顺位都安排的明明白白。
但族长之位是宗族内部自己推选,按照宗法惯例以及儒家传统纲常自然是长房为族长,但实际上朝廷不管此事。
临安公主听出大儿子已经铁了心,转头望向小儿子,“穆儿,你大哥说的很有道理,现在你刚刚升任侍郎,一切还来得及。
日后若是你再建立大功,外边少不了风言风语,说他‘吃着弟弟打下的江山,却厚颜占着尊位’,到了那时便让也不是,不让也不是了。”
“谁敢?”李显穆陡然喝出声,“中伤我兄弟感情,真该死。”
李芳又是感动,又是连忙安抚道:“三弟,公道自在人心,纵然别人家有这等事,我们也会这般议论,这本就是人之常情而已,怨不得旁人,只怪为兄太过于平庸,给你拖后腿了。”
李芳这句话是真的说到点子上了,一般宗族中并不会有这种顾虑,许多宗族族长是长辈,就算后辈走的再高,那也是长辈教养之功。
可李芳和李显穆同辈,李芳升官很多时候还是李显穆的恩典加到他身上,这自然就尴尬起来了。
话说到这份上,李显穆也没什么可说了,同样跪在临安公主面前,“全凭母亲做主。”
如今李氏堪称高配版的红楼梦贾家,上有身为长公主的老祖宗,胜过史老太君贾母,中间有三兄弟,老三李显穆身居高位,位列大九卿,除了没有世袭爵位,哪方面都远胜贾府。
临安公主瞧着跪在面前的两个儿子,语中带着欣喜,“常说家和万事兴,如今瞧来果不其然。
做兄长的愿意推位让贤,做弟弟的亦对兄长敬爱有加,你们兄弟间相亲相爱,做母亲的便欣喜。
我李氏如今人脉单薄,从你们三兄弟开始繁衍子弟,翌日母亲将亲朋好友唤来,做个见证,而后便为你们兄弟二人做下此事。”
李芳深深松了一口气,只觉压在心中许多年的巨石落了下去,兄弟二人对视一笑,而后齐齐叩首,“恭听母亲之命。”
这场变故以喜事收场,屋中顿时又闹腾起来,李芳和李茂的妻子也没什么不满,谁都知道,这李氏未来就指着李显穆往前冲,族长不过是个虚名罢了。
尤其是李芳妻子,她就指望着小叔子能一直得恩宠,日后真能为李氏复爵,那可是国公爵位,到时候她就是国公夫人,九等外命妇中的第一等称号,一个非宗室女人的顶峰!
第176章 托付 知秋
解决了一桩大事,一家人正其乐融融,管家匆匆从外走进,脸上带着焦急之色。
进了门子径直单膝跪下拱手禀告,“禀公主,陈英陈老爷遣人来府上,说是病重不行了,想请二少爷、二少夫人和小公子过府一叙。”
屋中众人顿时一惊,李茂的妻子正是陈英的小女儿,闻言更是摇摇欲坠,李茂连忙扶住,揽在怀中。
若说曾经的李氏,那自然满朝都是门生故吏,可早在洪武年间就死完了,其余的也断了联系,自李祺重建李氏后,交好的人家中,陈氏算是首屈一指。
历经刑部侍郎、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工部尚书、都察院右都御史,永乐九年三月致仕,没想到仅仅一年就病重难治。
陈英人品贵重,李祺为之敬重。
其实陈英身体不好是早已有的事,按理说他早就该致仕了,但是当时朝中李祺刚刚去世,心学只有大猫小猫两三只,解缙被贬到了交趾,只有他一人位列九卿,于是他便强撑着,这一拖就把身体拖垮了。
临安公主也不耽搁,立刻沉声道:“紫鹃,你去库房中取两件老山参来,让老二、老二媳妇带去给亲家公,老三,既然集英公要见你,必然是有事要与你说,你便跟着你二哥去一趟。”
李茂、李陈氏、李显穆面上皆带着凝重之色,匆匆躬身行了礼,便离开公主府,往陈府而去。
李显穆沉着面容,陈英致仕后本该回老家的,但当时陈英身体就不好,因为担心在路上劳累出个什么波折,最终还是留在京城养病,没想到还是油尽灯枯,没能熬过去。
待到了陈府后,日头已远离这高大的朱门,带着一丝凄切,尚书府的门子唤了一声“姑娘”、“姑爷”后,便带着三人进了内堂,府中不见什么下人,有些荒凉。
兄弟二人心情沉重,陈氏则泫然泣下,已是迷蒙了眼,入了内堂后,陈氏顿时失声痛哭扑在病榻前,“爹……父亲、大人。”
“岳父大人,小婿有礼。”
“陈伯父,显穆拜见。”
内堂中陈英面容塌陷,任谁看到都知道,这是名不长久之相了,好在还没到回光返照之时,病房中不见医生,只在病榻前的小桌上放着一碗药,瞧着颜色像是参汤,大概是已经回天无力,只为了吊着一口气,见几人一面。
