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明 第208节

  袁可立话语说完,东暖阁陷入了许久的沉默之中。

  最后,皇帝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朝中积弊如此之深,袁卿以为该当如何?”

  袁可立昂首直视天子,话语铿锵有力,说道:“陛下若真要根除此弊,请先办三件大事:

  第一,彻查五军都督府与兵部历年账册,凡贪墨饷银者,虽勋贵不赦;第二,重定武官俸禄,参将年俸至少增至五百两;第三,请准臣在京营试行新法,裁撤空额后,以实饷练精兵!”

  袁可立此言一出,张维贤面色剧变。

  不是

  你和陛下串通好了吧?

  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不是在和皇帝唱双簧吗?

  果然。

  听了袁可立之言,皇帝摇了摇头,沉声道:“光做到此处还不够!还需确保粮饷能足额到士卒手上,武器装备、战马亦不可被层层贪墨。朕意设‘军察院’,专司稽查军务!”

  他目光锐利地扫视群臣,继续道:

  “其一,命兵部、五军都督府与军察院三方按实有兵丁重造名册,每旬核对。凡虚报1名空额,主官即刻革职,追缴10倍赃银;超10名者,主官处斩,家产充公。

  士兵可匿名举报空饷,查实后赏举报者所涉空饷的一半。

  其二,士兵月饷从九钱提至2两,但每日需操练签到,缺勤一次扣三日饷银,连续十日无故缺席者逐出军营。

  火器营、骑兵等精锐月饷再增1两,然需通过季度校考,不合格者降为普通兵卒。

  其三,三大营裁汰所有老弱,保留青壮。每名士卒需能负重三十斤行军二十里,弓马生疏者转辅兵或遣散。

  战马、盔甲、火器等军资由军察院直接登记造册,遗失或损毁需层层追责,贪墨者以盗卖军械论罪。”

  英国公张维贤却面露忧色:“陛下,骤行严法恐引将领哗变……”

  “十万虚兵?呵.朕宁可要三万能战敢战之兵,也不要这十万吃空饷的蠹虫!”

  皇帝缓缓起身,龙袍上的金线在烛火下泛着冷光:“朕知道,整顿京营会断了多少人的财路。成国公府、定国公府.这些勋贵世家的账簿,朕心里都记着呢!”

  “但如今辽东建奴虎视眈眈,西南土司蠢蠢欲动,朝廷每年耗费百万军饷,养的就是这些连弓都拉不开的老弱病残吗?”

  袁可立闻言,眼中精光暴涨,当即撩袍跪地,额头重重叩在金砖上:“陛下圣明!若能裁撤虚额、整顿军务,不出三年,臣必为陛下练就一支可荡平建奴的铁军!”

  张维贤低垂着头,心中翻涌着不安与忧虑。

  ‘之前整顿京营,裁撤了两万多空饷,便引得勋贵不满,私下怨声载道,甚至有人暗中使绊子,阻挠军务。如今陛下竟要推倒重来,彻查账册、重定俸禄,还要严惩贪墨……这哪里是整顿?分明是要掀翻整个京营的规矩!’

  他眼角余光扫过殿内诸臣,见有人神色凝重,有人目光闪烁,显然各怀心思。

  ‘勋贵们世代把持京营,空饷早已成了他们的‘养命钱’。如今陛下要断他们的财路,他们岂能甘心?轻则阳奉阴违,重则……恐怕不日京营要出什么乱子了。’

  想到此处,张维贤后背隐隐渗出冷汗。

  ‘陛下年轻气盛,锐意改革,可京营积弊已深,牵一发而动全身。若真逼急了那些世袭将门,闹出兵变,或是暗中勾结边军、煽动哗变,后果不堪设想……’

  他微微抬眼,偷觑皇帝神色,见朱由校目光冷峻,毫无退意,心中更是沉重。

  ‘袁可立敢直言进谏,是仗着陛下信任,可这新法一旦推行,得罪的可是整个勋贵集团!到时候,恐怕连我这个英国公,也要被他们视作眼中钉……’

