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曲阜,衍圣公之所在,李显穆控制不住的畅想,若是能引乱兵到曲阜去,将衍圣公府屠杀一次,那便再好不过。
虽然不可能就此断绝衍圣公传承,但势必能大大打击衍圣公制度,为日后李氏取代衍圣公创造一点先决条件。
况且,即便从个人情感方面,李显穆也对衍圣公府相当不满,这个腐朽而腥臭的家族,是整个儒门甚至汉人的耻辱,早就该从这世上消失了。
伴随着山东左参政最后走进正堂,李显穆收回思绪,环视着众人,开门见山道:“本官来时,长辈们对本官说要对尔等恩威并施,才能驱策尔等做事,尽快了结山东之乱。
可你们这些畜生不配本官施恩。
在本官这里,只有威。
愿意的便努力做事求活,不愿意的现在就说出来,本官赏你一个满门处死。”
李显穆旧事重提,让堂中气氛顿时凝滞起来,仿佛就连空气都要凝固了。
几乎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眉宇间闪过慌张,济南城外驻扎着军队,城中的钦差行辕、巡抚衙门则被锦衣卫、禁军里三层、外三层的保护着,寻常人靠近,第一次警告驱逐,第二次就直接射杀。
这等严密的防护,任谁都看得出来,李显穆这是在防着他们山东官吏狗急跳墙。
这说明什么?
说明李显穆是一点开玩笑的意思都没有,如果排名在后面一半的话,他是真的会杀人!
他们欺凌别人的时候自然快意,可铡刀落在自己头上时,便胆战心惊的畏惧不已了。
李显穆等待了几息,便淡淡道:“既然诸位都不说话,那想必昨日本官所言诸位都认可,且都愿意求活。
很好。
能否活着便看诸位所立的功够不够大。
今日便是第一日正式记录。
本官现在要了解一下山东各府州下辖的县中情况,越清楚、越准确,功劳便越大,从济南知府开始讲。”
了解山东情况?
众人不由自主的将目光望着了那些锦衣卫和东厂番子,他们绝不相信李显穆这种聪明到极点的人,会对山东情况一点都不了解,而来问他们。
这一定又是个陷阱!
李显穆定然早就查过山东大致的情况,若是谁在这里有什么虚言,立刻便是刀下鬼魂。
这般想着,济南知府已然是冷汗津津,只觉得李显穆身前,步步杀机,处处陷阱。
这些官员的确有几分才智,可惜只猜对一半。
事实上李显穆固然在给他们设下陷阱,可也并非完全相信锦衣卫和东厂番子。
亦有借助这些山东官员之手,时时给锦衣卫和东厂番子紧一紧的想法。
无论何时,做事最忌讳偏听偏信,总是要多方听取意见才正确。
“抚台,此番济南府因为准备较为充足,所以遭受的灾害尚可,本来是可以庇佑百姓的,只是因为造反的匪徒大致在泰山附近作乱,为了维护社稷安稳,不得不抽调百姓服军役,所以济南府中才有乱象。”
济南知府说话的声音有些低,带着一丝心虚,“如今在济南府中,主要有四股势力比较大的反贼,都聚集在泰山附近,前任都指挥使剿匪不力,遗留到如今。”
知府仅仅是民政官,按理说造反的反贼这种事不归他管,甩锅给都指挥使很正常。
再加上泰山历来就是反贼盘踞的地方,其中三国时期的泰山贼相当有名,最后还组成了青州兵,成为了曹操麾下最大的军事势力之一。
一直到曹丕时期才结束割据状况,彻底收回青徐二州兵权。
这番话算是将他的责任基本上都摘出去了,济南知府正要松口气,下一瞬便见到有什么东西向着自己飞过来,下一瞬只觉额头一疼,而后“当啷”一声,便见一块手掌大小的木牌落在地上,上面还沾染着丝丝血迹。
他有些愣神的抬头向额头上一摸,愣神的望着手中刺眼的血色,呆愣了几秒才意识到他的头被砸破流出了血,刚想惊声尖叫便被眼疾手快的锦衣卫上前,直接捂住了他的嘴,只能发出呜呜之声,待他回过神来不再挣扎,锦衣卫才缓缓松开。
济南知府望着坐在上首李显穆冰冷至极的眼神,竟然不敢问一句为什么打他。
而后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完全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医师竟然突然出现,并且上前为济南知府敷药包扎,就好像……
就好像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幕一样。
被打的济南知府不敢说话,其余人更是不敢说话,生怕下一个被打的人就是自己,气氛愈发压抑,空气已经彻底凝结在一起,就连呼吸都有些困难起来。
良久,李显穆微微闭上了眼睛,淡淡问道:“知道本官为什么打你吗?”