陈英睁开眼,他气色虽不好,可一碗参汤下去,却有了些精神,见小女儿哭成泪人,伸手摸了摸她脑袋,“好女儿,不哭了。”
这一说陈氏哭的更厉害了。
陈英微微叹口气,但心中却欣喜,他只有一个儿子,读书不算好,只中了个同进士,但有他这个当朝二品大员的爹,外放知县后,十几年时间,也一步步走到了四品知府的位置。
小女儿嫁到李氏过的也很好,他素知李氏家风是极严谨的,但又不是那等古板的家族,毕竟李祺可是立志要破除理学的心学领袖。
想到这里陈英便对着女儿嘱托道:“李氏是家风清正又不古板的人家,是为父千挑万选的人家,你素来是个知礼的,在夫家要孝顺婆婆,临安公主身份贵重,身边虽不缺人侍奉,可你做媳妇的要多侍奉些,在家要听从丈夫的话,不要嫉妒……”
一个父亲对女儿的谆谆教诲,其中潜藏的是即将离开人世的放心不下,陈氏又是泪如雨下。
李茂和李显穆也有些止不住想要落泪,他们都想起了父亲去世前也是这样,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好像每一件事都想交待一番,生怕离开之后,孩子受了什么委屈,遇到什么难事,他再也不能在身边替他们做主了。
“岳父大人放心,小婿一定好好照顾芸娘,绝不会让她受了委屈的。”
陈英枯萎干瘦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否则也不会把芸娘嫁给你,我对你是放心的。”
陈英对李祺教出来的这三个儿子都很满意,老大和老二能力虽然远不如李显穆,可人品好就够了,李氏这样的人家,只要人没有大问题,一辈子的富贵就轻而易举。
事实也正是如此,李芳和李茂虽然没什么名声,远不如他们的同胞弟弟李显穆,可实际上已经是正四品的武官了,按照这种速度,日后再升一级也没问题,只要不犯事,足够保一辈子的富贵了。
同女婿女儿叙话完后,陈英望向了李显穆,他的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丝激动的神色,“显穆啊,你非常好!”
他眼中是不夹杂任何杂质的欣赏,“景和曾经和我说过他的梦想,当时我就想,那太难了,根本就做不成,可最后我还是跟着景和做了。
可景和有你这个儿子,我突然觉得那些荒诞不经的事情,或许也不是没有希望。
只可惜我看不到了。”
李显穆沉声道:“先父多次说过,陈伯父人品贵重,是他老人家的良师益友。”
“那些话都不说了,今日将你唤来,是有些人想要和你说一遍。”陈英开口,李茂和陈氏闻言一惊,而后缓缓退出了屋中,二人皆知这是陈英要把自己那些人脉关系都交给李显穆了。
李显穆也为之一惊,“伯父,这些东西该留给世兄的。”
陈英从洪武二十四年就担任刑部侍郎,又担任了多年的大理寺卿,他掌握的东西,虽然不如电视剧中的百官行述那些离谱,可很多东西也极其富有价值。
从洪武时期到永乐时间,陈英在九卿高位上坐了十几年,一个人就能稳得住心学不被攻讦,自然不是简单人物!
这是一份相当丰厚的政治遗产,而现在他竟然要给李显穆这个外人。
陈英不在意的摆摆手道:“我早就和你世兄说过这些,他是个憨厚的,把握不住,给了他也无甚大用,我把这些给了你,或许对他也是件好事。”
陈英的儿子李显穆是见过的,在官场中的确是个老实人,当时在河南当县令,黄河支流发大水,据说在堤岸上住了三天三夜,硬生生把黄河支流缺口堵住才回了县衙,然后就因为发高烧差点没挺过去,也不会溜须拍马,可以说,如果没有当九卿的爹,一辈子就在县衙当县令了,甚至可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人扣上一顶大大的黑锅,做了刀下亡魂。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陈英心中自然也是有一分希望日后李显穆能看顾一下他儿子的打算。
“伯父放心,世兄为人耿直,虽不善权变,可有大毅力,日后必然有锦绣的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