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明 第168节

  “荒谬!”

  朱由校骤然拍案,殿中侍立的锦衣卫皆按刀上前半步。

  他冷笑一声,斥责道:“萨尔浒之战前,朝鲜尚能出兵助剿建州,如今反倒‘兵备空虚’?朕看光海君是觉得——大明刀锋不利了!”

  使者以额触地,颤声高呼:“陛下息怒!国主绝无二心!此番阅兵天威,小臣已亲眼所见,归国后定力劝国主整兵听调。”

  朱由校对朝鲜政局洞若观火。

  这个毗邻辽东的藩属国,历来牵动着中原王朝的神经——隋炀帝三征高句丽耗尽国力,唐太宗至死念念不忘辽东战事,就连唐高宗李治也对其屡屡用兵。

  自万历年间抗倭援朝后,朝鲜朝堂更遍布大明的耳目。

  光海君的一举一动,各党派的明争暗斗,皆通过隐秘渠道源源不断传入紫禁城。

  朱由校指节轻叩龙案,唇角泛起冷笑:这些藩邦小动作,又岂能逃过大明天子的法眼?

  “朕听闻朝鲜朝堂党派纷杂,不知洪卿——属大北派,还是小北派?亦或是.西人党?”

  洪瑞凤闻言,瞳孔微缩,显然未料到皇帝竟对朝鲜内政如此了解。

  他略一迟疑,谨慎答道:“回陛下,臣乃一介外臣,只知奉国主之命行事,不敢妄涉党争。”

  朱由校轻笑一声,指尖轻敲御案:“哦?可朕却听说,大北派亲近后金,小北派首鼠两端,唯有西人党尚存事大之心。”

  他俯身向前,声音陡然转冷,“洪卿今日若不言明立场,朕如何信朝鲜‘马首是瞻’之语?”

  朝鲜现在的朝局动荡。

  国王光海君李珲通过政变夺取王位。

  其父宣祖晚年偏爱次子永昌大君,导致光海君在权臣李尔瞻的支持下发动政变即位。

  光海君统治期间手段残酷多疑,为巩固权力,曾处死异母弟永昌大君及侄儿绫昌君,此举引发朝鲜士林派的强烈不满。

  在外交政策上,光海君推行“中立外交”,试图在明朝与后金(努尔哈赤)之间左右摇摆,以求自保。

  然而,这种首鼠两端的态度也加剧了朝鲜内部的党争与动荡。

  如今的朝鲜国内政局暗流汹涌,朝堂之上党派林立,彼此倾轧。

  大北派以领议政李尔瞻、左议政郑仁弘为首,全力支持光海君,主张亲后金,认为依附新兴的努尔哈赤势力才能保全朝鲜。

  小北派则较为谨慎,虽不反对光海君,但对大北派的极端政策有所保留,右议政李贵便是其中代表,他们试图在夹缝中寻求平衡。

  而西人党则旗帜鲜明地反对光海君,以金瑬、李元翼为首,坚持亲明立场,认为朝鲜世代臣服大明,不应背弃宗主国。

  然而,由于光海君的残酷镇压,西人党势力日渐衰微,朝堂之上几乎再无立足之地。

  三派明争暗斗,使得朝鲜政局愈发动荡,而光海君则在这纷乱之中,竭力维持自己的统治。

  被大明皇帝问及国政,洪瑞凤支支吾吾,不敢回答。

  朱由校询问洪瑞凤的立场,是因为他知道,此人慕汉,本就是西人党人士,而西人党被光海君压制,一直寻求复辟的机会。

  他是要逼洪瑞凤摊牌。

  大明皇帝的眼神锐利,洪瑞凤渐感压力,他咬了咬牙,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说道:“小邦陪臣正是西人党之人。”

  见此人愿意摊牌,朱由校也露出獠牙,说出他的目的。

  “朝鲜国王得位不正,又残暴无比,此人不配为朝鲜国王。你为西人党之人,理应扶持明主继位。”

