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明 第176节

  朱由校也没忘记推广番薯和玉米之事。

  他对着李汝华说道:“李卿,既然百姓手中银钱短缺,那收税时可否允许番薯、玉米等作物抵税?此举既可减轻百姓负担,又能借此推广新粮,一举两得。”

  李汝华闻言,略一思索,谨慎答道:“陛下此策确有可取之处。以实物抵税,古已有之,如‘租庸调制’时便允许纳绢、布、粮等抵赋。若将番薯、玉米纳入征税范围,确能促使百姓主动种植。”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臣以为需注意三点:其一,番薯、玉米虽可能是耐旱高产,但储存、运输较粮食更为繁琐,需提前规划仓储;其二,各地官府需统一折算标准,避免奸吏借机盘剥,强征多收;其三,须严令地方不得强制摊派,须以劝导为主,否则恐生民怨。”

  朱由校点了点头,他对李汝华的能力是认可的。

  他的用人风格就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既然要办这件事,自然就要适当给予权力,朱由校缓缓说道:

  “李卿,朕欲改革税收制度,以解民困、抑兼并、充国库。此事由爱卿全权负责,务必与内阁诸臣、六部官员商议妥当,确保万无一失。”

  李汝华心头一震,深知此事干系重大,连忙叩首道:“臣领旨!然税收改革牵涉甚广,若贸然更易,恐致地方动荡。臣请陛下允准,先与户部、内阁详议细则,再择一二行省试行,观其成效后再行推广。”

  得罪人的事,不能他自己干。

  万一这事要是干砸了,锅他一个人背不动。

  得多拉几个人过来。

  朱由校微微颔首:“卿思虑周全,朕准你所请。但有三点须谨记——”

  “请陛下圣训!”

  皇帝竖起三根手指,目光锐利如刀,缓缓说道:“其一,新税制须减轻小民负担,绝不可再纵容豪强逃税;其二,征税须灵活,可纳银、纳粮,亦可折以番薯、玉米等新粮,以利推广。其中银两、实物的份额,应因地制宜,不必全国一致;其三,严查官吏中饱私囊,凡借改革之名盘剥百姓者,立斩不赦!”

  李汝华肃然应道:“臣谨记陛下训示!必当与诸臣反复推敲,既保朝廷税入,又安黎民之心。”

  其实朱由校现在最担忧的,不是政策不好,而是下面执行不好。

  他知道,诏书字句一旦出了紫禁城,便会像投进深潭的石子,激起几圈涟漪后,沉入层层淤泥。

  多好的政令,经了州县的手,都能变成刮骨的刀。

  一丈深的池子,到了地方必会缩成七尺;拨下去的赈银,过一道衙门便少三成。

  这些官员们啊,奏对时句句‘圣明’,转身却把圣旨拆解得七零八落。

  他们像一群裱糊匠,用浆糊把破败的江山黏成个纸灯笼,内里早被虫蛀空了,偏还要在面子上描龙画凤。

  至于驿站?御史?

  朱由校想起后世那些直达天听的举报电话,最终不也成了摆设。

  连卫星监控的时代都拦不住「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何况这靠驿马传信的天启朝?

  那些风尘仆仆的巡按,早被沿途的接风宴泡软了骨头。

  最让他脊背发寒的不是天灾,而是‘皇命’在传递中不断异化的过程。

  抗旱的政令会变成摊派的借口,新粮种会被倒卖成高价,连他亲批的‘允许实物抵税’,都能被豪强曲解成强征的由头。

  仿佛有张无形的网,把利民的政策绞成绞索。

  这也是为何朱由校嫌自己手上兵卒不够的原因。

  若此刻手中有三十万精兵,何须跟这些蠹虫玩什么‘徐徐图之’?

  直接提着刀去州县,让他们知道,谁才是大明的主人!

  大军压境,剑悬颈首,看谁敢把赈灾粮换作霉麸!