  他暗自叹息,却又无可奈何。

  ‘罢了,既然陛下决心已定,我也只能尽力周旋,只盼这场风暴,莫要闹得太大才好。’

  朱由校看着众人表情各异,隐隐知晓这些人的看法。

  但有的事情,不能因为他难做就不做了。

  京营整顿,已经是经过一轮了。

  最刺头的,在前面一次就被清扫出去了。

  剩下的便是会隐忍的。

  砸了这些人的饭碗,肯定会有抵抗。

  然而.

  若是这些人不醒目,朱由校不介意多杀点人。

  即便是勋贵也是如此。

  这些勋贵,说得好听了是与国同休,说得难听了,那是吸大明的血。

  这种事情,朱由校绝对不允许!

  军营改革的事情说完了,朱由校的注意力转向另外一个方面:钱!

  一分钱难倒男子汉。

  打仗什么的,没钱如何能行?

  朱由校目光转向内阁首辅方从哲,问道:“方卿,户部现存库银几何?辽东军饷、京营改制皆需用钱,朕要听实数。”

  方从哲袖中双手微颤,额头渗出细汗:“回陛下自李汝华入阁分管户部后,具体账目皆经他手,臣对户部之事,不太了解。”

  朱由校冷哼一声,说道:“堂堂首辅,连这事都不知道?”

  你这方从哲,当真是属泥鳅的。

  “臣有罪!”

  方从哲赶忙跪伏而下认罪。

  皇帝一脸无奈,还真不好责罚方从哲。

  他甘愿做傀儡内阁首辅,这个时候,你还还能骂他办事不力?

  朱由校摇了摇头,只得说道:“罢了,你们都下去罢,英国公、袁卿留下。”

  方从哲与刘一燝面色各异,却也只得告辞。

  两位阁臣离开之后,朱由校对着魏朝说道:“宣魏忠贤和王体乾进来。”

  不消片刻。

  王体乾与魏忠贤躬身趋入东暖阁,在距御案五步处齐齐跪拜。

  魏忠贤与王体乾额头紧贴金砖,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意:“奴婢叩见皇爷。”

  众人到了,朱由校也开始说话了。

  “英国公方才欲言又止,可是怕京营改革会引发乱子?”

  张维贤闻言浑身一颤,伏地奏道:“陛下明鉴!臣确有三重忧虑:其一,勋贵世袭军官多与京营空饷牵连,若骤然断其财路,恐有人狗急跳墙,效仿正德年间宁夏安化王之乱;其二,京营现操演的四万兵卒中,三成以上实为将领私兵,若其主家煽动,难免会有兵变之事。”

  他偷眼瞥见皇帝眼中寒光乍现,硬着头皮继续道:“最可虑者,神宗朝以来,京营将领多与边镇暗通款曲。去年宣大总兵就曾私调三百京营锐卒赴边,若改革触动其利益,恐生内外勾结之祸啊!”

  暖阁内陡然寂静。

  片刻后。

  魏忠贤突然冷笑:“国公莫非忘了?今年裁撤两万空额时,那些勋贵也是这般威胁。结果如何?陛下雷霆手段下,成国公府连夜退还贪墨的六千两饷银!”

  “今时与往日不同,陛下重造军册,分明是彻底断了这些人的财路,之前只是挖肉剔骨,如今是胳膊腿一起砍了。”

  王体乾在一边冷笑一声,说道:“本就是吃朝廷的空饷,好似这些空饷原本是他们的一般,若是有人敢作乱,奴婢第一个不饶他!”

  “王体乾说得不错!这些年来,他们吃空饷吃得心安理得,倒像是朝廷欠了他们一般!”

