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明 第206节

  一边的方从哲,亦是目瞪狗呆。

  陛下这番安排虽出人意料,却委实寻不出半点违逆祖制之处。

  既无祖训可援引,又无成法可指摘,纵使满腹狐疑,此刻也只能俯首称是。

  他深深一揖,沉声道:“老臣谨遵圣谕。”

  朱由校正与方从哲、刘一燝就西南土司之事深入商议。

  殿内檀香袅袅,君臣对答间忽闻殿外传来太监尖细的通报声:“启禀皇爷,英国公张维贤、兵部侍郎袁可立殿外候旨觐见!”

  这突如其来的禀报声,在肃穆的乾清宫内显得格外清晰。

  皇帝眉梢微挑,抬手道:“宣。”

  殿门轻启,英国公张维贤身着蟒袍,步履沉稳而入,身后跟着兵部侍郎袁可立,二人行至御前,躬身行礼:“臣等参见陛下。”

  朱由校目光扫过二人,淡淡道:“免礼。英国公、袁卿,今日召你们过来,便是来问策的,所问之事有二,一者辽东,二者四川。”

  魏朝将奢崇明的请战奏疏递给两人,而皇帝的声音也是缓缓的传了过来。

  “辽东将有大战,然而朕心忧西南土司亦有变,不知二位如何看?”

  方从哲则是一边将皇帝对西南的看法与处置说了出来,

  袁可立看完奏疏,又听了方从哲之言,他看了一眼还在沉思的英国公张维贤,斟酌片刻之后,说道:

  “陛下明鉴,西南土司若生异动,恐将重演万历年间播州杨应龙之祸。今陛下擢拔秦良玉、新设川东防剿总兵官,诚然是未雨绸缪之举。然臣以为仅凭此二策,尚不足以永绝后患。”

  “哦?”

  朱由校闻言眉峰微挑,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他微微前倾身子,手指在御案上轻叩两下,嘴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这位年轻的帝王深知,治军安邦需用专才,而眼前这位兵部侍郎袁可立,正是深谙兵事的能臣。

  “袁卿果然深谋远虑。”

  朱由校的声音带着几分赞许。

  “朕愿闻其详。”

  袁可立整了整袍袖,从容奏道:“陛下,治夷如治水,堵不如疏,疏不如导。臣以为当以三策并施:

  其一,于遵义、毕节设立卫所,仿洪武旧制屯兵实边。

  其二,复开泸州榷场,盐铁之利收归官营,使土司仰我鼻息。

  其三,凡宣慰使以上嫡子,十岁入国子监肄业,习礼仪、通经史,待学成方准承袭。如此三代之后,夷酋皆我大明门生矣。”

  暖阁内檀香袅袅,袁可立的声音不疾不徐:“此三策看似繁琐,实如鼎之三足:军事震慑使其不敢反,经济扼喉使其不能反,文化教化使其不愿反。伏乞陛下圣裁。”

  朱由校听罢,眼中精光闪动,手指在御案上轻叩三下:“袁卿此策甚妙!三管齐下,正合朕意。”

  他霍然起身,走到西南舆图前,说道:“拟旨,在遵义设威远卫,毕节设镇夷卫,各驻精兵三千。”

  朱笔在图上重重圈出两地。

  “兵卒便在山西、陕西募兵!着兵部即刻行文山陕督抚,募选精壮流民充入新设卫所。凡入军籍者,赐免赋三年,家小准附屯田。严谕所司,务必要精挑细选——朕要的是能战之兵,不是滥竽充数之辈!”

  陕西山西民风彪悍,与其日后造他的反,不如现在收为己用,给那些活不下去的流民一个好差事。

  卫所兵怎说都有朝廷兜底,算是半个铁饭碗了。

  募兵之举,在一定程度上,能够缓解陕西、山西的压力。

  “经济上即日起,所有入黔盐引必须加盖四川布政司印信。在泸州设立榷场,铁器交易需持官凭。”