  可辽东的战报提醒着他:大明的刀刃,早锈得割不动豪强的咽喉了。

  ‘终究要借他们的手办事啊’

  朱由校闭眼揉着太阳穴。

  徐光启的番薯、李汝华的税改,都不过是投石问路的棋子。

  这场与官僚体系的博弈,得像熬鹰般慢慢磨。

  既要让他们闻到血腥味,又不能逼得他们啄瞎主人的眼睛。

  治理大明朝,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但好在.

  他已经走在正确的路上了。

第167章 泮宫爇典,紫骝腾霜

  天启元年二月初七,正值会试前日。

  京师内城东北隅的崇教坊内,安定门侧一座飞檐斗拱的庙宇前人头攒动。

  往来者皆着儒衫、戴方巾,无不是饱读诗书的举子。

  朱漆山门之上,悬着一方金丝楠木匾额,御笔亲题五个鎏金大字——至圣先师庙。

  只见数百名身着襕衫的举子手持线香,在至圣先师庙前依序肃立。

  青烟袅绕间,众人齐诵《大学》首章,声如松涛阵阵。

  在众人之中,有三个人共排一列,依次上香。

  为首的是一个青年男子,正是南直隶常州府宜兴县出身的卢象升。

  卢象升身姿挺拔,眉宇间透着少年锐气,他手持线香,恭敬三拜,心中默念的是圣贤之道,而非功名利禄。

  这是他第一次会试,心高气傲,意图夺魁。

  在其侧边,长洲人文震孟鬓角微霜,举止沉稳,目光却仍如炬火,他低声吟诵《论语》,似在与先贤对话。

  这是文震孟第十次会试,如今他已经四十有七,还未成进士,便已经两鬓斑白了。

  他不祈求夺魁,只希望这一次不要名落孙山了。

  再不做官,那真就老了。

  福建漳州府漳浦县人黄道周则神色肃穆,指尖轻抚袖中自撰的策论草稿,仿佛在向孔圣求个文章通达的机缘。

  殿内香烟缭绕,铜炉中火光摇曳,映照着历代进士题名的匾额。

  祭拜孔圣之后,文震孟捋须沉吟片刻,忽而开口道:“明日会试,今日若能向方从哲、刘一燝、朱国祚等阁老投递诗文行卷,或可先搏个声名,于考场内外皆有益处。诸位可要一起?”

  文震孟自己已经拖不起了,只要能够中进士,多少盘外招都可以用。

  卢象升闻言,眉头一皱,当即摇头道:“科场取士,当以真才实学论高低,岂能靠攀附权贵?某虽年少,亦不屑此道!”

  他语气坚决,目光如炬,显然不愿折节求人。

  文震孟看着卢象升的模样,就像是看二十多年前的自己。

  那时候的他,也是如此心高气傲,但结果呢?

  一次次的名落孙山,已经是将他的棱角磨平。

  希望这后生,不要步他的后尘罢。

  黄道周却沉吟良久,终是缓缓点头:“文兄所言,亦非全无道理。投卷虽非正道,但若能得一二指点,或可少走弯路。”

  他神色间仍有犹豫,但终究还是决定一试。

  文震孟见状,微微一笑,道:“既如此,建斗自可凭才学争胜,我与幼玄且去一试。”

  说罢,二人拱手作别,卢象升独自转身离去,背影挺拔如松,显是心意已决。

  从孔庙走出,卢象升路过国子监,见街边报童叫卖,便买了一份新刊的《皇明日报》第二十一期。

  回到会馆,他推开房门,拂去衣袍上的微尘,端坐于木桌前,展开报纸细细品读。

  同舍的举子马世奇见他神色专注,不由好奇,凑近问道:“卢兄,今日报上可有新鲜事?”

  两人皆是南直隶考生,乡音相近,一见如故,此刻共处一室,更显亲近。

  卢象升微微一笑,将报纸往中间挪了挪,道:“马兄且看,这期倒有几篇时文颇可一观。”

  卢象升与马世奇凑近细看,只见《皇明日报》头版赫然刊载:“圣上春狩木兰,神威盖世,一日射毙野彘三百一十头、狂虎十头、豺狼三十,麋鹿之数更不可计。弓开如满月,箭去似流星,真乃我大明第一神射”

  马世奇抚掌惊叹:“陛下英武若此,直追成祖当年北征雄风!”

