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明 第164节

  绯色官袍在朱红宫墙间格外鲜明,却又似被殿宇的阴影一寸寸吞噬。

  杨涟踏入东暖阁,殿内沉水香的幽暗气息扑面而来。

  他垂首疾行数步,在距御案三丈处骤然止步,跪伏而下。

  “臣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杨涟,恭请陛下圣躬万安!”

  他的额头重重叩在冰冷的金砖上,两个月前离京时束得一丝不苟的鬓发,此刻已夹杂着几星刺眼的白。

  天子指尖在蟠龙扶手上轻轻一叩,轻声道:“朕安。”

  魏朝早已备好锦墩,躬身立于一侧。

  杨涟却仍伏跪于地,额头紧贴金砖,声音嘶哑如砂纸磨过:

  “臣有负圣恩。此番巡漕百日,臣只斩蠹吏七人,追赃银三千两,然漕河之弊,深如九渊。“

  对于这个结果,朱由校并不奇怪。

  按照文官的法子去巡漕,作用有限。

  实际上,万历年间历代巡漕,都只是做到了暂时性的漕运畅通,减少损耗。

  杨涟去巡漕,也是这种结局。

  漕运之弊,根深蒂固,如老树盘根,上下勾连,已成铁板一块。

  御史虽持尚方宝剑,却也只能斩断几根浮于表面的枝蔓,那些被查办的官员,不过是庞大利益链条中最末节的小卒。

  沿河州县豪强与漕运衙门早已结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每当御史巡查,地方官员表面恭顺,背地里却阳奉阴违,甚至暗中串联抵制。

  账簿可以一夜之间重造,证人能在审讯前‘暴病而亡’,就连那些被关进大牢的贪吏,第二日就可能因某位重臣的‘关照’而大摇大摆地走出牢门。

  至万历中后期,漕政腐败已入膏肓。

  杀几个贪官,不过如同割去溃烂痈疮上的一层薄痂,转眼间便有新的蠹虫填补空缺,甚至变本加厉。

  这就是令人绝望的‘前腐后继’。

  漕督换了三任,可山西票号的银票依旧在官员袖中传递;仓场大使革职查办,但霉米充好粮的勾当从未断绝。

  更可怕的是,这套腐烂的体系竟成了百万漕工赖以生存的畸形温床。

  那些被克扣的漕粮、被抽走的银两,经过层层盘剥后,竟也成了沿河贫民苟活的最后依托。

  这便造就了一个荒诞的现实:清官想要根治漕弊,反倒要先面对饿殍遍野的惨剧。

  如此顽疾,非刮骨疗毒不能根治。

  可这‘骨’连着多少权贵的命脉?

  这‘毒’又渗入了多少衙门的骨髓?

  朱由校心中明白:对于漕运,非下重刀不可。

  文官和光同尘那套,是完全没作用了。

  “那杨卿此番巡漕,还有其他成果否?”

  杨涟从袖口中掏出一本小册,将其双手举过头顶,魏朝接过小册,将其呈递至御前。

  朱由校翻开奏册,见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

  查办通州仓场、临清闸口等七处漕运衙门书吏十二人,追回赃银三千余两。

  然所涉者皆微末小吏,次日即有方阁老府上管家说情,半数罪吏已获释。

  详列虚报沉船、以沙充粮、空舱抽银等九项贪腐手段,其中通州仓场单次运粮竟有三分之二被掉包为霉米,账册则用水渍损耗遮掩。

  另附三十七名濒死流民血指印为证,载明漕丁鞭打饥民、强征过河钱等暴行。

  然所涉漕兵仅三人被问罪,余者因隶属漕督亲兵而未被追究。

  查获三张盖有漕运总督私印的银票(计银两万两),票号掌柜供认每季替大人们洗银。

  然涉事官员名单被墨迹涂盖,显遭高层拦截。

  朱由校合上册子时,面无表情。

  杨涟伏地哽咽道:“臣无能,还请陛下治罪!”

  朱由校看着伏地请罪的杨涟,问道:“杨卿欲学海刚峰,然知漕运腐败如斯,为何不敢用雷霆肃清奸邪?你若请调兵,朕岂会不允?”

  杨涟以额触地,声音沙哑而沉重:

  “陛下明鉴,非臣畏首畏尾。其一,漕运衙门与六部、地方结为利益蛛网,牵一发而动全身。若臣执意追查到底,恐半数朝堂皆要入罪,届时国本动摇,反令宵小趁机作乱。”

  他攥紧袖中那份被墨迹玷污的名单,继续道:

  “其二,漕河两岸百万纤夫、仓脚、闸工,皆指此道活命。那些被克扣的霉米,终究还进了饥民之腹;那些被贪墨的银两,到底养活了漕丁家小。若骤然斩断这条腐藤”

  喉结滚动间,杨涟眼前又浮现通州码头的景象:

  “臣亲眼见过漕船停运时,饿殍如何围着粮仓啃食泥土。若彻底清算漕弊,恐未及肃清贪官,先逼出数十万揭竿而起的流民,此非治国,实为酿祸啊!”

