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嘉谟闻言,眼睛一亮。
“延光、延禧在家?将窖藏的好酒拿出来一坛!”
他的两个儿子,长子周延光荫授尚宝司丞,是他的衣钵传人。
次子周延禧在万历四十六年中了举人,在城西买了间府宅,算是分出去了。
两个儿子不常聚在一起,今日倒是稀奇了。
周嘉谟径直走入堂中,两个儿子当即对他行礼。
“儿子拜见父亲!”
周嘉谟笑了笑,说道:“在家里就不需要用外面那一套了,想起来,也是好久没有一家人吃顿饭了,坐。”
众人列坐,没过多久,下人便上了酒菜。
紫檀炕桌上摆着热腾腾的羊肚银鱼火锅。
景泰蓝锅里翻滚着浓白的羊肚汤底,飘着蓟州松蘑、黄芽韭和天津卫的银鱼雪蛤。
小厮端来炙鹿肉攒盒,兴安岭的鹿肉在红泥炉上滋滋冒油。
一旁还备着燕窝羹、鹅油酥卷,配上一壶温热的蓟州黄米酒,酒香混着炭火气,熏得窗上的冰花都模糊了。
这一桌,没有十两银子是打不住的。
倒上美酒,周嘉谟笑着说道:“看到你们两人都有所成就,为父也就放心了。”
长子周延光迟疑片刻,最后还是壮着胆子问道:“听说父亲明日要廷推兵部右侍郎?“
周嘉谟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他以审视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儿子,说道:“家中不谈国事。”
次子周延禧急忙说道:“父亲!这不是国事,这是家事!父亲若是忤逆圣意,我们家都要被斩首示众,还请父亲三思!”
两个儿子好似提前知道了什么风声。
便是周延禧都特意从城西赶来,为的便是劝一劝自己固执的老父亲,莫要意气用事。
“砰!“
周嘉谟重重地拍在桌案上,震得杯盏叮当作响,酒液溅出,在锦缎桌布上洇开一片暗红。
李氏吓得脸色煞白,手中的银箸当啷落地。
“老爷,莫要气坏了身子。”
周嘉谟将李氏当做空气,他直勾勾的盯着自己的两个儿子,眼中夹杂着愤怒与失望。
“你们是替谁传声?”周嘉谟声音冷得像冰。
长子周延光咬了咬牙,硬着头皮说道:“我们不为谁传声,我们是为父亲着想,为周家着想!我们老周家到了现在不容易”
“够了!”
周嘉谟勃然大怒,猛地站起身,袖袍带翻了青瓷酒壶,琥珀色的酒液顺着桌沿滴滴答答落在地上,像极了午门外未干的血迹。
他冷冷扫视两个儿子,眼中尽是失望与愤怒:“在家也不得安生,这饭你们去吃吧!”
两个儿子不知道被谁撺掇了,敢说他这个老子来了。
刘一燝?
还是说.
是陛下?
“父亲,请父亲三思啊!”
周嘉谟头也不回的离去,便只剩下坐在椅子上的周家二子,以及在一旁站着侍奉的李氏。
“我我去劝一劝老爷。”
李氏有些慌忙的离去。
周延光与周延禧兄弟不置可否。
对于这个比他们还要小的后妈,他们并不待见。
“若父亲执意如此,哎~以陛下的性子,我们完了!”
“父亲,若你还要我们两个儿子,便要三思而后行。”
还没转入后厢房,周嘉谟便听到儿子们的喊声,他面目顿时扭曲起来。
“当真是生了两个不孝子!我周嘉谟光明磊落,怎么会生下如此贪生怕死的子嗣,丢了我老周家列祖列宗的脸了!”
说完,他转身大步离去。
妾室李氏慌忙追上去,说道:“老爷,万请息怒。”
两人一道进了寝房。
夜风呼啸,窗帘被吹得猎猎作响。
周嘉谟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他望着漆黑如墨的夜色,心中一片冰凉——连亲生骨肉都成了说客,这朝堂,还有何处可容他立足?
一时之间,周嘉谟只觉得心哀大于死。
“老爷~”
李氏有些担忧的担着便得癫狂的周嘉谟,心里已经后悔跟上来了。
这一声略带恐惧的‘老爷’,顿时让周嘉谟死死的盯着李氏。
“你以为我疯了不成?”
