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更清楚,只要自己应下荀彧这三声发问,他便不会再拦着自己,甚至可能会相助自己,匡扶社稷。
但刘协几次张了张口,却怎么也说不出那个字。
江山社稷,不是小儿过家,人王帝主,更不能任性天真。
刘表、刘繇、徐晃等人,他们不是袁术的手下败将,就是被袁术亲手送来中枢。
他们成为不了自己的依仗,靠着这样一群人,他也不可能战胜袁术,重整社稷。
这一瞬,尽管非常的不想承认,但刘协被荀彧一通当头棒喝给打蒙了,也打醒了。
当从剿除国贼,乾纲独断的幻想里清醒过来,刘协居然不得不承认,那个把持自己如傀儡,他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的曹操。
居然才是自己真正的依仗,正是因为这座大汉天下,尚还有他曹孟德,自己才能稳坐洛阳,安居帝位。
否则南北二袁,早就将他这个天子,分食殆尽。
就如同当年王公替自己诛杀董贼一般,当时王公和吕布杀死国贼董卓,使朝廷重回正轨,自己有多开心啊!
可随后呢?
李傕、郭汜来了,他们远比董卓还要凶狠残暴,而将自己从董贼手里解救出来的王公、吕布,根本不足以成为自己的依仗。
所以王公自刎坠城,吕布连夜遁逃,落入李、郭手中的自己,远比董卓在时,还要暗无天日。
过往如今,何其相似?
自己像恨董卓一样,憎恨着曹操,刘繇、刘表等人,像王公、吕布一般忠义,要助自己诛杀曹贼,匡正朝野。
可然后呢?
曹操在时,自己起码还是天子,二袁杀至,汉统就此断绝。
“哈哈哈”
这一刻的刘协真的想笑,他不明白如今这座大汉天下,到底是怎么了?
除了董卓还有李郭,杀完李郭又来曹操,诛杀曹操,更有二袁在后。
忠心大汉的仁人志士前赴后继为自己剿除国贼,国贼竟除之不尽,杀之不绝。
他想不通啊!
明明是在剿除国贼,可为什么越是除贼,大汉越是积重难返。
明明是在攘除奸凶,可为什么杀着杀着,大汉却反而要亡在自己手上了?
刘协来时的坚定,霎时间变得恍惚,他惨然而笑,身体竟摇摇欲坠。
荀彧赶忙起身,将他小小的身子扶住。
小小的人儿在他怀里,眼神迷惘而彷徨,他听见他在喃喃发问。
“朕的尚书令啊!
此天亡乎?”
荀彧扶着他,眼底闪过一瞬间的痛心,借着搀扶,凑在他耳畔,无声低语。
“诸侯年迈而陛下尚幼。
今当勉励。”
短短一语,几不可闻。
待见刘协眼底重有坚毅之色,荀彧执礼,宣而告之。
“曹公三十有四而刺杀董贼,宣大义之于天下。
距今已八年矣,虽四十有二,贵极人臣,仍亲冒矢石,为国除贼!
如此披肝沥胆,忠义为先,陛下实不该遭小人蒙蔽,怀疑忠良。
臣请陛下回宫,用人不疑,垂拱而治。”
结合先前那句不为人知的耳语,荀彧的意思,刘协如何还听不明白?
曹公四十有二,自己年方十六,何必操之过急?
只需垂拱而治,待荀彧辅佐曹公,匡扶汉室,重整社稷之后,自可归还神器,使汉室重光。
然而刘协却并未依言回宫,他或许可以相信荀彧,但不信曹操。
平定天下之后,归还神器?
说的好听,可曹操真的会还吗?
八年前,三十四岁的曹公,是汉骁骑校尉,是刺杀董贼的英雄,是暗无天日的皇城里,照见自己的第一缕光。
一年前,大河江畔,四十一岁的曹公,他是勤王救驾给自己送来第一碗热粥的大汉忠良,也是挟持自己号令天下的兖州刺史,一方诸侯。
而现在呢?
曹公四十二岁,位极人臣,把持朝野,将自己圈禁于皇城,正显国贼之相。
那么再过八年呢?