  朱由校目光如刀,扫过跪伏在地的众人:

  “朕今日把话说明白——勋贵之中,确有能征善战者,如戚继光、李成梁这般人物,朕自当重用,赐爵封侯不在话下!”

  “但那些只知中饱私囊、喝兵血的蛀虫,朕不仅要断他们的财路,更要他们的脑袋!”

  皇帝表态之后,张维贤顿时噤声,不敢多言。

  这个时候,朱由校目光锐利地看向王体乾,沉声问道:“王大珰,西厂重建得如何了?”

  王体乾躬身答道:“回禀皇爷,西厂已招募精锐番子一万两千余人,其中三千人精通侦缉、暗探之术,另有五百人擅长潜伏、渗透。”

  朱由校听罢王体乾的禀报,微微颔首,目光如刀锋般转向魏忠贤:“西厂既已重建,东厂更不可懈怠。传朕的旨意!”

  他骤然提高声调,字字如铁:“即日起,东厂、西厂所有番子悉数出动!京营各卫所安插三班暗桩,九边重镇每处增派两百名精锐探子。凡将领私会、兵卒异动、粮饷流转,事无巨细,每日密报!”

  魏忠贤立刻匍匐叩首,嗓音里透着狠厉:“奴婢领旨!东厂已在三大营埋下七十二处眼线,辽东、宣大等地的暗桩三日前便启程了。若有人敢串联谋逆,奴婢定教他们活不过五更天!”

  王体乾不甘示弱,紧接着奏道:“西厂新募的番子里,有三成是锦衣卫退下来的老手。奴婢已命他们扮作粮商、镖师混入九边,专查军官贪墨。”

  朱由校眼底寒光一闪而逝,说道:“好!朕倒要看看,是他们的脖子硬,还是大明的刀快!”

  暖阁烛火被穿堂风刮得剧烈摇晃,将皇帝的身影拉长成一道狰狞的剪影,笼罩在跪伏的众人身上。

  英国公张维贤后背早已湿透,此刻连呼吸都屏住了。

  东西厂如此布局,分明是要对京营来一场刮骨洗髓的大清查!

  难怪陛下敢整顿京营,这是有备而来啊!

  东厂西厂专门盯着京营九边,那还能生什么乱子?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些个想要闹事的勋贵的下场了。

  恐怕他们没有机会掀起风浪,就先一步被斩杀了罢?

  陛下的帝王权术,竟恐怖如斯!

  张维贤偷眼望向御座上的年轻帝王,在那烛火摇曳的光影间,恍惚窥见了令人生畏的帝王气象:

  既非嘉靖皇帝那般阴鸷深沉,亦非万历皇帝那般优柔隐忍,倒似正德皇帝般杀伐果决,眉宇间更隐隐透出太祖朱元璋的雷霆手段与成祖朱棣的锐意进取。

  这般气度,直教人想起洪武年间血洗功臣的肃杀,永乐朝五征漠北的峥嵘。

  他不由得脊背发凉,暗忖这京营的天,怕是要变了。

  但.

  或许也只有这样的皇帝,方才能够收拾如此残局罢!

第193章 明烛勤政,凤帷承欢

  与众臣议毕国事,不觉已是暮色四合。

  殿外残阳渐隐,余晖映照在朱红宫墙上,为肃穆的皇城镀上一层金辉。

  英国公张维贤等人躬身告退,衣袍窸窣间,低声齐道:“臣等告退。”

  朱由校微微颔首,目送他们缓步退出殿外。

  暮色沉沉,几位重臣的身影在宫灯映照下渐行渐远,最终融入渐浓的夜色之中。

  众臣离去之后,朱由校也是从御座上起身。

  他在宫人的侍奉下,褪下朝服,换上一袭轻便的武服。

  东暖阁内烛影摇红,他沉心静气,一招一式地演练起五禽戏与八段锦。

  拳掌生风间,额角渐渐沁出细汗,紧绷的筋骨也随之舒展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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