济南知府嗫喏着道:“回抚台话,下官…下官不知。”
“你说这些百姓为什么要造反?不做朝廷的顺民,而要做反贼?”
济南知府很自然的说出了几千年来的定义:“自然是因为不曾读过圣贤书,不明白什么叫做礼义廉耻,于是便做下这等无耻之事。”
在大明朝有句很有名的话,叫做“不做安安饿殍,尤效奋臂螳螂”,这句话读书人到底说过没有,不清楚,但他们心中一定是这么想的。
在理学中还有一句更著名的话,叫做“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句话自然是对女人说过,但却能从中体会出理学对节义的概念。
所以李显穆并不意外济南知府会说出这番话,他只是又淡淡的问了一句,“那你觉得当初先帝为什么要造反呢?那你觉得当今圣上又为何不在燕地安然等着建庶人杀呢?”
济南知府瞬间卡住了壳,脸色几乎转眼苍白起来,汗滴落下来,流在眼中却不敢抬手去擦拭。
有些话过去能说,可唯独不能在现在的大明朝说。
因为大明朝开国皇帝是从乞丐走到皇帝,是从汹涌的元末义军中崛起,在李忠文公活着的时候,就对大明的建立有了明确的定义。
当今圣上以靖难起家,以诛独夫为名登上皇帝位。
“自古以来能从布衣走到天下之主的,唯有我大明太祖高皇帝和汉高帝刘邦,若是能好好活着,谁又会选择造反这条不归路呢?”
李显穆依旧平静的说着,可谁都能听到他声音底的愠怒之色,“本官相信民间必然有白莲教这种一直想要造反的祸乱之贼。
可更多的普通百姓,难道不是因为你们这些贪官污吏,而不得不——”
李显穆的声音陡然从平静转为厉色,“官逼民反的吗?”
官!逼!民!反!
四个字震的满堂寂静,鸦雀无声!
第194章 弃城者死
干旱燥烈的风穿堂而过,吹得屋中众人口干舌燥,却又惊惶无措,心中生出无尽的埋怨。
埋怨那些刁民,为什么不能安安静静的去死。
埋怨李显穆,不过是死了几个刁民,为何非要揪着不放呢?
让他们给那些刁民偿命,这不是在开玩笑嘛,地上肮脏的泥巴怎么和天上漂荡的云彩相提并论。
可他们不敢说,媚上者必欺下,反过来也成立,不把下面人当人的,在更高级的权贵面前也不把自己当人。
济南知府汗津津的说不出话来,心中却生出一丝绝望来,知道自己这番话搞砸了,在和其他人的竞争中已经落了下风。
他强行收起胆寒之心,谄媚赔笑道:“抚台说的是,百姓造反的确和我等山东官吏施政不力有关,下官愿以功补过,以全名节。”
其余众人顿时色变,向济南知府怒视过去。
皆心中暗骂济南知府,自己挨了批评,眼看在竞争中落在下风,竟然选择把他们全都拖下水。
伴随着济南知府这句话,屋中气氛又是一变,从先前的凝滞已经彻底变成了互相猜疑。
李显穆对这种狗咬狗的行为不置可否,只微微点了点头,便示意青州知府继续讲,六个知府以及两个直隶州的知州纷纷讲述着辖区内所了解的情况。
“抚台,如今贼匪势大,聚啸山东,已经是生灵涂炭的局面,且每时每刻局势都在崩坏,唯有尽早平定贼匪,才能还山东太平,您也好早日向陛下交差啊。”
“平定山东贼匪之事,本官心中自然有定计,尔等所要作为的便是尽快联系那些县中的豪强大族,值此艰难之时,那些士绅大族该为了保卫乡土而出分力。”
李显穆将手中茶盏放在桌上,便见众人都露出难色,自古以来驱驰大族是最难的,其中的利益勾结不知有多少,相对而言,压榨百姓就容易的多。
“本官不论你们怎么去做,又去做什么,但本官这里只看粮食和人,一切平定后,本官要看黎民百姓生计如何,其他的本官不管,你们……便好自为之。
都下去筹集物资吧,为了你们自己的命和满门性命。”
平淡的说出这种杀全家的话,让众人又是一阵不寒而栗,纷纷脸色难看的出了巡抚衙门。
众人走出去后,才各自低声说着,“抚台方才的话……”
“要钱、要粮,又要百姓安定。”
“这就是逼着我们去找大族筹集粮草啊。”
李显穆最后一句话的意思很明显,你们若是愿意用自己和满门的命去换治下大族的命,那也没什么。
济南知府惨然笑道:“你们难道以为我们还有别的选项吗?若是有,我方才在李显穆面前又如何那般卑微呢?