  盐乃维系生命之必需,掌控盐道,便扼住了西南土司的生存咽喉。

  土司辖区的食盐供应,主要仰赖川盐。

  四川自贡、五溪桥等大盐井所产之盐,经由长江-赤水河水路网络,运抵永宁这一关键节点,再由马帮分运至各土司领地,形成主要供应渠道。

  部分土司虽可经由云南黑盐井获取私盐,然山高路险,运输靡费,成本高昂。

  至于零星分布于少数地区的小型盐泉,其产量微乎其微,仅供土司贵族等极少数人享用,于民生无补。

  至于铁器,上至农桑耕织,下至兵甲军械,关乎生产命脉与武力根基。

  控制铁器流通,无异于扼住土司发展经济与扩张军力的命门。

  黔西北虽有小型铁矿藏,土司亦能驱使匠户以土法冶炼,然其技艺粗陋,所出铁器质劣量寡,难堪大用。

  大宗铁器供给,主要依赖官方商路:通过沅江-清水江水系,从湖南辰溪、常德等冶铁重镇输入,尤以农具、刀具等日常及武备器物为主。

  然利之所在,走私难绝。

  部分不法汉商,勾结土司上层,以西南盛产的药材、马匹等为交换,暗行私贩。

  生铁多由四川綦江、云南曲靖等地,经隐秘小道流入土司辖区,形成一条条规避朝廷管控的地下通道。

  而朱由校要做的,就是彻底掌控盐铁,废除盐铁走私渠道,让土司只能仰大明鼻息。

  思及此,朱由校目光凌厉,斩钉截铁地说道:“传朕旨意,即刻严查西南盐铁私贩!凡无官凭文引而贩运者,无论汉夷,一律以谋逆论处!朕要彻底断绝这些土司的命脉——盐道设卡,铁器专营,让他们明白:

  没有朝廷的盐,他们的百姓就要淡食终日;没有官府的铁,他们的刀枪便是一堆废铜烂铁!”

  如此一来,我看尔等如何造反。

  袁可立适时补充:“陛下,国子监可专设'夷生馆'”

  “着礼部拟定章程!”

  朱由校缓缓道:“各宣慰使、宣抚使嫡子,年满十岁必须入京就读。未在国子监进学者,不得承袭爵位!朕要让他们从骨子里明白,这西南的天,永远是大明的天!”

  刘一燝闻言眉头微蹙,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圣明,然臣以为召土司嫡子入京一事,或可稍作变通。若骤然令所有宣慰使以上土司遣子入监,恐其疑惧生变,反失怀柔本意。”

  他略作停顿,见皇帝目光投来,便继续奏道:“不若首批仅要求从三品以上大土司嫡子入学。如永宁宣抚使奢崇明、水西宣慰使安位等辖地广、兵力强者先行纳质。其余小土司可暂缓施行,待大势已成,再徐徐推之。如此既显朝廷威仪,又不至逼其狗急跳墙。”

  朱由校指尖轻敲御案,沉吟道:“刘卿所虑不无道理。但正因奢、安二部势力最大,朕才更要其质子同入京师。若只取几家,反令其疑朕有偏袒之意。”

  袁可立适时插言:“陛下,可明发诏谕时模糊品级界限,改为‘辖地超百里或拥兵逾五千者’,如此既涵盖主要土司,又不至显得刻意针对。”

  皇帝眼中精光一闪,当即拍案:“善!便依此议。另着礼部在国子监设‘夷生馆’。首批质子入京后,朕还要赐他们御制《忠孝集》,命翰林每月考校其课业。待三年期满,学优者准其省亲,顽劣者继续留监。”

  军事文化一手抓。

  不养出几条大明忠犬,如何真正的改土归流?

  大方向已经定好了。

  至于细则,朱由校还要在朝会的时候,与群臣共议,争取政策考虑到方方面面,不会出什么差错。

  朱由校此举暗含更深层的帝王权术考量。

  通过群臣共议定策,既可集思广益完善政令,又能将政策实施的风险与群臣绑定。

  即便日后施政出现差池,作为廷议公决的政令,追责时自然由制定者分担,而圣明独断的天子始终立于不败之地。

  这种‘罪归于下,功归于上’的御下之道,正是深得嘉靖帝政治智慧的精髓。

  朱由校既以明君姿态广纳谏言,又以暗主手段规避风险,可谓将帝王心术运用得炉火纯青。

  至于像崇祯一般皇帝带头冲锋的事情,不到万不得已,朱由校是不会去做的。

  西南之事暂且稳下去,接下来,便该解决辽东的顽疾了!

  辽东,到底该怎么打?!

第191章 大明气节,定策辽东

  朱由校凝视着辽东舆图,指尖重重敲在沈阳城的位置上,沉声道:“西南虽已暂稳,然辽东糜烂更甚!建奴猖獗至此,诸卿以为——这辽东究竟该弃该守?若要守,是当如熊廷弼般深沟高垒,还是主动出击?抑或”

  年轻的皇帝突然转身,龙袍带起凌厉风声,语气之中,更是杀气四溢!