  卢象升自然也是仰慕圣君风采,恨不得亲自去见传闻中的皇帝。

  皇明日报,是卢象升到了京师之后,每一期都会买来看的。

  上面写的一些时文,常常能够开阔他的视野。

  两人继续翻阅《皇明日报》,见第二篇时文写道:“圣上春狩之时,偶出猎场,见沿途流民面黄肌瘦、衣不蔽体,圣心恻然,当即命随行内侍分发干粮银钱。回銮后,陛下更罢春狩之乐,诏令户部拨粮赈济北直隶灾民,真乃尧舜之君也.”

  马世奇读罢,眼眶微红,击节赞叹:“陛下见民生疾苦而能自省,实乃万民之福!”

  卢象升点了点头,说道:“有此圣君,是大明之福,但若赈灾银两不经层层克扣,直抵灾民之手,方为真圣政。”

  两人心知官场积弊深重,纵有圣君仁政,经层层官吏之手,终不免走样变形。

  但卢象升眼中却燃起灼灼光芒,对马世奇慨然道:“正因吏治浑浊,才更需直臣砥柱中流!陛下既有恤民之心,吾辈当以清正为剑,为天子扫除奸佞!”

  卢象升又看后面几篇时文,当看到有关辽东的军报之时,房中昏黄的灯火照亮他眉宇间勃发的英气:“马兄,看来你我不仅要整肃官场,更要为大明铸就新的长城!区区建奴,我卢象升,金榜题名之后,也要替陛下清理了。”

  马世奇闻言,不由打趣道:“卢兄豪言壮语,可莫要此次名落孙山,否则今日这番话,怕是要被我取笑一辈子了。”

  卢象升却是眉峰一扬,朗声笑道:“马兄且放宽心,此次会试,某必不令你如愿!若真落第,甘愿受你三杯罚酒;若得高中,马兄可要备好贺仪,请我痛饮一番!”

  “好说好说。”

  两人相视一笑,继续翻阅皇明日报。

  许久之后。

  卢象升合上《皇明日报》,胸中激荡难平,指节叩着桌案道:“若得明主如此,纵肝脑涂地又何妨!”

  很显然,卢象升被皇明日报的内容打了鸡血了。

  马世奇却蹙眉沉吟:“既为圣君,何以东林诸公奏疏中,屡见‘阉宦蔽圣’之语?复社讲学,竟暗讽陛下春秋鼎盛而德业未彰.

  “呵!”

  卢象升冷笑一声,将茶盏重重一搁:说道:“无非是那些官员见陛下乾纲独断,自觉失了弄权之便罢了!”

  他指着桌上《皇明日报》的赈灾诏令,道:“你看这蠲免钱粮的旨意,动了多少人的钱袋子?”

  “且看今日这期《皇明日报》的圣谕:

  朕膺天命御极以来,夙夜兢惕,常服不过八袭,岁供减省太半。比闻畿辅流民载道,饿殍相望,此皆朕德凉薄,不能上承天心,下慰民望,中夜思之,汗浃沾背。着有司速发太仓粟十万石赈济,仍敕九卿各陈时政阙失,朕当亲览。”

  卢象升越读,心中越是感慨。

  “陛下是如此圣君,可那些阁老尚书们,哪个不是读着圣贤书,干着刮地皮的勾当?这大明的官场,得靠我们的来整顿!”

  两人激烈键政,不知时间流逝。

  终于,口干舌燥的马世奇抬头看了眼窗外渐沉的暮色,眉头一跳,他急扯卢象升的襕衫袖口,说道:“卢兄!寅时三刻就要搜检入场,再论下去,怕要误了投卷时辰!”

  卢象升这才惊觉窗外星斗西斜,崇教坊方向传来隐约的更梆声。

  他忙将《皇明日报》合上,苦笑道:“马兄提醒得是,若因论政误了考期,岂不辜负了至圣先师庙前的三炷香?”

  “养精蓄锐,方能在科场上一展所长。你我明日考场见真章!”

首节 上一节 176/439下一节 尾节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