那时的曹公是汉骁骑校尉?是一方诸侯?是当朝汉相?
又或者.?
刘协不敢信,也不能信,于是他朝荀彧缓缓摇了摇头,道了句:
“先生放心,朕知道轻重。”
或许刘繇、刘表等人,难以成为自己对抗二袁,重掌天下的依仗,但绝对可以成为自己,对抗曹操,不做傀儡的依仗。
帝王心术,不过平衡之道,既然曹公是自己对抗二袁的依仗,而刘繇等人又是对抗曹公的依仗,那么事情反倒好办了。
时移世易,年方十六,今时今日,他不愿再做那如董卓、李郭之时的掌中玩物。
刘协龙袍虎袖,大步向前,当他绕开荀彧向前,群臣伏匐而退,万军踌躇不前。
三军辟易,无人可阻他前路。
直至他缓步走至曹仁身前,冷笑谓之曰:
“曹将军,你要对朕动刀兵?”
“臣,不敢。”
曹仁拱手,连称不敢。
“既然不敢,何不退下!”
“臣,不敢。”
曹仁垂首,半步不退。
“是不敢,还是不能?”
刘协摇头而笑,“退下吧。
丞相远征而归,劳苦功高,朕理当出迎,以全君臣之义。
将军若是不放心,可率大军随行,与我同迎丞相。”
见曹仁还在犹豫,刘协淡淡谓之。
“放心,朕,不出城。”
曹仁略一沉吟,念及如果只是在洛阳城里,天子又在自家大军掌控之下。
敢有异动,自己随时都能上手挟持,这才默然让开道路。
是时也,天子在前,百官相随,大军在后,拱卫帝星。
一行人浩浩荡荡,出皇门,巡洛阳,净水泼街,黄土垫道,天子出行,至尊威仪。
于是,这样一行人就在大街之上,和曹操一众,迎面撞见。
当时是,听闻那句:“朕的丞相回来了?”目睹眼前一幕的曹操,只觉头皮发麻,隐隐将刘备护至身前。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见了什么?
天子怎么出来了?
不是,现在已经不是天子出来的问题了。
他居然看着荀彧领百官随行在侧,曹仁率万军拱卫天子?
曹操:“???”
这还是我的洛阳吗?
我就出去打了一仗,家就没了?
霎时间,曹操险些就要跑了,连荀彧和曹仁都能反我?日子没法过了,这洛阳也太危险了吧?
所幸他及时看到了荀彧给自己使得眼色,以及曹仁在对自己微微颔首。
他这才稍微松下口气,尽管不明白天子怎么跑出来了,但曹仁和荀彧好像不是在簇拥拱卫天子,而是在控制天子。
那没事了。
见天子发问,边上刘备、文聘又都看着呢,曹操赶忙“热泪盈眶”,做感动之色,上前行礼。
“败军之将,罪臣无颜来见陛下啊。”
天子见之,主动上前搀扶。
“曹卿何必妄自菲薄?
袁军势大,天下莫能与之敌。
曹卿殚精竭虑,为朕临阵讨贼,何以言罪?”
“陛下折煞老臣了。
损兵折将,安能受此恩遇。”
面上一副君臣相得之态,曹操心底却越发疑虑。
古怪!
着实古怪!
以这小天子对自己的怀恨在心,这不当着刘备、文聘的面,怒斥自己为国贼,居然还会跟自己演这出君臣相得?
他清楚洛阳城里,恐怕出了了不得的变故,偏偏眼下却没有实机同荀彧、曹仁交流。
曹操也只得一路同天子虚以委蛇,及至回转皇宫大殿之上。
天子高居龙椅,文武侧立两旁,刘协一个眼神瞥向帝党众人,刘表当即会意,主动出言。
“陛下,纵使曹相劳苦功高,然兵败而归,损兵折将乃是事实!
今若一句劳苦,轻轻揭过,只怕难以服众。”
听见自己被当庭斥骂,曹操反而松了口气,对味了!
刘协要一直刚才那副把自己当股肱重臣的态度,他反而心底发虚。
眼下该来的果然来了,帝党绝不会错过这个向自己发难夺权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