  “要朕学那宋高宗,将祖宗疆土拱手让人?”

  此言一出,东暖阁内骤然一静,连炭火燃烧的噼啪声都清晰可闻。

  群臣面色大变,内阁首辅方从哲当即叩首,声音颤抖:“陛下慎言!陛下乃中兴之主,岂可与宋高宗相提并论?太祖成祖遗泽尚存,我大明将士血性未泯,岂能容建奴猖狂!”

  英国公张维贤亦重重顿首,苍髯颤动,说道:“陛下!宋室偏安,乃因奸佞当道,而我大明尚有方阁老、刘阁老、熊廷弼、孙承宗等国之干城,更有戚少保练兵之法可循!岂会重蹈宋室覆辙?”

  内阁次辅刘一燝更是捶胸顿足,说道:“请陛下收回方才之语,陛下乃明君,岂如宋高宗此等丧国之君般?且我大明忠臣良将无数,岂是赵宋所能比拟的?”

  众人当即附和道:“请陛下收回方才之语!”

  朱由校缓缓摇头,目光如炬地扫过群臣,沉声道:“我大明固然不乏忠臣良将,然赵宋当年何尝不是名将辈出?岳飞精忠报国,韩世忠黄天荡大破金兵;李纲固守东京,赵鼎、李光、胡铨皆为经世之才。可结果如何?”

  “十二道金牌催命,十年北伐之功毁于一旦!最终偏安江南,坐视中原沦丧!”

  袁可立闻言,当即反驳道:

  “陛下明鉴!宋室之失,非将帅无能,实因庙堂首鼠两端:秦桧之流力主和议,十二道金牌催命,致使岳武穆‘十年之功,废于一旦’!

  而今日之大明,自太祖立国便定下‘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的铁律!土木堡之变时,群臣宁拥景泰帝血战,也绝不效宋室南渡旧事!

  此乃‘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之气节!”

  “赵宋之亡,亡于庙堂怯懦,而我大明上下,从无一人敢言降字!纵使萨尔浒惨败,亦不过重整旗鼓,再战辽东!此乃国朝骨气,绝非赵宋可比!”

  阁中群臣闻言,俱挺直脊梁。

  袁可立趁势再拜:

  “今陛下停修宫室、拨内帑以充军饷,此志堪比光武中兴!而建奴虽凶,不过一隅之患,昔年戚少保能以义乌矿卒荡平倭寇,大明天兵亦能荡清四方,但使君心坚定如陛下此刻,臣等愿效韩信、岳飞故事,以三寸气在,必为大明挣回个铁桶江山!”

  朱由校听此言,脸上顿时露出笑容。

  袁可立所言不虚。

  赵宋软弱,其主表面为赵构,实际为完颜构,但他朱由校,从来只姓朱,不姓爱新觉罗。

  朝堂之中虽党争不断,但无人敢言和。

  朝中除了主战派,就是激进派,压根没有投降派。

  从这一点来说,大明要比赵宋好太多了。

  “袁卿此言,方是谋国之道!”

  “不过.”

  皇帝眼神一暗,继续说道:

  “萨尔浒之败犹在眼前,开铁沦陷之痛未消,如今沈阳危如累卵!诸卿食君之禄,今日务必给朕个明白说法。”

  英国公张维贤闻言,当即出列,抱拳肃然道:“陛下!老臣以为,辽东之局当以攻代守!建奴猖獗,皆因萨尔浒后我军畏缩退避,使其气焰日盛。

  然今非昔比,孙承宗巡抚蓟辽,练兵屯田;熊廷弼持重稳进,深谙虏情。此二人皆国之干城,若得陛下倾力支持,必能扭转颓势!”

  他上前一步,苍劲之声掷地有声:“昔年戚继光抗倭,亦是以寡击众,然其‘水陆并进、奇正相合’之策,终使东南海晏河清。今辽东将士非无血性,唯缺朝廷一以贯之的决心!

  老臣请陛下效太祖北伐之志,调九边精锐驰援沈阳,以赵率教神机营为锋,黄德功神武营为盾,祖大寿铁骑为翼,主动出击,复开铁、捣赫图阿拉!建奴若失巢穴,必成丧家之犬!”

  言罢,张维贤重重叩首:“老臣愿亲赴辽东,持陛下龙旗督战。若此战不胜,臣当自刎谢罪!”

  暖阁内群臣闻言,皆为之动容。

  朱由校凝视着英国公跪伏在地的身影,指尖在龙椅扶手上无意识地摩挲着鎏金云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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