  洪瑞凤闻言,浑身一震,额头紧贴地面,不敢抬头。

  殿内空气仿佛凝固,只听得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朱由校继续道:“朕知西人党素来忠心事主,如今却被光海君打压殆尽。绫阳君李倧乃宣祖嫡孙,仁厚贤明,深得民心。尔等若能拥立新君,重振朝纲,大明自当鼎力相助。”

  洪瑞凤终于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然:“陛下明鉴万里!光海君倒行逆施,国人怨声载道。西人党虽遭迫害,然忠义之士犹在。若得天朝支持,臣等必效死力,匡扶社稷!”

  朱由校满意地点点头:“很好。朕会命辽东暗中支援,待时机成熟,尔等可举义旗。”

  皇帝目光如炬,话语中带着几分警告:“记住,大明要的,是一个忠心不二的朝鲜。”

  “臣,谨遵圣谕!”

  洪瑞凤重重叩首,心中已然明了:这既是大明的警告,也是西人党重掌朝政的契机。

  大明新君,似乎是圣君明主。

  这或许是绫阳君此生仅有的机会了!

  为了让大明皇帝坚定的扶持绫阳君李倧,洪瑞凤咬了咬牙,当即再拜叩首,郑重说道:

  “陛下圣明!绫阳君李倧素怀忠义,仰慕天朝威德已久。若蒙陛下垂怜,允其继位朝鲜国主,李倧愿献朝鲜翁主(朝鲜公主)入侍天朝,以表赤诚之心,世代恭顺大明!”

  朱由校闻言,目光微动,手指轻轻敲击御案,似在权衡。

  片刻后,他缓缓开口,语气深沉:

  “哦?绫阳君倒是有心。不过,朕要的,可不只是一个翁主。”

  一个区区朝鲜国公主,就想收买他?

  高丽婢是好看,但朕身边,难道还缺美人不成?

  洪瑞凤心领神会,立刻答道:“陛下放心!若天朝助绫阳君正位,朝鲜必倾国之力,助大明共剿建州!粮饷、兵员,皆听天朝调遣,绝无二心!”

  朱由校嘴角微扬,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好。那朕就拭目以待。”

  如果能让西人党尽快发动‘仁祖反正’,废黜光海君,改立李倧,使朝鲜全面倒向明朝,大明在辽东的局面,又会好转不少。

  万历皇帝给他留下的烂摊子,朱由校正一点一点的扭转回来!

  第二日。

  朱由校于南海子围场设下考校之局。

  考校的对象,正是勋贵营!

  晨光熹微中,三百勋贵子弟甲胄鲜明,列阵待命。

  皇帝身着绛纱戎服,腰佩宝剑,立于高台之上,目光如炬地扫视众人。

  朱由校命人于百步外立十面箭靶,每靶间隔三丈,要求骑手纵马飞驰间连发十箭。

  “朕要见真本事,非花架子!”

  圣谕刚落,张之极率先出列。

  但见他策马如电,弓开满月,箭似流星——十箭皆中靶心,末箭更穿透前箭尾羽,引得满场喝彩。

  抚宁侯之弟朱国栋欲争锋,却因控马不稳,仅中六箭,羞惭退下。

  其余勋贵子弟陆续出列比试射术,却无一人能及张之极十中七八的水准。

  抚宁侯之弟朱国栋再次挽弓,虽较先前沉稳许多,仍止步于七箭中靶;郭桢更是手抖失准,竟有两箭脱靶,箭杆斜插在黄土里分外扎眼。

  朱由校负手立于观射台,眼见这些将门之后或力道不济、或准头欠佳,不由得眉头渐蹙。

  当第十个勋贵射出的箭堪堪擦过靶缘时,皇帝终于轻叩鎏金栏杆,对身旁英国公叹道:“弓马乃武臣本等,若连百步穿杨都做不到,他日如何临阵杀敌?”