周嘉谟步步紧逼。
李氏一步步后退,颤抖着说道:“妾妾不敢。”
“不敢?呵呵呵!”
周嘉谟冷笑一声,说道:“不敢?那便是心中觉得我疯了,我疯了?我快疯了,但我还没疯!”
这老人恶狠狠的看向自己新纳未久的美妾,心里不知道从哪里生出了征服欲,他大声命令道:“卸甲!”
李氏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只得怯生生地脱了一件。
周嘉谟见此,更大声的骂道:“再脱再脱再脱,让你卸甲没听到吗?”
李氏眼中缀着泪,只得一件一件地脱,最后只剩下了肚兜和衬裤。
周嘉谟走上去,看着这具青春靓影的肉体,伸手去摸。
但很快,他便意兴阑珊起来了,周嘉谟不仅没继续动作,反倒转身就走了。
把李氏一个“晾”在了那里。
人老了,抱着美妾,却也无能为力。
重症鸡无力。
他在朝堂,添为六部天官,看起来风光无限,然而.他也似一个垂垂老朽,抱着吏部这个美妾,无能为力。
方从哲是傀儡首辅,他周嘉谟,也快是傀儡尚书了。
翌日。
窗外仍是黑沉沉的,五更的梆子声远远传来,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冷清。
周嘉谟睁开眼,只觉得头痛欲裂,昨夜辗转难眠,直到三更才勉强合眼。
他缓缓坐起身,伸手揉了揉太阳穴,指尖触到额角突突跳动的青筋,不由得长叹一口气。
“老爷,该起了。”
老仆周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进来吧。”
周嘉谟嗓音沙哑,像是被冷风刮过一般。
周安推门而入,手里捧着一盏温热的参茶,身后跟着两名小厮,一人端着铜盆热水,另一人捧着官袍和乌纱帽。
周嘉谟接过参茶,抿了一口,苦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却驱不散他心中的郁结。
“老爷,今日天寒,多穿些。”周安低声提醒,将一件狐裘披风递了过来。
周嘉谟点了点头,任由小厮伺候着洗漱更衣。
铜盆里的热水蒸腾起白雾,映得他面容模糊不清,唯有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却藏着一丝疲惫。
穿戴整齐后,他站在铜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绯色官袍衬得他面色愈发苍白,眉宇间的皱纹更深了,仿佛一夜之间又老了几岁。
他伸手整了整乌纱帽,指尖触到帽檐时,微微一顿,似是想起了什么,眼神暗了暗。
“老爷,轿子已备好了。”周安在身后轻声提醒。
周嘉谟收回思绪,淡淡道:“走吧。”
推开房门,刺骨的寒风迎面扑来,他不由得紧了紧披风。
庭院里积雪未消,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天边隐约泛起一丝鱼肚白,但夜色仍浓,府中的灯笼在风中摇曳,投下摇曳的光影。
两个儿子早就在院中等候了,而妾室李氏,则是低头躲避着周嘉谟的目光,不敢与之对视。
“父亲,到了吏部”
周嘉谟没心情和两个儿子掰扯,径直走出了庭院。
轿夫早已候在院外,见他出来,连忙掀开轿帘。
周嘉谟迈步上轿,坐定后,轿子缓缓抬起,朝着吏部衙门的方向行去。
轿内昏暗,只有偶尔透进来的灯笼微光。
周嘉谟靠在轿厢内,闭目养神,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昨夜的争执:儿子的劝诫、刘一燝的警告、皇帝的步步紧逼……一切纷乱如麻,让他胸口发闷。
“老爷,到吏部了。”
周安的声音从轿外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周嘉谟睁开眼,深吸一口气,掀开轿帘。
天色已微微亮起,吏部衙门的朱漆大门在晨光中显得格外肃穆。
他整了整衣冠,迈步下轿,抬头看了一眼匾额上的“吏部”二字,眼神复杂。
“今日。”
他低声喃喃,似是在对自己说,又似是在问天。
“且看如何吧。”
说罢,他大步踏入衙门,背影在晨光中拉得修长,却又透着一股孤绝之意。
才进入吏部没多久,便有人前来告知,各部堂官、通政使、大理寺卿、六科给中事和都察院御史,都已经到午门外东朝房了。
陛下这是有备而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