还怕什么得罪大族?
以前担心得罪大族是因为不愿意沾染些事,以免日后影响了风评,继续影响升迁和官位。
如今山东闹的这么大,就算是能位列前一半人活下来,难道你们以为我们还有什么前途吗?
不过也就是苟延残喘的活着罢了。”
他一句话戳破了所有人的幻想,何止没有别的选项呢?
就算是能留下性命,日后也算是前途尽毁了,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可顾忌的呢?
用那些大族的性命求一条生路不正是最正常的事吗?
巡抚衙门中。
一众钦差使团之人皆聆听李显穆训话,甚至就连主导此番山东战争的寿春侯也在这里。
李显穆先对寿春侯拱手道:“侯爷,显穆对军事不太精通,具体排兵布阵就交给侯爷了。
但关于此番战争,显穆有些想法。”
几人走到山东省的堪舆图签,李显穆指着地图说道:“在来山东前,陛下已经下令山东相邻的几个省纷纷做好抵御的准备。
山东已经糜烂,却绝不可再往其他省波及,所以此番我军便要先寻机和贼势主力作战,将其主力击溃后,大势就掌握在我等手中。
在如今山东的各项贼匪势力中,成分相当复杂,其中有被官府压榨而不得不造反的百姓,还有本就是绿林中人,趁势而掀起大乱的,前者尚且可以只诛杀首恶,原谅其余人,后者则早已是泯灭良心的贼人,要全部诛杀才是。
但是。”
李显穆声音沉重了起来,“这二者问题都不大,对朝廷而言只不过一时之乱,真正问题大的是白莲教!”
这三个字说出来,瞬间就让屋中众人难以呼吸,满是凝重之色,“这些以教派凝聚的妖人,惯会迷惑人心,且其中教众难以教化,又有极强的意志和严密的组织,是国朝的大敌,若是一个不慎,就会造成大祸。
须知,山东虽然广泛传有白莲教,可并不是说其他地方就没有,若是山东这里久攻不下,必然会引发其他地方的应和。
所以我们首先围攻的便是号称白莲教的这几股力量,要毫不留情的斩尽杀绝,捣毁其会坛,灭绝其教众,而后将一切经书等全部焚毁,只要做到这一点,此番山东之事就不会闹大!
我计划从这里将两股白莲教的贼匪击溃,而后将其一路顺着济水往这里追杀,到这里便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再一举歼灭,侯爷觉得如何。”
寿春侯望着堪舆图上的山川形势,先是点点头,而后又低声问了一句,“抚台,从军事角度来说,这没有什么问题,但是……”
“侯爷又何担忧之处,尽可直言。”
寿春侯也不再犹疑,叹息道:“曲阜在这条路上,若是这般驱赶贼匪,必然会导致曲阜招致危难,这等大事,末将不敢随意做主啊。
前些时日衍圣公还送来信件,请求朝廷大军前往保护孔府和孔庙,以免遭遇贼人的侵扰,可现在朝廷大军没到,贼匪却过去了,这若是怪罪下来……”
即便是锦衣卫指挥使和东厂掌班也悚然一惊,纵然他们和文人一向不对付,但那可是衍圣公啊!
军事是政治的延续,所以很多时候都要考虑政治因素。
有时候在战争中,明显夺回都城不是最有利的决策,但为了彰显大势,却必须夺回都城,以告诉全天下,朝廷依旧有足够的能力,唐朝便是如此。
再比如京城城墙极高极厚,其实是作为诱饵的好城池,但若是谁真的敢把京城当作诱饵,那就该死了。
此番曲阜也是同样的道理,从政治上来看,让曲阜陷入危险之中,是相当不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