  张维贤苦笑一声,只得说道:“战技非一日之功,陛下让他们每日操练,必能达到陛下想要的效果。”

  朱由校默不作声,不置可否。

  骑射之后,便是考验火铳之术。

  校场东侧,百具披甲木人森然矗立,铁甲在春阳下泛着冷光。

  英国公张维贤接过锦衣卫呈上的三眼铳,以火折点燃引线,霎时火星飞溅。

  “轰——”

  震耳欲聋的爆响撕裂长空,硝烟未散,英国公张维贤已挥动令旗:“轮射开始!”

  其实朱由校原本打算亲自试射三眼铳,但英国公张维贤坚决劝阻。

  原因在于当时的三眼铳存在较高的炸膛风险,英国公担心万一发生意外伤及皇帝,即便他有十个脑袋也不够抵罪。

  在火铳轮射考核中,勋贵营分为三队依次射击。

  硝烟弥漫间,张之极率领的前锋队展现出娴熟的装填技巧,弹着点精准集中在木人胸甲部位;而郭桢所部因操作紧张,竟有多人未去除引药盖便仓促击发,导致火铳炸膛,飞溅的碎片伤及身旁同袍。

  高台上的朱由校冷峻地注视着这一切,当即下令革除郭桢等五人的参训资格,厉声训斥道:“火器乃将士性命所托,尔等竟敢如此儿戏!这般轻忽武备之人,岂堪为将!”

  午后,朱由校下令以活鹿为猎,模拟战场合围之策。

  张之极统领勋贵营,将其分作左、中、右三翼,自率中军正面佯攻,虚张声势以牵制鹿群;同时密遣薛钊率领轻骑迂回侧后,悄然截断退路。

  待龙旗摇动,三军骤然合围,竟比预定之时提前半刻完成,猎场之上蹄声如雷,鹿群进退无路,尽数被困。

  如此,朱由校才对勋贵营稍微有那么一点点的满意。

  为了自己的爵位,这些人,看来还是用了不少功夫的。

  第三日。

  也就是天启元年二月三日。

  春狩还在进行。

  朱由校策马行至围场边缘,忽而勒缰止步,远眺京郊方向。

  他抬手示意随驾的英国公张维贤近前,沉声道:“朕听闻京畿流民日增,今日既出宫禁,不妨亲往一观。”

  朱由校被困于紫禁城、困于百官罗织的大明朝已久。

  他要亲自去看看大明朝的百姓。

  他可不想做袁世凯第二。

  张维贤闻言色变,急忙劝阻:“陛下,流民聚集之地恐有疫病,且龙体安危”

  朱由校却已扬鞭指向远处,打断了张维贤劝阻的话语:“朕非深宫稚子,岂能闭目塞听?”

  说罢竟不顾仪仗规制,只带数百名锦衣卫轻骑,径自转向官道岔路。

  行不过五里,景象骤变。

  官道两侧的榆树皮已被剥尽,裸露的树干上留着道道爪痕。

  衣衫褴褛的妇孺蜷缩在土墙下,见马队经过,竟连抬头张望的力气都没有。

  更远处,几个面黄肌瘦的汉子正用木棍刨挖草根,听到马蹄声时,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惶。

  朱由校攥着缰绳的手指节发白。

  他看见有个总角小儿趴在枯井边,用陶罐接渗出的泥水,井台上赫然躺着两具盖着草席的尸首。

  随行的司礼监太监颤声解释:“陛下,去岁北直隶大旱,今春青黄不接,这才有如此景象”

  忽有老妪扑到马前哭嚎:“青天大老爷赏口吃的吧!”

  锦衣卫的绣春刀瞬间出鞘,却被皇帝抬手制止。

  朱由校当即解下腰间锦缎荷包掷向老妪。

  荷包落地绽开,数枚金灿灿的瓜子金滚落尘土。

  然而那老妪只是呆望着这些金珠,枯瘦的脸上写满茫然——她平生何曾见过这等贵物?

  皇帝这才恍然,转头对随侍的锦衣卫沉声道:“取些干粮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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