  东暖阁殿下,杨涟面色惨白,半哭着说道:

  “臣臣终究成了自己最憎恶的那种人。明知沉疴当用虎狼药,却不得不学着那些老油子说‘徐徐图之’。”

  “可这徐徐之间,每天都有百姓在漕棍鞭下变成白骨。臣请罪,不是畏死,是恨自己竟开始算这笔血账了!”

  皇帝凝视着伏地颤抖的杨涟,指尖轻叩御案,忽然冷笑一声:

  “看来杨卿此去巡漕,倒学会了阁老们'投鼠忌器'的本事。可朕要问,漕工食不果腹时,那些蛀空国库的蠹虫可曾想过百万漕工衣食所系?“

  “三分之二的漕粮被换成霉米!两万两白银的私印银票!这些钱若真用来养漕工,何至于让老妇跪啃树皮?”

  皇帝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

  “所谓徐徐图之,不过是既得利益者的遮羞布!”

  杨涟倏地抬头,见天子眼中燃着令他陌生的烈焰,那眼神,充满杀气!

  朱由校对着杨涟说道:“朕要你再去巡漕,带着三千京营将士去巡漕,不必顾忌什么牵连甚广,不必担忧什么国本,我大明朝的臣子多得很,不差这些蠹虫,也不必想什么百万槽工衣食所系,朕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彻查漕政,让朕看看,你究竟是不是海刚峰?”

  朱由校的声音在乾清宫东暖阁内回荡,字字如铁,砸在杨涟心头。

  “杨涟听旨!”

  朱由校背对着雕龙屏风,阴影中双目如炬。

  “朕调京营精锐三千随你巡漕,将你还回来的王命旗牌重新拿回去,遇五品以下贪腐官员可先斩后奏!通政司、六科廊不得扣押你的奏章,直递司礼监!”

  杨涟的绯袍剧烈颤抖,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

  “臣领旨。”

  他哑声应道,眼中骤然闪出亮光,此刻,他已经别无选择了。

  “若此番再负圣恩,臣当自沉于漕河,以谢天下!”

  再次巡漕,若还没有成果,他也无颜再面对陛下,再面对天下人了。

  既然陛下都说了,不怕牵连甚广,那他怕什么?

  豁出性命,干一场罢!

  朱由校眼神灼灼的看向杨涟,说道:“记住,朕的耐心是限度的,下次再言其余借口推脱,朕不会网开一面!”

  砰砰砰~

  杨涟连磕三个响头,表态道:“此番前去巡漕,不是我杨涟死在通州,便是通州漕政彻底靖清!”

  “朕且信你最后一次,杨卿,朕只看结果,不看过程!三个月内,没有成果,朕能原谅你,祖宗成法饶不了你!”

  若是连区区漕政都搞不定,朱由校如何敢让杨涟去边地,查那些九边将门的龌龊?

  漕政的人再跋扈,跋扈得过九边将门?

  九边将门是真会杀人的,而且是真敢杀钦差的。

  朱由校凝视着杨涟离去的背影,指尖缓缓摩挲着御案上的奏章。

  “杨涟.”

  皇帝低声呢喃,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

  此人性如寒铁,却终究不是海刚峰那般削铁如泥的神兵。

  不过无妨。

  既然这柄剑落到了他朱由校手里,那便要用最烈的火来淬,最硬的石来磨。

  要么将其锻成斩断朝堂积弊的‘大明神剑’。

  要么

  ‘啪’的一声脆响,朱由校手中狼毫应声而断。

  看着断成两截的笔杆,年轻的天子忽然轻笑出声。

  若是磨断了,便证明这不过是块不堪造就的凡铁。

  届时,换柄剑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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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8章 獬豸砺锷,龙囿宣威

  杨涟从紫禁城的朱红宫门缓步而出,夕阳的余晖为他的青袍镀上一层暗金。

  他婉言谢绝了几位同僚前往酒楼小聚的邀约,独自穿过喧嚣的街市。

  轿夫抬着青布小轿,在暮色中穿过西城胡同。

  杨涟宅院便在西城胡同最里间。

  这是朝廷分配的官邸,之前为兵科都给中事的时候,宅院还是三进的,如今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分配的官邸,多了一进,大了不少。

  砰砰砰~

  杨宅没什么下人,杨涟敲门,过了许久,才见一个身穿粗布衣物的妇人将门打开。

  那开门的妇人正是杨涟的发妻张氏。

  虽不过四十出头的年纪,却已显老态,鬓角早生华发。

  常年劳作使得她皮肤暗黄粗糙,双手布满老茧,指节粗大变形,手背上还留着几道冬日冻疮愈合后的紫痕。

  这妇人浑身上下透着贫寒之气,与这四进官邸显得格格不入。

  “老爷,您回来了。”

  张氏脸上露出喜色,但很快就有些黯然了。

  “怎么突然回来了,京里也没个信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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